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再这样短兵相接的血夜里，秋无际低沉的声线还是那般清晰，“不知，软轿里是承天教的哪一位，这般遮遮掩掩，不必要了吧。”

秋无际不确定自己是否听到了轿内有少女轻轻应了一声，几乎是同时的，染锦楼笙歌四起，八方灯火点亮，每一角檐上，都有一个穿了襦裙的女子长袖起舞，鼓声妖娆轻快，女子足尖轻点，腰肢柔软似柳，脚踝处银铃叮当作响，染锦楼上，还站着一个盛装的年轻公子，无雪仰头看了看，唇角一丝笑意冰冷彻骨。

那年轻公子和着乐声与那些女子一般轻舞，不显妖媚，不显做作，几乎是让人看得着了迷。承天教的教众只觉手中兵器愈发沉重，一时之间被染锦楼弟子占了上风，死伤过半，然而无雪柔声回了头，眼里仍是温热无痕的，不管秋无际是否拔剑出鞘，他轻声道，“有劳师妹了。”

秋无际听见这一句，也是没有迟疑的向无雪袭去，无雪仅比那些教众好些，然而手脚也有些绵软，却毕竟是命君的得意弟子，秋无际一时之间也无法置他于死地，随即不容他多想，仿佛是一刹那般，月牙躲进了云层里，春日里的晚风不免有些凉，轿内的少女曼声轻语，低吟婉转，她如是念：“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是国风的一篇《汉广》，秋无际不知轿子里的少女吟诵起来是何意，场上的局势也没有改变半分。

然而少女轻声低吟，不厌其烦的一遍又一遍，和着厮杀的惨烈之声，竟丝毫不显突兀，却有些清澈出尘，超然远世的祥和之感，秋无际一时之间，有些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置身于生死一线的染锦楼下。

大约念了七八遍的时候，软轿里探出一只手，轻轻拨开了帘子，幽幽下了轿，那只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女，穿了拖沓的月白织绣缎子，少女缓缓抬手，凤凰面具映着月光，分外莹亮冰冷，“公子的胡旋舞，臻至化境，若不是此时此景，妾身还真想与公子请教一二。”

秋无际一剑刺偏，无雪已是恢复了大半气力，两人一战正酣，少女抚过冰冷精致的面具，惋惜地叹了口气，“公子若不是染锦楼中人，可自行离去。承天教上下，绝不为难。”

楼上的年轻公子置若罔闻，舞姿却已稍显僵硬，八方同作胡旋舞的女子已然随着少女方才吟诵《汉广》之时力竭身亡，染锦楼弟子又怎么抵得过承天教教众的好身手，已然是让承天教占了上风。

少女抬起的左手轻轻一动，凭空聚气写了数十道符咒，然后轻轻一抓，往天上一抛，只听几声痛苦的呼喊，丝竹弦断，鼓声已碎。那年轻公子也是被反噬一般呕了一口血，无雪一剑刺入秋无际的心口，习惯性的倒转剑柄，碾碎他的心脏，然后抽出剑来，在秋无际的衣上擦了几下，对瑶华弯出一个笑来，“师妹出手，果然是不同凡响。”

他弯下腰来，做了的“请”的姿势，瑶华看了看他，忽然说，“胡旋舞出自燕怀阁，我看你杀的这人，未必是真正的秋无际。”

无雪并不否认，只是含笑提了剑，往染锦楼上走，低声说，“若是贼人再施展胡旋舞，还请师妹襄助。”

楼上的年轻公子冷眼看着楼下这一切，面对瑶华的表情极其仇恨愤怒，无雪不紧不慢的走着，不防那公子足尖一点，如一只雁子般轻盈的飘下了楼，站在瑶华面前。

“公子好轻功。”瑶华淡淡赞了一声。

“却恐怕，还如不了你们承天教的眼吧？”年轻公子沉声道，楼里的兄弟姐妹相继毙命，他引以为傲的胡旋舞又被眼前戴了面具的少女轻易破掉，他也只能看清是少女施了什么手段，让乐器爆破，破坏殆尽，演奏之人也因此毙命，却是不知她为何不受胡旋舞的影响，她画符咒的姿势倒是与墨殷阁那些修仙弟子有些相似，实不是人力所有。

“公子说笑，公子的身手远在我教大多弟子之上。”无雪已然走到她的身边，似是不想再耽搁时间，年轻公子出手如电，与无雪缠斗在一起，无雪一时招架不及，瑶华想也不想便竖起一指，更不管什么暗箭伤人有违正道的话，她与无雪算不上有交情，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无雪受伤，同是为帝君办事的人，她不能冷眼旁观。

