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忍痛送子
作者:常山居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0927

鸡叫头遍,周显亮把马车赶到家门口,周玉听见鞭声急忙开门,李明珍用毛巾被包住大壮上了车。婶婶从屋里追出来:“把这个包带上,这里有酸枣面,路上饿了填口吃。”又跑到李明珍跟前,隔着毛巾被摸摸大壮,大壮已退烧了,正在安静地睡觉。“明珍呐,办好你爹的后事要立马回来,婶在家一天听不到大壮的哭叫,白天心里就空拉拉的,晚上合不上眼。婶想你们娘俩呀!……”说罢,抄起衣角抹抹眼睛,摆摆手说:“走吧。”

周显亮一听老伴下达了“命令”,甩了个鞭花,一声“驾”,驾辕马拱着脖子向前冲。出了皇台公社,马车一路下坡,越跑越快。进了顺城城区,环卫工已扛起扫帚下班了。赶到火车站,买票的旅客已排成长串。

周玉跳下马车,去售票处排队买票。大壮还在毛巾被里睡觉。周玉买完票时,离火车进站还有半个小时,周玉对李明珍说:“一路看好钱、票,注意安全,看好大壮。我不能送你们娘俩上火车了,我要回校开会呢。”周玉跳上马车走了。检票口开始放行。

李明珍右手抱着大壮左肩揹着包进了火车站。马上在站台售货亭前排队,凭当日火车票买了两个大烧饼,心里很高兴。因为这两个大烧饼再加上自己在家蒸熟的红薯,这一路娘俩的吃喝就够了。上了火车大壮还在睡觉。快到下一站,火车头“哞”一声响,把大壮惊醒了。他睁着两只大眼向外看,摆着小手哇哇呀呀地叫,叫累了,就要东西吃,李明珍掰块烧饼让他啃,吃完了烧饼又一头扎进妈妈怀里,叼住妈妈的奶头大口地嘬。

李明珍一夜没合眼,火车的咣当咣当声就如同催眠曲,催得她昏昏欲睡。上下眼皮一合就睡了一觉。她梦见妈妈,妈妈从兜里掏出花生米,一粒一粒递给她吃。又梦见爸爸,爸爸坐在罗圈椅上抱着她,给她讲故事。还梦见爸爸教她和妹妹弹钢琴。……李明珍被大壮嘬疼奶头从梦中疼醒了。过去的往事又如烟云一样在眼前闪过。因为兄妹三人自小在英国人开办的教会学校上学,所以都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在李明珍心目中,爸爸妈妈永远是慈祥而伟大的两位老人。哥哥十六岁考上了国民党的士官学校,毕业后就在国民党军中服役。去台湾前夕,父亲和哥哥大吵一架,李明珍第一次看到父亲那张激怒的面孔。后来哥哥不辞而别,父亲把那架钢琴砸烂了。那年秋,李明珍考进北洋大学机械制造专业,立志当一名机械工程师。

一九五零年秋,志愿军征召英语翻译,李明珍积极应征,母亲寻死觅活不同意,一怕荒废了大学学业,二怕枪炮不长眼,女儿回不来……。还是父亲心雄大度,他说:“翻译也是战斗。时下,懂外语的人不多,精通英语的更少,咱们明珍自小会英语。常言说得好,好钢用在刀刃上!现在正是用武之时。再者说,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有什么理由不让明珍去呢!”妈妈默许了。李明珍和战友们在沈阳集训了一个多月就跨过鸭绿江。在江南岸一个群山环抱的小村庄。小村庄里设立一个战俘营。战俘营里是被我军俘虏的数百名联合国军人。这里不是兵戎相见、炮火连天的战场,是用革命漏*点和语言交流的战场。通过语言交流,沟通双方思想、意愿,从而争取他们、战胜他们。在朝鲜工作战斗了三年,李明珍在这里经受了风和雨、血和火的严酷考验。

一九五三年秋,志愿军战俘营圆满完成了历史使命、译员陆续归国。译员归国后大部安排了适当的工作。只有李明珍的工作暂时无法落实。这时,总参下了一个文件,从回国的部队中,调选一批人员进大学深造。培养一批俄语翻译人才,这是当时最时髦的语种。还特别提出,培养一批双语种人才,将来在部队当教官。……

