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灾人祸
作者:常山居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7021

一九六一年春天比前年春天风少、比去年春天暖和、比往年春天下的雨多。在和煦的春风吹拂下,大地上的草儿猛地往上窜。田野的杨柳吸吮几场雨水,吐出了嫩芽、长出了嫩叶。几天过后,那绿绿的树叶被饥肠难奈的人们采摘了个精光,一棵棵树变成光秃秃的树桩。这几年人们过的太艰难了:谷糠、草籽、树叶都变成添饱肚皮的食物。社员说,五八年,风调雨顺,地里丰收,社员没多收;五九年天干地旱,大地欠收,社员没收;六零年,天灾人祸,社员缺吃少花生活更加困苦。……

城镇居民每人每月供应二十七斤粗细搭配的口粮。社员没有供应。生产队收成好,提留口粮自然就多。生产队欠收,在必须保证统购粮条件下,剩下多少吃多少。然而在浮夸风盛行的年代,只有极少数生产队能够保证社员有充足的生活口粮。而大多数社员只能忍饥挨饿。社员每天下地干活,食不果腹,缺少营养,各种疾病便乘虚而来。五十岁以上的男人,身心疲惫,营养不良,大多得了“浮肿病”。那脸、那腿肿胀得泛出黄光,用手指摁一下就摁出个坑来。妇女们营养不良,最常见的疾病是“闭经”。中年妇女,有的早早没有了月经,得了“闭经病”。人们面黄肌瘦,浑身无力,白天干一天活,到了晚上吃顿瓜菜代,就算一顿晚饭。人人无精打采只得早早熄灯入睡。天还没有完全黑,一个村庄便没有了生气。没有人声,没有犬吠、鸡鸣。大人不说笑,小孩不撒娇。一个个村庄寂寞无声地遁入黑暗之中。

太行山东麓有个顺城县,民国之前称顺城府。解放后设地市,称顺城市。五八年合并地市,顺城市又改称顺城县。从顺城往南走七里,有一条东西走向的沙河,人们叫七里河。这条河常年流水不断,清淩淩的河水滋润着两岸的万亩粮田。沿七里河上朔七十里,便是七里河出山口,在这个大扇面出河口南岸,有一个小村庄,名叫湾道山村。湾道山全村独姓。传说这个村的老祖是从山西洪洞老槐树底逃难过来的。几百年繁衍生息,已发展成一个家族。说是小山村,其实它是仅次于皇台公社的大村子。全村二百多户,一千余口人,耕种着一千五百亩山地、坡地。我们的故事就从这个小山村开始。

当全村如死一般寂静时,在村东一个小石头院里,一对青年夫妇在煤油灯下看一封电报,男子看后低头不语;女人看后一阵痛哭。女人一手抱着不满周岁的孩子,一手揉擦泪水。孩子急着吸吮奶水,但奶头干瘪,嘬不出奶来,急得手脚乱蹬,不时发出瀴瀴的哭声。

一九五八年夏,周玉和李明珍从北京某大学军调班俄语专业毕业。因为周玉老家在顺城县湾道山村,所以被派到皇台公社中学实习,李明珍分配到顺城县一中任俄语教师。这年年底二人在湾道山村喜结连理。

李明珍被分配到顺城一中后,周玉的表兄贺永新给县一中校长、支部书记何云良来一封信,信上说,“近闻李明珍和周玉结婚,其实是拉拢、腐蚀革命干部的阶级斗争新动向。此人出身复杂,对她,不要光看其业务好。”因为分配时,她是学习上的尖子,而且精通两国语言,这样的人才难得,何云良就把她留在顺城一中。看过这封信引起了何云良的注意,急忙调出李明珍的档案。

“李明珍,一九三一年五月初五生于天津,六岁进英国教会幼稚班,十八岁教会中学毕业,同年考入北洋大学机械系。一九五零年秋投笔从戎,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一九五三年夏回国。一九五三年秋入大学军调班俄语专业,一九五八年夏毕业。父亲李昊哲,北洋大学理工教授,右派。母亲谢蕴莉,教会医院骨科医生,已逝。大哥李明宝,四八年秋随国民党部队去了台湾。”何云良看完这份档案,沉思良久。自己是一个“老革命”,决不能只重视业务,而忽视政治,走白专道路!五、六十年代政治运动此起彼伏。五九年刚刚反击右倾机会主义,这年年底又开展“人人向党交心运动”。顺城一中学历来是政治运动的漩涡。一九五七年,顺城一中教职员工一百二十五人,十人被打成右派。五九年夏又有一名教师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年底开展“向党交心运动”,上级要求从该校揪出一名右倾机会主义者,这是政治任务!

