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回:连城曲抒解悲切,安汉远思归中原(下)
作者:面不改色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2153

时空飞越——异域纵横记(新)

第八十八回:连城曲抒解悲切,安汉远思归中原(下)

这个说法,别说朝廷,国中多已晓得。赵矜再次强调自己现在不想生子,别人自不可多说什么。李荼等大臣生子另当别论,一来他们年纪大了,再不生更待何时?二来他们就算想要不生,又控制得了么?

当下众女无话。赵矜站起身来,想要离去,但再想想,终觉得不忍,于是不死心,又问香芷道:“御妹,你为什么自小就想要出家?”

丈夫已死,又说到出家,香芷的神色却不悲伤,反而一片恬然,说道:“那是臣妾的夙愿。皇兄请先听臣妾说一个名妓严蕊的故事,再讲臣妾有此夙愿的缘由。”

于是赵矜再坐下来,众女都平心静气,听香芷讲严蕊的故事。

话头却是先从辛弃疾开始。原来宋朝有名的词人辛弃疾乃是文武双全,曾经投身义军,经历过戎马生涯,斩杀过害死主帅的仇人。来到南宋以后,见朝廷不思进取,自己有志无权,心中抑郁,以诗词解闷。他平生最讨厌的,就是那些专讲道学的人,不知国事痛痒,只会高谈阔论。平生最想结交的,就是忠烈侠气之人,有肝胆,有抱负,肯实干。

但是南宋之时,正是道学家横行的时代,忠烈之人反被看轻。辛弃疾看不惯的人多,知心却罕有,相当郁闷。有一日在酒楼上独饮,往下看去,便看到一幕奇景。

什么奇景?原来有位秀长,虽是文人,却带着一股侠气,佩剑骑马而行。须知汉时之礼,儒者出外,必佩宝剑;就算到了唐朝,击剑仍与文章并重,都是衡量名士的标准。宋朝抑武扬文,到了这时还有佩剑出行的秀才,那自然是个奇人。但光是这样,还不足以吸引辛弃疾的眼光。

只见那人器宇轩昂,并无兵卒跟随,而气度俨然象个将军。看看策马来到河边,这时正是水涨季节,那马不肯上桥。秀才将马一夹,使其一跃。但是那马跃了一下之后又退回。秀才怒,再使马一跃,又退。再跃,再退。如此三次,秀才大怒,拔出佩剑,一剑挥落马首,然后面不改色,健步离开。

辛弃疾觉得此人大有意思,遂下楼去追逐,就此结交,定为知心朋友。原来这个秀才姓陈,名亮,字同甫,辛弃疾著名的词句之一“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就是出自与陈同甫的酬答。

这个陈亮,又有一位相知好友,姓唐,名与正,字仲友。两人意气相投,在一起时都斥责道学先生们是误国空谈之辈。唯有对一人的评价,两友不合,那就是世称“晦庵先生”的朱熹。这个时候,朱熹的文章之名已经满天下了,身为理学宗师,甚至被称为“活圣人”,而且位高权重,如今任浙东提举;唐与正如今任台州知府,正是朱熹的下属,但是偏不服气朱熹,认为就是一个腐儒。因为朱熹自从做县令时就屡屡有判错案子的,唐与正嘲笑他是“字儿也不识得,妄谈甚么文章”,说他必然败坏国事。陈亮不以为然,虽然也恨道学先生,却认为朱熹是有真才实学的,这当中缘故,毕竟也因为朱熹曾经推荐过陈亮,有这恩情在。

有一阵子,陈亮去台州作客,唐与正热情招待。当时的惯例,太守有客,就唤来当地名妓作陪。名妓皆是官府纪录在案的,俗称“娼籍”,就算要从良,也得官府同意才能脱籍。

唐太守便唤来了台州第一名妓严蕊。这严蕊不仅是台州第一,而且是天下闻名,她不仅美色绝伦,而且才艺非凡。按官法,太守召妓,陪客人是可以的,却不可陪自己,因此,严蕊虽然跟唐太守的一些佳友均有瓜葛,跟太守本人却是清清白白。

这次陈亮来,按士人风气,自然少不得要嫖嫖名妓;他却不要严蕊,只要台州第二名的赵娟。唐太守问他为什么不要第一,却要第二,岂不是不对大丈夫的胃口?陈亮答道,若是我喜欢上了第一的,想要娶她,你肯放么?唐太守大笑,说果然不肯。只因为严蕊名声太大,是本州招牌,来往贵客都指名要她,给她脱籍谈何容易。