火车又一次刹车。大壮已从她怀中爬上了座位中间的小台桌上,李明珍吓了一跳,急忙抓住大壮。大壮在小台桌上,用手指点着窗外咿咿呀呀地乱叫。李明珍想把他抱过来,他却跳起了高高,跳完又咯咯大笑。这一闹,逗得邻座的旅客都哈哈大笑。邻座旅客告诉李明珍,在她昏睡时,大壮就一直坐在小桌上,和不认识人哼哈说话。当然,谁也不懂他说什么。开始害怕他摔下来,就扶他。谁知他根本就不往桌下爬。大伙都说这孩子虽不会说话,但却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聪明着呢!李明珍听别人夸大壮,心里甜如蜜。

这趟火车是从邯郸发往天津的普快,下午五点一刻,火车正点到达天津车站。

李明珍走出车站,感到家乡的春风扑面而来,再一听,遍地都是天津腔,从心里感到无比亲切。李明珍家已从原来的独院搬到八里台附近。出了火车站,还要赶到去八里台的公共汽车。她想:“几年没回家了,妹妹也不知我今天来。我也没什么可带的,买点什么给妹妹呢?买穿的,凭票!买使用的,还是凭票!对,买点吃的才是正宗。”想罢,从兜里掏出二斤粮票。听说花六两粮票、六块钱就能买一斤点心。于是,花一斤二两粮票,十二块钱买了一斤桃酥,一斤酥皮脆。提着点心,揹上包,抱着大壮走出店门。刚刚走出几丈远,大壮吭吭哧哧地叫唤,李明珍一听,知道大壮要撒尿。她放下包包,擱下点心,架起大壮,大壮哗哗撒了一泡尿。尿完了,李明珍抱起大壮,去提两包点心。谁知两包点心,只剩一包了。定睛一看,一个蓬头垢面,摇摇晃晃的精瘦汉子,正撕着点心包狼吞虎咽。李明珍抱起大壮去追那汉子,那汉子却向点心上呸呸呸吐唾沫。李明珍一看这点心是不能要了,回身再去提那包,包也不见了。只剩下那包点心。李明珍眼前一黑,不由瘫坐在地上。包里还有八十多块钱、十斤粮票、大壮换洗的小衣服和吃的东西。这八十多块钱丢了,如天塌下来一般。

自打李明珍抱着大壮、提着点心走出食品店,就引起一老一少两个人注意。而后来发生的一切,二人看得清清楚楚。当那个抢点心吃的黄皮汉子正在狼吞虎咽时,老者一看,没理他。后来那个小青年提走了包,老者就对身旁那个青年人说:“快追回来,不可下死手!”

青年人应答一声,飞也似地跑上前,一个“苍鹰展翅”,蹿到抢包小青年的面前。小青年“妈呀”一声瘫坐在地上。这个青年走上前,轻轻提起偷包的青年说:“走,把提包还给人家!”

偷包的小青年吓得浑身打哆嗦。偷包的小青年只有十六七岁,穿着破衣烂袜,脚上那双鞋早已前顶后裂。被拉到李明珍面前说:“大姨,我太饿了,我看见包里有吃食,所以趁机就偷了你的包,我错了.”

李明珍看了看小青年,说:“那包里有吃的,可还有别的东西,你要真拿走我的包,那不吭了我吗?好吧,你把包还给我,我把吃的送给你!”

小青年点头如同鸡吃米,说:“谢谢大姨,谢谢大姨。”他拿着李明珍给他的红薯大口大口地吃,一下子噎得他喘不过气来。一边吃一边说:“真好吃,太好吃了,这白薯就象栗子仁,干、甜,我、我从来没吃过这样的好白薯!”

老者走过来说:“小伙子,你应该谢谢人家,这是人家一天的口粮啊!”

小青年吃了两块红薯,有了力气,说:“我可不是想偷你包,只因为我太饿了!大姨您是好心人,我给您鞠躬了。”

李明珍摆摆手说:“好了好了,可别谢了。我应该谢谢刚才帮我的那个小伙子!”一转身,见那老者。

老者看了一眼李明珍怀中的孩子,又一把拉住拿包的小青年说:“小伙子,我知道你肚子饿,那也不要拿人家东西。我这里给你五块钱,三斤粮票,回家去吧!”