为了开展这场运动,每天晚自习后,全体教职员工都要集中在小食堂开会、学习。第一阶段,传达上级文件精神、宣传鼓动工作。第二阶段,自我检查:说过哪些不利于党的话,在思想意识中有过哪些错误(或反动)思想认识和想法。第三阶段,写出文字材料。同时,将自己的认识写成大字报,张贴在小食堂的墙上,并抄写一份交给校党支部备案。第四阶段,就是批判。用批判教育的方法来帮助有错误认识的同志改正错误。

凡经受过五七年反右斗争的老教师一听一看便知道,这场“交心”运动规模不大,但绝不能掉以轻心。本来是好意,提意见、表示看法,到后来一收网,便会把你“一网”打尽。很多老教师跟运动走,随大流转,写一些肤浅认识,摆一些不疼不痒的屁事。李明珍有父亲的经历,更是不敢妄談,只能听别人说、随运动走。

这场运动看来无法深入,完不成上级下达的任务,把何云良急得满嘴嘹泡。何云良想,选一个新人、家庭出身不好、有历史背景……他忽然想到李明珍。但又一想,周玉可是自己的老战友,内定目标可是拿人家政治生命开玩笑!想起贺永新的那封信、又想起周玉给自己的烧鸡“大窝脖”,狠了狠心,就这么办了!

晚上散会,何云良叫住李明珍说:“李老师,先慢走,我想和你谈谈心!”

李明珍心里纳闷,因为自己一不是党员,二不是党的积极分子,支部书记和我谈嘛呢?正在思忖之时,何云良说:“李老师,我问你,在这场运动中你是积极参与还是等待观望?”

李明珍说:“何书记,我刚参加工作,只知道教课,其他有什麼想法,我还没考虑。至于在这场运动中应该以什麼身份去参加,我听文件说的,主要针对党内而言。至于我么,有问题我就提,没问题我只能听,接受教育呗!”

自从当了县一中学的校长、书记,何云良可谓是一言九鼎!听了李明珍这不软不硬的话,这气就不打一处来。但随即想了想,压压火说:“你正年轻,应该靠近党组织嘛。”

李明珍说:“我非常想靠近党组织,更想早日加入共产党,只可惜,我不够资格。”

何云良说:“好,只要你有决心,有信心,党组织这扇大门始终向你们开着,不过请你要积极参加运动,支持党支部的工作,怎么样?你是不是应该写写自己的思想认识?你也不要怕,你说说心里话,让大家知道,让党组织更了解你,只要你向党组织交心,对与否决不会抓辫子、打棍子,请你相信我!”

李明珍心眼实,架不住何云良几句好话,想了想就答应了,说:“何书记,你放心,我早就想向党交心,希望得到党组织的帮助!”何云良看李明珍答应了,这才高高兴兴地回到办公室。

这次何云良有心要让李明珍上钩,一是完成他的既定指标,二是报周玉一箭之“仇”。

周玉从朝鲜回国后曾回家探亲。何云良壮胆子向周玉介绍其妹妹何云秀,想和周玉喜结秦晋之好。周玉本来就不善谈,更不好意思谈婚论嫁。关于他的婚事,父亲有言在先,“由组织负责”,其实就是他负责。所以周玉就说不同意,当场给何云良一个烧鸡“大窝脖”。一想起这件事就火烧火燎,脸面无光。今天正是周玉的媳妇——李明珍当他的部下,自然不会让她有好果子吃。

李明珍哪里知道这里还有猫猫腻,谁知道他还包藏祸心?李明珍回到自己的寝室仔细想想,国家的各项方针、政策、社会上的种种怪事,立即起了个草稿,写完草稿又仔细斟酌,看字里行间会不会出什麼错误,特别是政治错误,这才一字一句又抄写一遍。她准备抽时间先和书记通通气,征得他的意见,然后再抄写成大字报,正式张贴出去。中午下课,李明珍见何云良从办公室走出来,就迎上去叫住何云良。

李明珍说:“何书记,我昨晚按您的意思写了几点心得,您看看怎么样?”

何云良满脸堆笑说:“这才像个革命者哩,你快拿来让我看看。”

李明珍从寝室里取回材料交给何云良。

何云良草草一看,非常高兴,忙说:“你写的好,写得真实,纯属肺腑之言。我看这样吧,这个稿我先拿过去再看看,你用草稿抄一遍大字报贴出去!”

李明珍见何永良这样,心里犯了嘀咕、说:“我可不能先贴出去,我认为我还没写完哩。再说啦,我是在征求书记意见,还没定稿呢!”

何云良马上翻脸,瞪大牛仔双眼,说:“你别给我耍花活,这份材料我要拿走!至于你如何写那是你自己的事,我不管!”

李明珍看何云良耍赖,这才知道自己上了大当。一气之下,不抄写大字报,也不再写材料。然而何云良大权在握,材料在手,他要“横推车”!