于是陈亮便跟第二的赵娟好上了,这赵娟虽然才艺不怎么样,却也是绝色。两人缱绻多时,十分相好,赵娟见陈亮挥金如土,就有嫁他之意。陈亮也早有心要娶一绝色美女,生性豁达,并不管她出身,就去央求唐太守。太守答允,笑道:要是第一,真的不能放,第二的话,看你老兄的面子也就给你了。

嫁娶在即,陈亮自是兴高采烈,但唐与正却察觉赵娟不过是个薄情妓女,看上陈亮只是因为见他花钱不吝啬,以为他家是大富豪。看明之后,唐太守为友惋惜,禁不住对赵娟漏了一句:你要嫁给陈公子呀,那可得作好忍饥挨饿的心理准备哟!那娼妇一听,登时反悔,就跟陈亮吹了。

陈亮却误会了朋友好意,以为唐太守有意败坏,气得甩手就离开台州了。到了朱熹府上,就将唐太守说朱公“字儿也不识得”的坏话原原本本讲了。朱熹大怒,就想要参奏唐太守了。陈亮却也没想到朱熹心中狠毒,以为没什么事,再发了一通牢骚,说唐太守自己跟色艺第一的严蕊嫖宿,就不许自己跟第二的赵娟相好。

陈亮后来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不料朱熹巡到台州时,就以私通官妓为名,重重参奏唐与正一本。须知,太守私通官妓是犯官法的。唐太守大吃一惊,幸好他家在朝廷中也有些势力,忙托了人,也参了朱熹一本,说朱熹巡按到本州,怪自己没赶紧去迎接,因此无中生有诬害自己。

此案关键,便落在了严蕊身上。官府将她逮去用刑讯问,要她招供与唐太守的奸情。严蕊抵死不认,诉说自己与唐太守完全清白,证言太守乃是好官,只是恃才傲物,所以才会得罪上司。有司几番拷打严蕊没有结果,便只要反映上去了。

这时孝宗皇帝问宰相王淮:你觉得此案如何?

王宰相道:陛下不必挂怀,这其实是读书人争闲气罢了,一个怪对方骂自己不识字,一个以为对方怪自己迟迎接。总之来说,是根本无所谓的,瞎闹起来。

皇帝说:既然如此,就不了了之,两不追究吧。

旨意如此,朱熹却不肯罢休,以他只想当然、不重证据的唯心主义思考习惯,认定唐太守必然跟严名妓有那么一腿。于是换了官员,将严蕊逮去又是一番讯问。这个官员也是个道学先生,严蕊解到之时,一看她那么漂亮,就断言道:“有色者必然无德”。于是喝令:“严刑伺候!”

香芷讲道此处,赵矜已忍不住,愤然道:“道学先生,道学先生!小到断案,大到决定国策,害人不浅!但却有名有权,奈何?”

女人们可不会马上联想到国事。楚楚叹息道:“严蕊也是个苦命的,命中当有此一劫。”

萧若璎好奇道:“早闻南边残宋道学迂腐,此案却是真是假?”

香芷道:“此案非独我们青楼姐妹传言,浙江地方百姓尽皆知晓,乃是实事。”

萧若璎道:“那么快请说下去吧!我想知道这严蕊的结局究竟如何。”

苎玉贞道:“却也是!她是第一,轻易不能脱籍的,难道白挨了两番折磨,仍要为妓不成?”

苎玉贞主动接话,萧若璎就不再开口了。

香芷知她们有些芥蒂,便继续讲道:“那有司见她强硬,不肯屈服,便索讨拶子,要拶她手指。”

赵矜道:“哎呀。这拶子我亦见过,十指连心痛,那娇弱的小女子怎么抵受得住?”

香芷道:“正是如此,那当案孔目见严蕊十指纤细,掌背嫩白,也是不忍,代为申禀。但主官说道:‘若是亲操井臼的手,决不是这样,所以可恶!’便传令重重拶她。”

奚孔雀忍不住插了一句:“如此的话,不如招了!”

