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倦寻芳 7织
作者:谭易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472

年幼时在商州山地,娇蕊听惯了母亲夜半无眠时吱吱拧拧的纺棉线和浣纱浆线织布机上咣咣当当的声响,眼见着母亲把一团团白如雪霜的棉花,车轮飞转地纺成粗细均匀的细线,再把细线用商山顶上的白土、磨丈沟脑的石蓝以及水莲扶桑黄菊的汁液,染制成红白黄绿的彩线。那变戏法似的一浸一泡,那热气蒸腾中的一蒸一煮,斜搭在背阴处风干三日,摊放在麻石板上潮了夜露,太阳坡里暴晒十八个时辰,用筋丝柔长的薄竹板拍拍打打至蓬松酥软,然后在门前的坪地上栽上一溜儿线茎,各色的彩线便在手指缝里有条有理有张有弛,勾织成放射状的一张网。娇蕊忘不了年轻守寡的母亲双手拽着彩纱线网,在坪地上走来走去的情景,她把每一根色线挂在她自己的线轴子上,远远近近不断地拉扯,那线轴上的穗子便也密密匝匝不停地转动,最终出落成鼓鼓囊囊缠绕有序的一个大纺锤,便可直接用来织布了。娇蕊怎么也没有料想到,她的幼年记忆中母亲养家糊口的劳作,会在她心里留下如此深刻鲜明的印象。这使娇蕊在鬼使神差地接受了母亲的红璎珞和比红璎珞更凄艳酷绝的孀居生活之后,又一次接受了母亲织布机上的命运。

依旧是有黑没明的日子,依旧是寡妇熬娃,依旧是纺车的转动转不出孤灯下的寂寞。惟一不同的是,母亲当年是以此作为谋生的手段和吃穿用度的来源,娇蕊自己却是锦衣玉食,吃穿无忧,并有将军留下的大笔遗产。娇蕊的纺车和织布机都是崭新的,是她画了样子请了山东来的能工巧匠做成的。大连不产棉花,她就用高价购得全国最好的棉花。现时染色的颜料都有了现成的摆在公家的商店里,赤橙黄绿青蓝紫,每一样都比母亲年轻时土法调和的颜色来得眩目。更何况娇蕊又是个善于调弄颜色的妙人儿,早先唱戏又常常喜欢自己绣制戏装,心中自有高人一等的色谱。如此这般织出的布,断然不是母亲时代的那种单调颜色,贫乏花纹,而是有着多彩的调和,有着斜纹绸纹布纹的不同变幻,拿到太阳底下,甚至会闪烁出奇妙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光环。在这样的光环下,你根本只感到刺眼,而无从细察这是怎样的巧手织就,又织进了怎样的香艳与哀绝,是怎样凄切的孀居情结呢?

娇蕊邀请楼上楼下里里外外的人与她一起参加这个纺织娘娘的游戏。

娇蕊设计出的花色,常常就刺激得下人婆子们眼泪长流,而阳子总是一边帮着收拾纺锤一边流着泪一边不停地抱怨:“你哟,鬼哟,是不是守不住寡了?纺出的纱织出的布都这么红杏出墙招眉惹眼的?”娇蕊听了并不恼,却会白了眼珠用唾沫啐她,有时候也会嬉笑着扑上去,伸手拧那红口白牙的玲珑利嘴,闹极了也会去揭她的老底:“你好么,你好么,夜夜开了门开了窗在什么风巢雨巢吡巢里等候着,把我那死鬼男人的命都折在你身上了,这会子又指望我再给你引个野男人回来?!”说笑间两人已扭打成一团,少了端庄,也没了正经,直惹得彼此都眼泪汪汪,情思难禁。这是楼上楼下的两个寡妇处得最好的一段日子,虽然各自也有些须心怀鬼胎,吃嘴笑闹间也不免发泄私仇,但毕竟谁都不愿提及那些太具杀伤力的生命秘密。既然都是欠了前生又还不了今世的苦情之人,既然都是在劫难逃的命,谁又能抵得了谁的债,谁又是谁催命的鬼?

娇蕊从来不相信众说纷纭的关于她织的是魔布的说法。

只是有一天早晨,她的眼睛也火辣辣地酸痛起来,不仅看不清织布机上红白黄绿的交织变幻,看不清经线纬线的穿梭中,那些稠密的布眼,那些时而绸纹时而缎纹时而平纹的变幻。枣核状的梨木梭子拿在手上只知道发呆,也听不见穿越经线纬纱时的轻快的咣当,只看见一道极刺眼的光柱,突然从眼前划过,一直插到心底。有瞬间的恍惚与惊悸,激灵灵一颤,好多沉睡着的欲念都醒来了,复苏了,伸展着,攀缘着,升腾着。蓦地,有一场雨,痛彻地浇过,一览无余地浇过,湿透了一大片,一股一股地,从那个神秘的地方往外渗。娇蕊弄不懂眼目所及心魂所依的这些错乱与恍惚,这一种从不知名的地方蜿蜒而来的酣畅淋漓的感觉,究竟因何而起?不自觉地用手提了衣裙,竟摸得一手的湿,原来是大腿内侧有了管不住的东西流淌下来,泱泱地,无以自控。接着就听见有谁在喊她的名字:“娇蕊!娇蕊!”隐约地,一个白光光的人影一闪,俊眉俊眼的一张脸,似是熟悉,又觉遥远,听见他说:“娇蕊,你这里是怎么啦?湿湿的,湿湿的,好大一片……”感觉那双手在动,解开了裙带,划过一片湿,又划过一片湿,接着就感觉自己死过去了,死去了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再活过来的时候,娇蕊摸到一张皮光肉滑的男人的脸,他的嘴在动,上下动着,在说:“吃香香,娇蕊,吃香香!”娇蕊被这奇怪的声音吓醒了,睁开眼睛就看见一张自以为今生今世再也难见的脸——是他吗?真的是他吗?娇蕊无法回答自己在一瞬间万箭穿心般的自问,虽然心里边早已触摸到了他在记忆深处的位置。

而陌生是没有的,羞怯是没有的,所有的,只是一句包含了十年相思十年遗恨的怨怼:“鬼,是你么?张灯啊,是你么?你还活着?你不是死远了带着那个小妖精死远了么?你怎么又回来了?鬼?张灯!鬼?张灯!鬼鬼鬼鬼鬼鬼……”

那张灯不说话,他用雪白的贝齿,用嘴角的坏笑,用濡湿柔媚的唇和舌尖上的恶作剧,在那些为他漾起的水心涟漪处,上下不停地地吞噬,撩拨,吸吮,糊弄了满脸满嘴的东西。

娇蕊自觉整个人都要被他吸干了吮尽了,变做一片羽毛,飞远了。

“张灯,死鬼!死鬼,张灯!张……张……张……张……张……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