晚自习后所有教职员工去小食堂开会。何云良很早来到小食堂。他长得富态,四方脸,浓眉大眼,慈眉善目,头上罩一条白羊肚毛巾。上身穿一件蓝咔叽布中山装,上衣袋上插一管“英雄”金笔。向上看,他像个老社员,向下看,他到像个大干部。他端坐在椅子上,两眼不停地扫射着陆续进来的教职员工。教导主任点名报数后他才发言,他说:“向党交心运动开展以来,大家都积极参加,运动正向纵深发展,有的教师在这场运动中向党支部交了入党申请书,这是积极靠近组织,要求进步的表现。我们热烈欢迎。当然,也有少数同志不能积极参加运动,心里还有顾虑。有的同志在党支部的耐心帮助下,也积极行动起来。今天,我就将李明珍老师的心得体会念给大家,以求大家的帮助指教。她写的前半部分我就不念了,我单把她向党交心所罗列的几个问题念给大家听。我也希望李明珍老师在此基础上有所补充。”何云良在会上念了李明珍写的几条。

刚念完,李明珍“腾”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说:“在座的各位老师,我首先向大家声明,我所写的几条完全是在何书记的授意之下所写。我所写的几条也是征求意见稿,我没有同意现在就上交,而是何书记硬拿走我的初稿。所以我认为这样处理不合适。”

何云良一听李明珍敢在大庭广众面前指责他,立刻火冒三丈,指着李明珍说:“你,你在这个会上没有发言权!你,你给我滚出去!”

李明珍当仁不让,一听书记出言不逊马上反驳道:“宪法规定,人人都有发言权,你没权掐断我的发言权!你身为一校之长竟口出恶言,我请问书记、校长同志,你先给我滚一个样子看看?”

这句话引起一阵哄堂大笑,这一句话真捅了马蜂窝。从何云良执掌顺城县一中以来,历次运动都是由他主宰,他把教职员工管束得服服贴贴。在他面前,任何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更甭说针尖对麦芒了。眼看形势要激化,有几个老师急忙把李明珍按到座位上,李明珍还要说话。气得何云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如再不采取措施,恐怕要翻天!

何云良大手一拍桌子说:“李明珍,我告诉你,你的问题严重,你的思想反动!我就可以根据你所写的这几条来处理你。现在我重新把这几条念一下,每个同志记一下,仔细分析,认真批判。第一条她说,大锅饭不是共产主义,而是穷吃饭。这是什麼意思?她这不是明明把矛头指向五八年的大跃进么?第二条她说,一个党员,一个书记,是不能代表党的,党是一个集体。那么请问李老师,毛主席能不能代表党呢?你和五七年右派一个腔调!第三条她说,因为经济政策失误,造成*人民生活极度困苦,继续下去,饿死人……,这句话就是说,党中央、毛主席犯了错误,你这不是在恶毒攻击党中央和社会主义吗?……”

李明珍越听越生气,挣脱两边教师的拉扯,站起来说:“何云良,你把我所写的文章,掐尖去尾,断章取义。即便是断章取义我还是可以回答你!第一个问题,我们有一些同志,好大喜功,所以干什么都喜欢浮夸,把五八年创办的全民大食堂,叫做共产主义!认为吃了大锅饭就叫进入共产主义社会。按何书记的意思,大锅饭就是共产主义,那最近为什么又下红头文件撤销大锅饭呢?难道我们不进入共产主义了吗?第二个问题,一个政党,是社会发展的必然组织结构。先进的政党是一个广大集体,一个党员只是组织中的一名成员,所以不能代表党。就如同你何书记一样,你只是顺城县一中党支部一成员,所以你自己在任何时候都不能代表党,不能凌驾于党组织之上。我的声明说完了,何书记如何理解和如何处理,那是你的权利……”

小食堂里弥漫着烟雾和呛人的烟草味,一百二十多人都静静地听着,没人耳语,连咳嗽声都没有。李明珍舒了口气,这才坐下来。李明珍这一顿抢白,气得何云良喘不过气来,。何云良不抽烟不喝酒,对烟草反应过敏,不时地连连干咳。他第一次遇到敢和他争高下的人。等李明珍说完最后一句话,他想通了,不能和一个教师当场争辩,无论如何争不过这些能言善辩的高级知识分子。对他们这样的人只有一个办法:就是霸王硬上弓!何云良站起身,挥着打手,粗门大嗓地说:“我现在宣布:停止李明珍的一切工作,令其停职反省,深刻检查自己的思想。”说完,一甩手走了。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打败小资产阶级的猖狂进攻,不管是谁,不管有多大来头,都要打败他!大家默无声息地走出小食堂。李明珍无所谓地站起身来就走。

教导主任说:“李明珍,今晚就不要回你宿舍了。”指着小食堂旁一间小屋说:“今晚就住在这里,认真检查交代问题。”

李明珍说:“你没权利限制我的人身自由!”