香芷摇头道:“严蕊受拶数遍,着实难堪,却仍不招。主官令拿夹棍夹她。孔目又禀道:‘严蕊双足甚小,恐经折挫不起’。主官怒道:‘你道她足小么?此皆人力矫揉,非天性使然也!’传令痛夹。夹后又打,打到昏时,监在狱中,调养片时,解出再行折腾。如此三番五次,严蕊只是不招。孔目与狱官皆十分可怜她,着意周全,私下又问她道:‘上司加你刑罚,不过要你招认。你何不早认了?这罪是有分限的,定罪之后,本来极重也不过杖刑。如今你抵死不认,所受之刑早已过之,却是何苦来?’严蕊道:‘身为贱妓,纵是与太守有奸,招认了,有何大害?但天下事,真则是真,假则是假,岂可自惜微躯,信口妄言,以污太守?宁可置我于死地,要我诬人,断然不成!’”

听此言,众人都点头。

香芷接着讲道:“孔目再将严蕊之言,禀过主官,那主官道:‘可恶这妮子倔强,这里定要决断!’于是又将严蕊拉了来,拖在地上,着力痛杖。这也是为着奉承晦庵先生,要屈打成招。不料严蕊心意已决,索性任他打去,晕去醒来,总是不招。最后这事又回到了朝廷,孝宗后悔,怪朱熹多事,将他调官去迄,此案才算了结。”

听到此处,赵矜不由得叫道:“才算了结?!这样能算了结吗?冤枉了两个好人,白白害得无辜的弱女子被折磨得快要死掉,就这样不了了之,算是什么了结?公不公平?”

见皇帝动怒,众女都来解劝。对于她们来说,这个时代的世事就是这般,只有权势,那有公平?因此倒不以为怪。赵矜原先在现实世界里,见某些人说政府左不好右不好,确也有许多腐败事情,但来到此间,才知小巫见大巫,世道本晦暗。撞着一个文章流播天下、到处都有学徒拥虿的“鸿儒”,一个无辜小女子算什么?

香芷再讲述了严蕊归乡之后,虽然被白打,但是侠烈之名远扬。严蕊养了好几个月伤,不能出外,而以前有情份的人都来慰问,以前不认识的人也蜂拥而来想要结识她,一时间来向她问安的人结成车水马龙。继唐太守之后来做本州地方官的,是岳太守,名霖,字商卿。到任之时,官妓们都来迎拜,岳太守见内中一女,虽然美丽端雅,在众妓之中如同鹤立鸡群,但却显得容颜有些憔悴。岳太守问了姓名,原来就是严蕊,知道她是受刑伤了元气,甚觉可怜。席间便问她:听说你非常有才能,擅长词曲,若有什么心事,可作一首新词,诉与我听,我为你作主。这也是太守要考严蕊是否真的才色双全。于是严蕊沉吟片刻,作出一首《卜算子》来,堪称绝唱。

讲到这里,香芷再抱起琵琶,楚楚熟知《卜算子》韵律,先已弹奏起来。悠扬琴声中,琵琶声起,香芷唱道:

不是爱风尘,(不是我喜欢风尘生活,)

似被前缘误。(但好象注定欠缺缘份。)

花落花开自有时,(就象花落花开都依赖时节一样,)

总赖东君主。(只要有救星,我的命运也会改变。)

去也终须去,(想要离开的话,总有一天要离开,)

往也如何往?(寻找着归宿,但要怎样实现夙愿?)

若得山花插满头,(只要有一天能够自由自在地游赏,)

莫问奴归处。(不要问我是归依到了哪一方。)

琵琶歇,琴歇,一曲终了,众人嗟叹。香芷讲故事时虽然微笑着,当唱到最后一句“莫问奴归处”时,不禁眼眶湿润了。她虽低下头去,眼尖的赵矜已看得清清楚楚。

于是赵矜终于懂得了香芷的心意,叹道:“原来,你给我讲这个故事,不是为了故事本身,却是想要我听听这首曲子。我已了解了你的想法,当然会尊重你的意愿,你可不必悲戚。”

香芷放下琵琶,俯身道:“皇兄,臣妾知音也。”

赵矜叹道:“我自从双树原那时,听了你们的歌唱,虽然不一定全都解得来,至少也懂得一些。六女之中,又以你最为苦命。唉,我怎不加倍怜你!既已晓得你的心意,别的就不多说了,保重啊!我想,你的打算也正是最好的抉择,虽然别人不一定理解,你……还是会幸福的。”

香芷伏地,哽咽一阵,不必别人再解劝,渐渐地平复了。确实,香芷有她自己心中的向往,她还是会幸福的。悲伤,不过是人生必不可少的一个成分,或多或少而已。

为什么有的人拥有很多东西,不断地追求享受,却一直不觉得有多么快乐,到去世时还觉得不满不足?为什么有的人拥有的东西不多,甚至心灵的支柱只是逝去的记忆,但却觉得满足而心情平和,到去世时亦无悔无憾?人们各有各的生活方式,不了解的话不要妄自去可怜和试图改变别人!

