第34章 闯入者 2
作者:林莜      更新:2019-10-11 19:40      字数:4705

“是你,嗨,你还发什么愣,吕安你得了大奖!”杨灵捶了他一下,把吕安从呆愣中惊醒,他放下手中的汤尼水,呆呆地站了起来,他走上前去领到了这一年饭店联欢活动中的大奖:免费在总统套房住一晚上的贵宾卡。吕安觉得有些滑稽,怎么会是我呢?他立即想起了冒牌记者杨灵,他站在聚光灯照射下变得发白的舞台中央,向黑暗处的杨灵打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手势,有些发傻地笑了起来。

他和杨灵一起朝大堂外面走去。活动结束了,这使他如释重负而又疲惫至极。他们一起走到大堂的时候,杨灵提议道:“我们去咖啡厅喝点儿咖啡吧?”吕安觉得自己的头仍有点儿疼,一定是酒精的作用,他点了点头。他们来到咖啡苑,挑了一个靠窗户的不吸烟的座位坐了下来,这样他们都可以看得见窗外那被地灯映照得绿莹莹的草坪,这可是冬天的草坪,他想:但我在今天闻到了春天的气息。

“你好像挺不开心的,你有什么心事吧?”杨灵叫侍者拿来了两杯维也纳冻咖啡,放下单子问他。“我?”他看着她,有点儿阴沉,“没什么。我失恋了。”

“失恋?不过这就像城市人感冒一样,我就失恋好多回了。”她满不在乎地说,“嗨,我说那张可以在总统套房住一晚上的贵宾卡,你准备怎么用?”她狡黠地问他。

“扔了,我想把它扔掉,然后回家睡觉去。”

“那送给我算了。这世界真是穷人饿死、富人撑死啊。”她笑起来,“太不公平了。”

“好吧,”吕安一点儿也没迟疑地就把那张贵宾卡递给了她,“给你吧。”

“当真送给了我?”她几乎不太相信。瞪大了她那双清亮的眼睛。

“当然,既然你是个女流浪汉。好吧,”他站起来,呼出一口气,“我回家去了。今后有机会再见吧。”他把空咖啡杯推开,起身要回去。

“你真的失恋了?我看像是。这会儿你最需要一个人陪着了。要我陪你聊聊吗?”她的目光中有些担心。

“不,”他干笑了一下,“我买了一个塑胶模特儿和我一起睡,否则墙就会倒下来。我还不算孤单。祝你好运。”

“我看咱们一起去总统套房看看吧,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陪你聊上一夜。我想你真的需要人陪陪你。”她的眼睛闪着光亮,“真的。”

他看着她。停了有十秒钟。“好吧。”他点了点头。

在一个身穿白色礼服扎黑色蝴蝶结的侍者的陪同下,他们一同来到了总统套房。这是这家五星级饭店惟一的一套总统套房,几乎占了整整一层楼,当侍者打开门,将客厅的灯打开的时候,他们俩都惊呆了。眼前的客厅是如此之大,足够容下一个室内乐队来演奏室内乐。巨型的盆栽植物、豪华的吊灯、家具以及各种设施,全都散发着华贵的光彩。杨灵轻声尖叫了一声,她扑过去,拉开特制的防晒窗帘,看到了窗外无比美丽的北京市区的夜景。侍者交代了一下注意事项,道了一声晚安就转身离开了。“这可太棒了!”杨灵兴奋地说。吕安震惊了一下,旋即又恢复了平静,他只是被动地被杨灵拉着手,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看,哪一间是保镖住的,哪一间又是秘书住的,哪一间是书房,哪一间是随行医生住的,可全都空着。今晚它们属于他们了。总统套房如同一艘舰船一样,各个不同的船舱使他们惊讶已极。而他们正是船长和大副。杨灵兴致勃勃,他们终于参观完了全套的总统套房,然后他们坐在了客厅里那个奇大的真皮沙发里。杨灵叹了口气,“看来我这辈子是嫁不了总统了。我真的只能在这儿住一个晚上?这叫我失望。”

这使吕安觉得好笑,“当然只有一个晚上,不过,我们聊什么呢?我还是想回去,这么多的房子令我更觉孤独。我还是愿意和我的塑胶模特儿在一起。”