何云良反身走回来说:“限不限制人身自由,不是你说了算!”李明珍头也不回地走进自己的寝室。

第二天,何云良派人把李明珍叫出寝室,强行把她关到那间小屋。这一天正是一九五九年十二月中旬,小屋是个阴屋,终日不见阳光,没有火炉,进屋如进冰窖。李明珍除去上厕所可以出门外,平时一律关门上锁。派三名老师三班看护李明珍,李明珍此时已有四个月身孕。一连三天,何云良派人来规劝她写份深刻检查,也给何书记一个台阶下,李明珍不答应。有人劝她,也有人批评他,更有人告诫他:何书记可不是好惹的,你得罪了他,决没有你好果子吃,你可不能用鸡蛋去撞石头!李明珍微微一笑说:“我没错,我也不会写检查,如何处理,这叫大车拉王八——全在(载)他啦!”

关了一个月小黑屋,李明珍半个字没写。眼看年关已近,出了事怎么办?不管怎么样,周玉是我的老战友,……对待这样一个软硬不吃的烈性女子,真让何云良脑仁疼。最后决定,年前放她一马,过了春节继续让她写检查。春节过后,何云良以为周玉会找上门来向他求情,谁知道,周玉连面都不见。没法子,继续让李明珍写检查,李明珍就是一个字不写。何云良实在没法了,只有硬下手了。开学没几天,何云良在全体教职员工大会上宣布对李明珍的处理决定:根据县文教字(六0)第三号文件精神,对李明珍所犯错误作如下处理,不戴右派分子帽子。劳动改造三年,以观后效。在劳动改造期间,只发生活费8元。

何云良念完决定,会场鸦雀无声。李明珍站起身来,问道:“什么时候起执行?去什么地方劳动改造?”

何云良说:“给你联系好了,你就回湾道山吧。”

这天下午,李明珍把自己的必需品打个小包,教导主任派两个女教师护送她,被她谢绝了。老师们躲在窗前叹息,看着她远去的身影。顺城县一中离湾道山村有七十多里路。每天上午只有一趟班车去皇台公社。所以,这七十多里路,李明珍要步行十来个小时。李明珍走回皇台中学时,学校传达室校工急忙通知周玉。周玉从被窝里爬起来去接李明珍。天黑如漆,北风怒吼,周玉连揹带架地把李明珍接回寝室,倒在床上再也爬不起来。周玉给她烧水泡脚、挑血泡,双脚肿得像发面馒头。周玉说:“你来之前或让人给我捎个信,我去接你,何必自己走回来?你也不考虑考虑你的身子!”李明珍说:“我回湾道山去,我再也不回那个鬼学校了。……”

周玉说:“是不是宣布处理决定了?”李明珍苦笑了一下说:“无所谓,肚里无病死不了人,就让他何云良跳跶吧!”周玉说:“我早就跟你说,何云良干工作认真,报复心特强。你那犟脾气也得改一改,若不改总会吃亏!”李明珍说:“咳,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生来的脾气长就的肉,难改。也好,今后你就在这教学,我回湾道山当个社员,咱们就这么安安生生过一辈子,不是也挺好么?”周玉说:“好,当然好,这人算不如天算,你知道天上哪块云彩有雨?天下事由不得你……”李明珍说:“我不管那么多,反正我就在湾道山过一辈子我认了!……”这一夜,周玉翻来覆去睡不着,李明珍却呼哈睡得特香。

李明珍回到湾道山村自家小院。这是五间石砌老宅。叔叔周显亮老俩口住东屋,李明珍和周玉住西屋。一听说李明珍回来,把叔婶老俩口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因为老俩口早盼着李明珍给他们生个胖孙子。婶婶便用铁瓢给李明珍煮了十个鸡蛋,让她补身子。到了傍晚,又领着李明珍到大队食堂去吃大锅饭。

大队食堂开办二年多,吃饭时人多,干活时人少。吃、扔、拿,浪费很大。这二年又歉收,入不敷出哇!最近大队接到公社通知:集体食堂必须扒锅撤灶,口粮人均到户,自做自吃。这一天是集体食堂最后一顿晚饭。做饭的烧柴也没有了,只有灶边那点引柴。为了最后这顿饭,村支书周显成带着几个大队干部去东山刨树根、捡柴禾。来到东山岗发现一棵枯榆木根。树根很深,一直刨到半人深,发现坑下有一块木板,继续往下挖,发现是一口柏木棺。棺内已无尸骨。为了最后这顿饭,顾不了忌讳,一口气把棺材板劈成了细柴,周显成几个人揹回大队食堂熬了三大锅小米粥,蒸了两大锅红薯。人们只知吃饭,谁也没想到,用先人的“木屋”做了最后一顿晚餐。