末了,香芷再讲了一些严蕊之后的事,原来她的词感动了太守,让她从良,又为她配了个官宦人家,虽是为妾,夫君爱她,后来竟未娶妻,于是也做了正夫人。

这些后面的故事,其实讲不讲也无所谓了。赵矜所悟到的,香芷所要表达的,不过是“莫问奴归处”一句话。

相聚之时情长意深,若然别离,燃灯礼佛,亦不失清静与恬然。赵矜又更深地懂得了,原来宗教之所以流传世间,多少也是有益的;心灵的寄托,对于每个人来讲,多少还是需要的,不管是托给人,还是托给神灵。

最后香芷还讲到了为何要立愿于鹿胎寺出家。原来她很小的时候就被卖入烟花,姓氏和名字都忘了,香芷乃是艺名;却还记得故乡有座鹿胎山,山上有个鹿胎寺。为什么叫这个名称?只因从前有个猎人,为了生计免不得杀生。有一日,他望见一头母鹿,窥得真切,一箭射去,正中鹿头,贯脑而出,眼看定是不活了。那母鹿挣扎着,跳跃数下,颠簸产出一头小鹿来,然后又为小鹿一下下地舔去了身上血污,方才倒地冥目。猎人大悔,十分痛苦,当即弃了弓箭,抱小鹿上山,身入空门。此后这山便被名为鹿胎山。香芷只记得故乡有这个名目,之后流离辗转,永不忘记,盼望有朝一日得脱红尘,就要回归故乡,到那山中鹿胎寺出家。这原是她平生第一大心愿,别人也许觉得苦,在她心中,却是无上的幸福。

为此,赵矜收复中原的理由便又多了一条——为了御妹的幸福与归宿。

故事已讲毕,明日须踏上征途,赵矜与随同出征的众女将必须告辞,留楚楚、莺儿与萍儿再陪香芷守灵数日,然后一同扶灵回归安汉。连城府暂由偏裨将领代守,等到南面战事结束之后再重新委任镇抚人选。

为送主公与将士远征,最后香芷又将《连城曲》的韵律略改一些,填成新词《安汉远》,既是抒情,亦是勉励与盼望,今后将于国中传唱,与那南征北战的将士们听取:

安汉远,(安汉位于很遥远的地方啊,)

乡关万里彼天。(离我们的故乡相隔万里,远在天边。)

青衫绿袖拂旧梦,(穿起华美的衣装跳起舞来,)

黄土红尘掩流年,(那舞姿里叙说着对往日旧梦的怀念,)

别后莫复言。(到如今已经不需要再多语言。)

安汉远,(安汉到故乡真是很遥远啊,)

云去风来经年。(那边的风吹着云彩飘到这里,也要一年。)

月落星移家无处,(日复一日我们还没有归宿的地方,)

如花似水惜流年,(只能看着容颜随着年华改变,)

漫弹指上弦。(让我弹奏一曲与郎君共同怀缅。)

安汉远,(来到这很遥远的安汉府啊,)

胡骑千群连绵。(周围有众多强敌环伺,时局危险。)

长沙挚旗将军笑,(勇敢的将军在远征路途上豪情满怀,)

遗民东望心魂牵,(华夏各族百姓翘首盼望,梦萦魂牵,)

何日见中原。(什么时候才能再度见到刻骨铭心的中原?)

安汉远,(又离开安汉走得更遥远啊,)

西疆边陲雪晴。(西部的边境现在刚刚停止下雪。)

幽帘小衾香袅袅,(拥被而起,视线透过香雾缭绕的门帘,)

梦里绸缪意盈盈,(美妙梦境里相会的情形依稀浮现,)

梦醒念郎名。(使我不禁又再反复念起郎君之名。)

(待续八十九回)

版本:7.0、7.1

日期:2004-10-01、2004-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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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夙音宿。夙愿,意为早就有的、一向有的心愿。

拶音攒,拶指是古时逼供常用的酷刑之一。

孔目:官名,非人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