小青年拿着钱和粮票,跪在地上说:“我今天可碰上恩人了,我干了坏事,没把我交派出所,还给我吃的、花的,太谢谢你们了。”

老者拉起小青年说:“快回家吧,家里人正惦记你呢!”小青年一步一回头抹着眼泪走了。

李明珍眼见自己的包失而复得,对这一老一少万分感谢。她说:“今日事多亏二位相助,谢谢二位!”

那老者说:“举手之劳,不成谢意!只是今日能见施主,也是我们前世有缘!”

李明珍一听,心中不悦,说:“感谢二位相助,无法涉及其它!”

老者上前打个问讯道:“施主不要误解!”

李明珍这才认真打量二人。这一老一少可不一般。这老者年约五旬,个头不高,不胖不瘦,身板挺直,行动利索,两眼发着亮光,炯炯有神。那少者年不过二十,长得浓眉大眼,皮肤白皙。二人头戴无沿毡帽,上身穿毛兰土布对襟襻扣夹袄,下身穿土布青色薄棉裤,扎蓝色紧腿帮带,脚穿白布袜,双鼻梁洒鞋。李明珍一看,这二人有功夫,而且是和尚。便说:“二位师傅,肯助人为乐,还有什么要求么?”

老者说:“我二人乃是忠君山“忠君寺”出家僧人,只因奉师命寻找一周姓小儿。如施主方便,可取僻静处详谈。”

李明珍心细、胆大,心想这老和尚怎么知道大壮姓周?两位和尚想干什么?咱还是听听,到哪里也不用怕,说:“愿听师傅教诲,随师傅指定地点。”

老和尚用手一指,说:“过了这条街,去那边胡同口即可。”

李明珍抱着大壮,小和尚拎着包,老和尚提着那一斤点心,走到一胡同口。

老僧说:“施主不要误解,只是对你怀中小儿有缘分。”

李明珍说:“咱们是素昩平生,从不相识,和这孩子有什么缘分?难道想收我这孩子去当和尚?”

老和尚说:“人世复杂,内外关系,恐难一时得知。我师尊托给我一梦,指梦中小儿身体有恙,只有相救,才能躲过一劫!”

李明珍说:“人吃五谷杂粮,那家小儿不得病?难道都得去当和尚?”

老和尚说:“常言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只有你家小儿才有缘分,但请施主放心,你家小儿决不会当和尚,而要当俗家弟子。”

李明珍从小读古文诗书,知道俗家弟子的称谓。李明珍说:“说我家小儿有恙,我正想知道有什么恙?”老和尚口念“阿弥陀佛”说:“小施主自打呱呱坠地之时,他就有内在病疾。在施主怀胎之时,也正是施主受难之日,你内在精气不足,自然影响小儿发育。当时施主血气伤身,必然殃及小儿。这小儿不满足岁,但与同龄小儿相比,身材瘦小,多病多难,三天发烧,两天吃药,仍不知病因。其实很简单,只因施主受难,殃及小儿,后施主奶水不足,小儿无法吸吮母体乳汁,致使体无抗病之力,高烧、腹泻,反复发作。常此下去,必伤及五脏六腑……酿成后果,不堪设想。”

李明珍一听,心生奇怪,这老和尚如何能算命?又能诊医?而且说得头头是道,句句在理?李明珍说:“师傅说得对,但事已至此,还有无挽救之法呢?”

老和尚双手合一,道:“惟有将小儿由本僧抚养,一可彻底治愈小儿病疾,二可教他学文习武,终成*人才!”李明珍说:“说一千道一万,还是想让我儿当和尚?”

老和尚说:“施主莫急,听老僧细说,今年二月二十日夜,老僧坐禅,在昏梦中见到师尊。师尊托嘱,命我去津卫接一小儿。在梦中师尊念了几句诗白,至今我还悠然记忆,我背给你听:‘刚烈才女文辞锐,话真语切被发配。怀儿伤身变拖累,周姓小儿不足岁。缺食少药身遭罪,小儿上山入寺内。传功授业喜成对,二十八年后再相会’。”

老和尚念罢诗白,问李明珍:“请问施主,可听明含义?”