大队打开集体仓库,按人数发放口粮,每人每天平均八两,放到明年农历六月。李明珍是从顺城一中下放回到本村,分到了一人口粮。

听说李明珍回来,大队书记周显成赶来看望,他说:“侄媳妇,你的事公社已通知我。现在我希望你修养半年,等做完月子,到秋天咱们再谈开学的事。咱大队从下月起把口粮发到户,一共分六个月口粮。困难是困难,全国都一样。不过,我说句交底的话,咱们大队还存着足可供给全大队吃半年的口粮。我不能闹浮夸,让社员受罪。”李明珍看到大队书记周显成,又听他讲的一番话,心里热乎乎的。她想,何云良和周玉当年一起打小日本时,人家周显成是武工队长,老革命,人家能处处关心群众,而何云良却处处显示自己的威风。李明珍对周显成说:“大叔,我想永远住在咱湾道山,我要在这里当一名默默无闻的山村教师。”周显成说:“好哇,我就希望你永远留在湾道山!你不知道,咱这湾道山穷,很多小孩子上不起学,外边三年派来四个老师,走了两对!不是嫌学生少,教学困难,就是嫌咱村穷、条件差。有的回了城,还有的回了老家。现在咱们村有适龄儿童八十多个,按年级分可分为四个年级,公社派一名教师来,要教四个年级的课程,老师不干。多派一名教师公社负担不起。咱们老一辈文化水少,现如今可不能再让孩子们当睁眼瞎!所以我希望侄媳妇扎根落户咱们村,把咱们村的小学办好,这就是我的心里话。何云良给你的处分,你不要放在心上。只要政策适宜,咱们村一定要摘掉穷困的帽子,这是迟早的事,要往长远看。”

李明珍听了大队书记的一番话,心里舒坦多了。周显成说:“眼下好好休息,我还有点事,那我就走了。”

周显成刚说走,对屋婶婶走进来说:“我跟你说,你大哥有话在先,等我们明珍坐了月子,休息够了才能说教书的事,你现在就来催,你安啥心眼?”

周显成一看老嫂子,就说:“我哪能那么见短?我就是劝侄媳妇安心休养,秋后再说。”

婶婶说话办事利落痛快,全湾道山无人不知,那言语刻薄更是有名,周显成当然惹不起她,说:“老嫂子,我还得说你几句哩。你为了侄媳妇,你就不会搬过来?我哥又不回来住,你就舍不得你那炕头?”

“再说我要撕烂你的嘴!你挺会打咧咧吧!”婶婶接着说:“说正经话,我们周玉家这次受了何云良的窝囊气,到咱村,你可不能雪上加霜……”

周显成说:“放心吧嫂子,这样的“大教授”来咱们村,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哩。侄媳妇一来咱村,我就看出来,人家可是知情达理、文化水平又高、心胸又豁达的人,我巴不得早让她回咱村!”

婶婶一撇嘴说:“看把你美的,敢都不知姓周了吧?告诉你,今后我家明珍有一点不顺心,我就找你算账!”周显成忙作揖道:“老嫂子快饶了我吧,我还有事,我得快回去了!”

李明珍听叔嫂二人说笑,心里也不住地乐。送走周显成,李明珍说:“婶婶,这周大叔可是个好人。”

婶婆婆说:“他可是个好人。当年打鬼子,后来打老蒋,全国解放了又当咱村村长。本来上边调他去县委当部长,他说自己文化水少,说啥也不去。他对己严,对人亲,处理啥事都是公平待人,所以全村大人小孩都尊敬他。咱们村,只要他说一句话,大人小孩都服从。就说咱村从五八年办大食堂吧,他从来不多吃多占。后来粮食紧张了,外村干部有的多吃多搂,多贪多占。看咱们村干部,从来是自吃自己那份,都是他带的好头。他当村干部这么多年,没有人说他一个‘不’字,今后你要听他的安排,办好咱村的学校,这件事可是他的心病啊!”

李明珍忙说:“婶婶你放心,我能碰上这么个好人,也是我的福份呢。”

预产期越来越近,周玉带一个毕业班,所以连星期天都不回家。照顾李明珍全靠婶婶。李明珍身子越来越笨,这可忙坏了婶婶。为了照顾好李明珍,她把被褥搬到侄媳妇炕上。她给李明珍烧炕做饭,烧水洗衣,擦洗身子,照顾得无微不至。

进了五月,婶婶整夜穿着衣服睡觉,睡觉也睁着一只眼。叔叔周显亮在饲养棚里竖着耳朵听消息。

五月初八这天深夜,李明珍腹痛异常,婶婶急忙去请接生婆。接生婆快六十岁了,解放前十里八乡都请她接生。周玉就是她接生的。现有了卫生院,接生技术先进了,她就不再干这行了,但她接生经验丰富。很快给李明珍作了检查,说:“马上送公社卫生院!”这一下喜坏了婶婶,踮着小脚去叫车。一出门,大马车早在门口候着。马上返身和接生婆一起把李明珍扶上马车,盖好被子。婶婶刚想上车,周显亮从车里提出两条鲫鱼说:“老太婆,你的任务是在家里熬好鱼汤,准备催奶。我们去公社卫生院。”婶婶生来倔犟,非要跟车去皇台公社卫生院,周显亮就是不依,摇着鞭子,赶着马车走了。她在后面喊,马车越走越快,一会儿就没影儿了。她跺着小脚,又气又急,带上院门,黑灯瞎火深一脚浅一脚地顺路追赶。湾道山离皇台公社三里多路,她跑了半个时辰,等她跑到公社卫生院时,听见婴儿的大嗓哭叫,一屁股坐在卫生院大门的石阶上,高兴地哭了:“是个大孙子,是个大孙子啊!”