“那咱们就聊你如何买了一个塑胶模特儿,我发觉你这个人挺有趣的。我想要一瓶葡萄酒,可以吗?我要你和我聊聊,不许走!”她撒起娇来。

“当然,你打电话下去吧。”他说。她立即打了电话给服务台。还叮嘱要一盒冰块。酒很快就上来了,是澳大利亚产的一种干红。他们端着酒杯,“为你能继续吃白食干杯。”他说,他一口喝完了它。他内心涌上来一阵痛楚。“我被城市挤压得气都喘不过来。我们还是听一会音乐吧,这么大的房子,反而叫人难受。”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

她去打开音响,那是一曲乡村歌曲,他们俩都安静地坐在那儿,什么也不说,只是在听那音乐。这时候很怪,那种忧伤的乡村歌曲叫他们都沉默了。他们就那样坐在总统套房里,听着一曲又一曲的美国乡村歌曲,这一刻是如此安静。过了一会儿,吕安发现杨灵脸上挂着两行泪水。“你哭了?”他有些诧异,“你——为什么要哭?”

“……因为我飘来荡去。”她有些黯然,但旋即,一丝坚韧的东西在她的脸上闪现,“不过没什么。谢谢你约我上这儿来。这就是顶尖的生活了吧?”她脸上还挂着泪水,如同梨花带雨一般地冲他粲然一笑,一刹那吕安仿佛被一种久远的感动给抓住了。她给他倒上了一杯酒,他们开怀畅饮了起来。吕安越喝越多,他的话也多了起来。不知为什么,今天使他们充满了亲和感,他并不知道她有过什么样的故事与经历,以及她是否真的是个漂泊者,但两个人的目光中流动着同样的孤独。到后来他们开始放洛克塞特乐队的曲子。他们随着那种狂放的摇滚乐在屋子里又蹦又跳,像《皇帝的新衣》中的两个骗子一样撒着欢,甚至开始在屋子和屋子之间追逐。仿佛这整个世界真是他们的。他们是这里的真正的主人。他们从床上跃上桌子,吕安甚至还飞越过了一个别致的台灯,他们像两个顽皮的魔鬼精灵那样在屋子里飞奔,因为他们是总统套房的舰长与大副。后来他们累了,她挽着他的手在他耳边喃喃自语。他们都喝多了。他们进了卧室,那里有一张真正的大床。就算总统夫妇都是大胖子,那么这张床也可以睡上两对儿总统夫妇。他们向大床走去……

阳光像针一样刺痛了他的眼睛。吕安醒了过来。他发现他躺在这张床的中央,而杨灵的脑袋正偎在他的胸口,他甚至还可以闻见她头发上的一丝香气,她还睡着呢。他们都没有脱衣服,也就是说昨夜他们没有肉体的真正亲昵。但这仍使吕安感到慌乱。他想坐起来,稍动一下,杨灵立即醒了。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然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睡眼惺忪地问他:“昨天我们没越轨吧?我记得我们什么也没干,只是又跳又叫的。我喝得太多了,我从没喝过这么多酒。”

“是的,我也是。”他笑了一下,他忽然觉得心情晴朗了许多,可能还是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和一个活人呆在一间屋子里的结果。我们真的什么也没干。

“太好了。我可是要守身如玉的。”她坐起来,“那四面的墙没有倒下来吧?你感觉怎么样?”

“没有,谢谢你陪我。咱们去洗漱一下,吃完早饭,我们就得离开这里了。”

“真可惜,我还想一直住这儿哪。”他们分头去洗漱完毕,然后去餐厅吃早餐。这几乎是一个全新的早晨,它在他们心中唤起了一种新的情感,如同信使一样叫他们互相感到温暖。吃完早餐,公关部的经理琳达热情地与他们告别,他们一起朝门口走去。站在金碧辉煌的饭店大堂出口,结束了,他想,我又得回到我自己的小屋里去了。这里原本就不是我的世界。“你去哪儿?我送你回去吧。”他迟疑了一下对她说。

“我?我没地方去了。我早说过我是在流浪。我倒想先到你那儿看看。欢迎吗?”她有些咄咄逼人地看着他说。

他们一起来到了吕安的住处。这是位居一幢高层塔楼顶部的一套两居室,打开门,杨灵走进了吕安的卧室,里面很乱,还有一种男人特有的味儿。她看见真的有一个美丽的塑胶模特儿躺在床上。“还真有这么一个东西!”她哼着歌,又去另一间屋子瞧了瞧。“我就住这一间,帮你分担房租,一个月我交三百元钱可以吗?我还可以帮你做饭,我的手艺相当不错。不过得由你去买菜。你不会轰我走吧?”她有点儿哀求似的看着他,“我真的没地方去了。”