李明珍说:“师傅所念诗白,我已听明白。只有一处不清楚。二十八年后再相会所指何意?”老和尚笑眯眯地说:“这就是说,小儿做俗家弟子,三十虚岁时,让他去认祖归宗。”

李明珍一直在琢磨老和尚所诵诗白,在这八句里,既有预测,也有实情。眼前这位老和尚慈眉善目,不像是骗人的和尚,一定是武功盖世、人品极佳的老方丈。大壮如跟这老和尚去,一定能学文习武,长成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才。李明珍从内心打消了顾虑,但有些事还要细琢磨、细探究竟。李明珍问道:“老师傅方才所念诗白,我认为所述符合事实,但不知师傅如何得知?”老和尚口念阿弥陀佛,说:“我师尊佛法无边。所言、所断、所测准确无误。上诵诗白,即我师尊所言。师尊远在五台。可透身说法,对面测吉凶,百言百中。”老和尚所说师尊便是五台山善仁大师。李明珍说:“我儿上山学文习武,二十八年肯定能回到我身边?”老和尚说:“出家人不打狂语。二十八年后,交给你一个壮小伙子就是!”李明珍听了心里高兴,但还是不放心。老和尚看出李明珍的心事,便说:“施主尽管放心。我忠君山景云寺四周群山。山地、坡地合百余亩,这是我寺建寺以来自有田亩。我寺有僧人二十二名,一天中一个时辰耕田劳作、两个时辰打坐诵经,另有两个时辰学文习武。每年春种秋收,一年收获足够本寺三年生活。另有菓木售卖,所赚足够花销。所以,本寺僧人从不外出化缘。请施主放心,小儿入寺生活给养足够,添丁增口,只是一桩小事。”

李明珍听后,把一颗悬着的心放进肚里。老和尚低头垂眉说:“眼下施主又快添喜,此儿在你手恐又遭苦难,希望施主尽快痛下决断。”

李明珍听了,又是一惊,连自己有身孕都知道,老和尚却一看便知。此时,李明珍连自己也认为应该现在就把大壮交给他。可又一想,此事不可大意,还是得稳一稳,便说:“看来师傅非要领走我的儿子?”

老和尚说:“老僧不便细说,你家庭有变故就在当前,所以这小儿我必须领走!”

老和尚说话从来是暗语不明说,让你细品味。听说家庭有变故,明珍心里不由一紧,能有什么变故呢?想了想,也想不出所以然。莫非老和尚为要大壮设的圈套?便说:“你说这话是逼我把儿子交给你?”

老和尚一笑说:“出家人不会做损人事。遇事你要静心就行了。要不要把小儿交给我,我说了不算,天说才认可。”

李明珍听罢,一咬牙,一跺脚,说:“好,我认可了。我倒要看看,您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我就把孩子交给你——但是今天不能办!”

老和尚笑着说:“不急不急,等施主处理完你家父之事后,再商议不迟。”

李明珍心里又是一惊。心想,遇到神仙了,这老和尚把我们家的事都算到了。李明珍心急,就问道:“师傅您如何知道我这次回家处理父事?”

老和尚慢条斯理地说:“施主脸上眉宇间,都写得明明白白,老僧如何不知?急,则眉显;丧,则目凶。信则有,细则清。……”

李明珍说:“奇怪了,别人怎么看不出来呢?”

老和尚说:“凡夫没学经,来去看人空。望施主快回家吧!”

看看天色已晚,李明珍急忙和两位和尚告别。师徒二人送李明珍上了公共汽车后约定,两天后,还在这里相会。

李明珍抱着大壮下了公共汽车,走进宁园胡同,心里激动。原来在小白楼住,后来北洋大学和另外两所大学并校,李明珍家就搬到八里台。三年多没回家,看看四周,这儿没有变化。还是老面孔,所以不用费劲就找到家。两排平房围成的大杂院,李明珍家在后排中间平房。这时,户户房顶都冒着炊烟,家家窗户都亮起了灯。大杂院还有几盏照明灯。李明珍走到后排中间。过去回家,总要站在门口,娇滴滴地先喊一声妈,如今妈已去了冥冥世界,再也看不见了。心里难受,鼻子发酸,流下热泪。屋里亮着灯,房顶上冒着烟,肯定妹妹在家,马上敲门。

屋里问:“那位?”