李明珍生产顺利,孩子身体健康,只是又黑又瘦,生下来象只猫崽.周玉忙着毕业班,星期天抽空把细粮、供应付食送回家。叔叔周显亮是大队饲养员。每天喂牲口、搂草、拾柴,挤出时间去七里河摸鱼。把摸的鲫鱼熬汤催奶。婶婶去各家讨鸡蛋。有了吃喝,增加了营养,奶水充足了,孩子有奶吃也就不哭了。这孩子食量大,每天奶头不离嘴,只要吸不到奶头就咧开小嘴儿哭叫。

过了夏天,湾道山小学该复课了,李明珍急着准备开学。为了生源,经常到各家各户去做学生家长的工作。有的家里人口多,生活还顾不上,没心思让孩子上学。有的家庭重男轻女,女孩上学念书越多越赔钱。女孩长到十来岁就要让她们去地里干活。李明珍反复做家长的工作。有的家长通情达理、有的家长是榆木疙瘩。但李明珍做工作能够深入浅出,事理结合,几个“老榆木疙瘩”都被李明珍打通了思想,做通了工作,答应孩子上学。李明珍为了开学做准备工作,就把孩子扔给婶婶。孩子离不开妈,其实是离不开奶头。李明珍出去多长时间,这孩子就哭多长时间,等李明珍回来,那孩子还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好伤心!婶婶听惯了孩子的哭声,把孩子递给李明珍时总是说:“看孩子比干活还累,可是不让我听孩子哭叫,我还不习惯!”

李明珍把奶头递到孩子嘴里,立刻不哭了。

婶婶用指头点着孩子的笑脸儿说:“不哭了,不闹了,就知道吃了?哭哇,叫哇,闹哇,让奶奶听听呀?”

孩子长到三个月,吃得多,但长得不大,过过秤,只有七斤,干柴瘦小。婶婶说:“孩子长大了,該起个名了,好拉扯呀!”

李明珍说:“那就让俺叔给起个名吧。”

婶婶说:“让他起名?他大字不识一升,还是让周玉起吧!”

正说着,周显亮揹着柴禾回来,他右腿有伤,走路一瘸一拐,把柴禾放下说:“咱起不了大名儿,总可以起个小名儿。爷爷早就想好了,俺孙子就叫大壮,长大了就是个结结实实的壮小伙子!”

李明珍听了说:“挺好,就叫大壮,小名叫大壮!”

湾道山小学开学了。全村七十五名适龄儿童,入校七十名。李明珍每天八节课,教四个年级的课程。小学课虽不深奥,但占用时间。所以白天只能回家两次给大壮喂奶,而且发现孩子越吃越多,奶水却严重不足,即便喝鲫鱼汤,也催不了多少奶水。周玉抽空到处去买代乳粉、藕粉。奶粉凭票,没有票,就用高价去买。就是花高价也不易买到。那时买一辆“飞鸽”自行车要花六百五十元。一斤小麦三元,一个烧饼一元。一斤奶粉十五元。周玉每月工资七十四元,这在皇台镇算高工资。一个月为大壮买吃喝就得用去一半多。余额全支援了嫁到西山的珍珍大姐。为了孩子,他不得不忍心把心爱的“飞鸽”车卖掉,以补贴家庭生活。大壮经常闹病,腹泻发高烧。这时周玉已送走了毕业班,空闲时间多了,每天下班回家。大壮发高烧时,二人就抱着孩子去公社卫生院打针、灌药。李明珍每晚要批改学生作业、备课、写教案。所以,每天累得一挨枕头就睡着了。大壮又哭又闹,她真不愿睁眼。大壮体弱,医生也看不出是什么病,就是发烧、腹泻、瘦得皮包骨头。抱在怀里连头都抬不起来。

李明珍怀疑自己得了病,挤时间到卫生院一检查,医生告诉她:“你有喜了。”李明珍十分惊讶,怀孕有几个月了没有一点反应,不喜酸辣,不爱发火,也没呕吐,身体也没有变化。只是奶水几乎断绝,几个月没来例假。难道无声无息地怀上了第二个孩子?