那年轻公子被无雪制住，承天教教众在染锦楼放了火，看着祖上传下的基业就此毁掉，年轻公子眼里流露出悲愤之色，像是要活吞了瑶华一般，“你到底是什么人！如果没有你，我染锦楼不会输的一败涂地。”

他满身满脸的血，有如地狱鬼魅一般的如泣控诉，瑶华却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染锦楼主至死也未表露身份，又何必问妾身的名姓。天道如此，染锦楼今日该当有此一劫，非人力能改。”

“他才是真正的秋无际？”无雪稍有讶色。

然而年轻公子的表情已经证明了一切。无雪并不耽搁，割下他的头颅，拥着瑶华上了软轿，一行人一如来时一般，幽幽的消失在了夜色里。

抬轿的四人真乃此中行家，崎岖的山路竟也抬得四平八稳，她几乎就要睡死在轿子里，承天教做惯不问缘由杀人灭门之事，不管染锦楼是怎样惹了帝君，真正的秋无际又有何过往遗憾，都是，与她，与承天教无关的闲话故事。

他们，都只是帝君的一把刀而已。

无雪在外面柔声和她说，“我还要进宫向帝君回禀，便先送师妹回去，今日有劳师妹帮忙才如此顺利，明日还有整日的冬狩，师妹早些休息。”

言下之意，是他并不会参与冬狩的了。瑶华稍感惊讶，但她向来不是交浅言深的人，也便应了声，回了左府。

“三姑娘，今夜的侍寝……”木莲捧着承恩录低声询问。

她笔下不停，连批了三道斩立决，眉心一皱，“不必了，都下去吧。”似是看了眼身侧的卫初，又添了一句，“你也是。”

卫初临走时忍不住劝了一句，“殿下才从染锦楼回来就批了一个时辰的折子，明日还有一场冬狩，殿下还是早点安歇吧。”

本以为那少女会是敷衍应对或是置若罔闻，没料到她果真放了笔，对他款款一笑，如玉素指轻轻划过他的脸颊，“你这是要迫不及待为我暖床了么？”

卫初微微的红了脸，垂首低声说，“若殿下有令……”

瑶华颇有兴致的摸了摸他的脸，半晌才柔声说，“今日就不必了，我没有让我身边人旁观我房里事的爱好。你回去休息吧，明日叫上卫纹一起陪我去冬狩。”

她所指的身边人，是指如夫侍一般等与她睡过一张床的，卫初虽只是暖床，却也算在此列。

卫初不知是羞是恼地低低应了声，仓皇出门。她未叫人陪寝，却又直言“房中事”，指的必是她身边的玖叁了，玖叁作为瑶华身边的暗卫首领，陪寝的次数并不算多，但这只是就他所知范围内的，平心而论，他以明卫的身份在瑶君身边伺候，却一点她的端倪都瞧不出，若瑶君不是真坦荡，便是太会隐藏了。

瑶华只手敲了敲桌案，玖叁披了一件浴袍立在她身后，轻缓又有力的为她捏起了肩膀，熟悉的按压几个穴位，直教她一天的疲累都一扫而空，瑶华将自己的手搭在肩上，握住他的手，回眸温柔笑道，“此等良宵，可要辜负么？”

玖叁抿了唇，露出一点笑来，将少女横抱起来，走向后面的紫檀雕花床，熄了烛火，挂了帘子，这才躺到少女身边，将她揽在怀里，呼吸平稳而沉静，“他在外面。”

他，指的正是卫初。

瑶华眯了眯眸子，低低嗤笑一声，“果然他的隐蔽之术对我们已经够不成威胁了吧。”

玖叁低声称是，“卫初久久没有机会于暗处隐匿行迹，又与我们相处多时，他的气息已是十分熟悉，再不会悄无声息地靠近了。”

“好，那将此事报给少君。”

“是。”

“玖叁……”她翻身压住他，只手解开他的浴袍，抚摸他精壮有致的胸膛，调皮的捏住他紫黑硬挺的茱萸，张口含住，细细舔舐了来回。

……

床上交缠的肢体渐渐慢了下来，夹杂着□□的喘息声也愈来趋于平缓，玖叁轻声说，“他已经走了。”

瑶华抱住玖叁，似有遗憾的叹息说，“真是不想被别人看着做这种事啊，他也真是忍得住，看了这么久。”

玖叁轻咳一声，避过了这个话题，“殿下……瑶华明日，真的要出手？”

“他刺杀我多次，也该是时候了结了。明日还需你们襄助。你放心，若是时机不对我自会中止计划，绝不会一意孤行。”

“……是。”

瑶华拥着他合眼极力睡了，对于冬狩，她并无十成把握，狩猎场上向来事故从生，敌我难分。弱肉强食，如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