又是一个闯入者,他想,我闯入了城市,而她则闯入了我的房间。“好吧,随你的便。”不知为什么他如此爽快地答应了。

“另外,我们都不许干涉对方的任何交往,行吗?我们只是朋友,好朋友。”她盯着他看。

“行,随便,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们之间就像昨晚那样,什么也不会发生。你就住在这里吧。”他说完,就进了自己的屋子,由于头痛,他打算再睡一觉。他刚刚躺到床上,他的bp机就响了,他又起来,“我下去打个电话。”他对已开始收拾她的房间的杨灵说完,就开门出去了。

他来到楼下的公用电话亭,回了一个电话。呼他的人叫赫建,是一个从四川来的家伙。这家伙只有二十四岁,却天天梦想当一个最伟大而又有钱的电影编剧,因此在拉了几天的板车之后,就天天闷在自己租住的天房里写电影剧本。他也是一个闯入者,他想。“吕安大哥,我遇到麻烦了,”电话中赫建带着哭腔说,“我被抢了,我一分钱也没有了,我完了。”

“我马上就去,”他说,“你呆在家里别动,到你那儿再详细告诉我。”他放下电话,交了话费,立即到门口打了一辆“面的”直奔北四环。他在太阳宫附近的一片平房前下了车,大步朝赫建租住的地方而去,这里是市郊地带,到处都盖着低矮的平房,一些面目肮脏的人在这里活动。他们是这座城市的下等人,而且很多都是从外地来北京打工的,他们靠拉板车、拉煤球、贩卖蔬菜、拾垃圾为生,因此这一带鱼龙混杂。他一个同事因隐匿采访在这一地区的黄色vcd盘的交易被发现,在上个月被匪徒们打成了脑震荡,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呢。可人人都得活着。他穿越着一条大肠般的胡同,听着路两边贩夫走卒们的各种吆喝声,脑子里一片纷乱,谁也没有权力剥夺别人的生存权,可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他觉得这一刻自己仍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他走了很久,才走进一个小院子,赫建租住的一间小屋就在这个小院子里。他刚一迈入院子,就发觉气氛有些异常,院子里有好几个公安人员。“你是干什么的?”有人厉声问他。“我是记者。”他说。“这里不许采访,这里发生了刑事案件。你走开吧。”那个人仍冷冷地对他说。“不,我是来找我的一个朋友,他叫赫建,他就住在这儿。”这时赫建已从东侧的一间小屋子里走了出来,“吕安,你过来吧。”那个刑警看了一眼赫建,未加阻挡,吕安迈进了赫建的小屋。这间屋子只有八平米大小,一张小床边上堆的全是书,屋子里凌乱、拥挤,如同猫儿洞一样。梦想当伟大剧作家的猫儿洞,他想,赫建也许天天把老鼠当午餐肉吃呢。赫建的目光有些忧郁,他脑门上耷拉下来一缕头发使他看上去十分颓丧。“发生了什么事?”吕安坐下来问他。

“死了一个人。就是这间屋子的房东。是昨天晚上发生的,我昨天晚上吓坏了拼命呼你,你在干什么?”小个子赫建问他。昨天?昨天晚上我正在亚太大酒店的总统套房里喝酒呢,他想。“房东怎么死的?不是你杀的吧?”

“我?我有那个胆量吗?昨天晚上十一点左右,突然闯进来九个大汉,人人手里拿一把菜刀,进来就拿刀架在我的脖子上向我要钱,他们发现我是个穷文人也没放过我,把我身上剩下的一百多块钱全都拿走了。后来他们又冲到房东的屋子里。几分钟后那边发出了一声惨叫,我吓傻了,赶紧躲到了夹板后面,我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他们冲过来推开门找我。没发现我就走了。我猜想他们一定杀人了。等我猜他们走了,跑到对门房东的屋子里一看,发现房东倒在地上,脖子被切断了,只剩下一点儿皮还连在上面。那样子太可怕了。而其他的人都被捆上了,口中还塞着抹布。我都晕了头了,先去打了报警电话,又立即呼你,然后等警车到达后我才敢进院子,和警察一起把女人和孩子身上的绳子解开……”赫建说到这儿,门被推开了,一个刑警对赫建说,“你在证词上签个字。他奶奶的,又是用菜刀干的。这帮匪徒。”

“他们是些什么人?你们什么时候能抓住他们?”赫建在证词记录上签了字,把它递给那个刑警时问他。

“他们?他们可能是东北的失业工人南下团伙作案。他们是‘东北虎’,你们都要小心一点。”他说完,走了。

“‘东北虎’?”赫建问吕安,“什么‘东北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