一九六零年皇台镇夏天干旱,山上梯田颗粒未收。近秋又下蒙蒙细雨,山坡地庄稼,遍长虫害,生产队无钱买农药,几乎绝收。只有田地里的红薯长势良好,每亩地可收六千多斤。湾道山社员秋收分配以红薯为主,萝卜、白菜为辅。这一年,全大队决算,每个工值九分钱。转眼过了年,开了春,湾道山大队开始青黄不接。一九六一年春天,社员生活最艰苦,很多家庭吃不饱,人们把能吃的、好吃得留给了孩子、老人,自己去村外挖野菜,摘树叶。把野菜、树叶洗干净兑上些谷糠、红薯干粉蒸菜窝窝吃。有周玉的供应粮二十七斤,再到处购买高价粮,一家大小五口免强糊口。叔叔在饲养棚喂了十几只草鸡,每天有三四只草鸡下蛋,全给大壮吃了,大壮才没有饿死,……

这年四月六日是农历第四个节气——清明节。

头天晚上,婶婶在东屋咕咚咕咚砸烧纸,今天早晨天刚亮就把周玉叫醒:“周玉呀,今儿是清明!我把烧纸给你放在灶台上了。”婶婶对二十四节气很有研究,记得最清楚就是清明节,每年这天都提前告诉周玉:别忘了,给你爹娘送钱花。周玉对“送钱”不认可,对亲人寄托哀思却是千真万确的。周玉一岁时,叔叔周显亮被抓壮丁、爹爹周显光被坏人打死。那时婶婶的女儿珍珍三岁,一家四口,孤儿寡母。地里耕、种、锄、收;家里缝、补、浆、洗,都压在两个小脚女人肩上。……

李明珍喂了大壮几口奶水,就把大壮交给婶婶照看,转身跟周玉去东山岗烧纸。

爬上东山岗,是一片青松翠柏。坟地口立着一座石牌坊,正中刻着“福荫仁德、流芳百世”八个大字。过了石牌坊便是周家先人的座座墓塚。按辈分,周玉爹娘的坟排在东南角。别家坟头只立一块石碑,而周玉爹娘坟头前并排竖了两块石碑,一块是叔叔周显亮给爹立的石碑,另一块是县政府给娘立的烈士纪念碑。在周玉爹娘坟东边还有一个大坟头,坟头前立有一块无字碑。三年来,每年烧纸看见这无字碑,周玉都好生奇怪。每次回家问婶婶,婶婶总是支支吾吾说不清,也不知是真说不清呢,还是不愿说清?。……

二人跪在坟前,看着风助火势呼呼燃烧的烧纸,周玉的两眼便湿润了。一边用木棍翻着烧纸,一边默默地念叨。六岁时,为了让周玉识文断字,娘和婶婶扭着小脚每天轮班揹着他去上学、下学。娘和婶婶有一个“制钱儿”要花在周玉身上,有一口好吃的,也要分给周玉和珍珍二人吃。娘和婶婶千辛万苦拉扯姐弟二人长大,周玉一辈子也忘不了娘和婶婶的养育之恩!周玉想着想着便落下了泪,李明珍也抽泣起来。走出坟地,下了山岗,这时太阳刚刚升起。干活的社员还没出工。山上山下一片静谧。走到岔道口,周玉要赶早自习走了。李明珍看看山,一片青绿,望望天,一片瓦蓝,看着周玉走远了,也扭身回湾道山。

李明珍回到家,心里好像长了草,不知什么原因令她坐卧不安。到了学校,上午讲了四节课,下午又讲了四节课,讲得口干舌燥,又累又饿。回到家来,抱着大壮两手打哆嗦。斜着身子躺在炕上给大壮吃奶。大壮嘬不出奶水,又哭又闹,李明珍心里难过。二月天[指农历]是狗脸,说变就变,上午还是青天白日,下午阴云密布,傍晚下起了细雨。

周玉下班回来,浇个落汤鸡。一进屋从破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封电报,说:“明珍,你看了这封电报,要稳住,千万别激动。”李明珍感到心慌,以为是周玉的“父亲”孙运达来的电报,因为从毕业到现在已近三年,周玉和她结婚之事没敢告诉“父亲”。只有周玉的“母亲”贺家梅知道此事,三人只瞒着孙运达一人。

电报写道:“你父于十一月五日因病死亡,速来办理后事。”发报签发日期是一九六零年十一月七日。这就是说,父亲在五个月前就已经去世,但电报却刚刚到手。李明珍又急又恨,急的是,一心赶回去办理父亲后事,恨的是,这份电报整整走了五个多月!李明珍哭了:“人都去世五个月了,还办什么后事啊?”

“那也得去呀,因为咱们看到了这封迟到的电报。我看这么办,你明日和大队请假,后天回天津。”

“可盘缠路费咱都没有,我可怎么去呀?”周玉二人已经工作三年,省吃俭用,手里本应有些积蓄。珍珍大姐十六岁出门,至今已生了四个孩子,前三个是儿子,后一个是女儿,女儿比大壮小两个月。人多,劳力少,生活特别困难,一家六口住两间石头房,全家盖两条破被。大孩子穿的衣服是爹娘的旧衣服改的,小孩子穿的是哥哥剩下的破衣服。所以,周玉和李明珍省吃俭用的钱都支援了大姐一家。现在,李明珍没有了工资,又添了大壮,周玉那七十四块钱要养活十一口人,所以根本没有结余。

周玉说:“不要紧,卖了自行车,咱还可以卖手表。”

李明珍说:“卖手表可以,你去把我这块手表卖了,你那块表不许卖。”说完,从左手上摘下那只“小英格”表。这块表,是母亲在五七年春天给她买的。

周玉说:“你这块表不能卖,这是妈留你的纪念,我这块上海表卖了算了!”

李明珍说:“这块‘小英格’表虽是我妈给我的,但可以多卖钱,你拿去卖吧!”说完,一把塞给周玉,扭头抹眼泪。

二人一夜没合眼。……

早晨,婶婶见李明珍两眼彤红,问:“有啥事?”

“我爸去世了。”

“来信了,还是打电报了?”

“打来的电报。可是这封电报走了五个月,我爸早在去年十一月初就去世了。到今年四月走了五个月!”

“人家说,电报电报,说到就到。这封电报咋会走五个月呢?”

“可能有人压咱电报了。”

婶婶骂道:“哪个挨千刀的这么没人性?他是畜牲?”说罢,从斜对襟夹袄兜里掏出一个包,又打开小包,递给李明珍说:“孩子,你赶紧回家去。这里有三十块钱,你当盘缠用。你快去快回,把大壮留给我,你也轻松轻松,无论如何不能生气,你也要心疼你肚子里的老二不是?”

李明珍说:“婶婶,周玉那有钱,说好他下班后带回钱来!另外,这次回天津,我要带大壮去,他是头生头长的,虽然没见过姥爷、姥姥面,可那里还有他二姨呢。”

婶婶把钱扔到炕里边,抱起大壮走了。

李明珍清楚,这三十块钱是婶婶一分一分积攒的。李明珍把这三十块钱压在炕蓆底下,等周玉回来,让他给送回去。

晚上,周玉带着卖表的钱回来了。他说:“妈给你的‘小英格’,我想来想去舍不得卖,要给你留个念想。我,我把我那块上海表卖给同事了。我要八十块,他偏给一百块。我说,我不能多要,我的这位同事说,老周,我知道你被‘磨扇子压住手了’。我也只好收了他一百块钱。”周玉把这一百块钱递到李明珍手里。

李明珍把“小英格”表递给周玉说:“你还是带上这块表吧,中学老师上课哪能没有块表哇?”

周玉笑了,说:“这可是块坤表,我一个大老爷们家,多不好意思呀?”

李明珍说:“咳,是让你看时间,管它啥表呢?将来学校有表票,兴许你还能抓阄抓住块上海表呢!等买了新表给我旧表不就结了吗。”

周玉说:“那可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李明珍摸摸躺在炕上正在熟睡的大壮,说:“孩子今天没发烧,还不错,但愿明早别发烧!还有件事,婶婶送来三十块钱,硬扔给我的,我走后,你给送回去。”

周玉点头答应。又问道:“孩子用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李明珍说:“都打了包。”

二人正准备上炕休息,婶婶扭跶扭跶走进屋说:“我翻来覆去地想,明珍哪,你还是别带走大壮。我心里总是犯嘀咕,我和你叔总怕看不见大壮了。婶求你啦,把大壮留下,啊?我一定能带好大壮,行吗?”

李明珍说:“婶婶,您的心情我理解,不是我不想留下大壮,我想,我是他妈,让奶奶受累,我于心不忍。再者说,这孩子经常闹病发烧,白天闹病还好说,那晚上烧起来还得去公社卫生院……”

见李明珍主意已定,婶婶一脸的无奈,只好再仔细看看熟睡的孙子,说:“奶奶不放心哪,不放心!也许奶奶再也看不见大壮了”

周玉说:“婶,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明珍带大壮去几天就回来,只是想让他看看姥姥家!”

婶婶听了周玉说的话,一边走,一边说:“老天爷保佑我孙子一路平安!”婶婶回东屋去了。

周玉摸大壮的头烫手。李明珍爬起身来,脸带难色,说:“明天孩子发烧,我也得带他走?万一大壮半路……我当妈的可就没话说了。”

周玉说:“既然这样,你还必须把大壮带走,天津医疗条件好,兴许把病治好了。往坏处想,就是扔了,也得由你当妈的扔!”

李明珍说:“万一大壮出事,你不埋怨我一辈子?”

周玉说:“大壮自打生下来,就没让咱过个安生日子。如果他夭折了,我能埋怨你吗?你当妈的决不会坑害自己的儿子吧!”

李明珍说:“好,有你这句话,我就胆子大了。咱们给大壮灌点退烧药。”灌完退烧药,大壮哭了几声,又叼住没有奶水的奶头在李明珍怀里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