李明珍在门外答:“是你姐姐!”

只听屋里一阵忙乱,接着开了门。妹妹李明珠一脚在门里,一脚伸出门外,在灯下看了半天,李明珍也大眼瞪小眼看着妹妹。在李明珠眼里,姐姐身材苗条,一头乌黑的头发,一双杏仁大眼,一张白里透红的鸭蛋脸,朝气蓬勃的大学生、女志愿军翻译!靓丽而刚毅、大气而不娇滴!现如今,站在李明珠面前的妇女,一双大眼不再光亮,眼角已出现鱼尾纹。一头黑发已被拢到脑后梳一个牛粪鬈,鬓角还梳一绺鬓发。粉嘟嘟的脸已变得黄中透青,肩上揹着背包,怀里抱着一个孩子。上身穿一件斜对襟襻扣青布夹袄,下身穿一条黑灯芯绒裤,脚上蹬一双攀带尖口布鞋。这是我姐姐?

在李明珍眼里,妹妹李明珠长得更俊气。和她一般的高矮,黑发梳两根小辫,圆脸尖额,柳眉凤眼,一笑两腮边一对浅酒窝。她不用打扮,她穿什么都好看。如今,她已二十七岁,应该是风华正茂之时,站在面前的李明珠,脸无光泽,两眼无神,好象在病态。这姐俩相互对视了足足有两分钟。姐儿俩终于相拥在一起,呜呜地哭了。这一哭不要紧,大壮也哭了,姐俩这才相拥着走进屋里。

三间平房分左右各一间卧室,中间是饭厅,也是客厅。墙上还挂着一家四口“全家福”。全家福前摆着一张檀木四角方桌,方桌一溜边都是镂刻的荷花瓣儿。方桌两边摆着两张罗圈椅。父亲下班回家,坐在罗圈椅子上喝茶或者和来访客人聊天、讨论学术。这些摆设还是三年前的样子。李明珍看看四周,思绪万千,泪水不断地流淌。李明珠抱着大壮又亲又逗。一看姐姐哭了,她也哭。索性放下大壮,姐俩抱在一起哭。哭完了,又抱大壮玩儿,逗大壮乐。因为姐俩哭,不能大声哭,太扰民,小声哭又太憋气。所以姐俩哭哭停停,停停哭哭。大壮见二人哭,晃着小手啊啊地叫,李明珠一见大壮那样子,又破涕为笑。姐俩这才说起父亲去世之事。

去年十月一日放假,李明珠坐车去农场,当时父亲精神也很好,身体也不错。父亲告诉他,再过两个月就可以回家、返校。当时李明珠很高兴。元旦前两天,李明珠以为父亲可以回家了,就高高兴兴去农场接父亲回家。谁知管理人员告诉她:父亲已于十一月五日暴病去世。什么病?不知道,只知是急病,说不行就没有了呼吸。如晴天劈雳,李明珠瘫坐在地上。醒过神来她问管理人员:为什么不送医院?为什么不等候家属到来?管理人员说,二天上午通知家属,没找到家门。让学校通知家属,学校没通知。所以丧事就由农场处理。李明珠问,给没给我姐打电报?管理人员说,当时从父亲衣服兜里找出一封信,是你在一年前写给父亲的信,就按信上地址打了电报,结果没有回音。李明珠说:“我一连给你发了两封电报,那个学校都以“查无此人”给退回。我以为你不认父亲了,我开始恨你。我还发誓,永远不认你这个姐姐!我去父亲坟头烧了纸便回来了。”

“提起这件事,我那气就不打一处来。我受处理,连我的电报都受岐视!哪里还有人情味?见我们这样的人,就如同见了瘟神,我们是惹谁了,害谁了?老天为嘛这么不公平?”姐儿俩边说边哭,恨不得把这几年的酸楚、苦水一下子哭出来、倒出来。这时大壮不哭不闹,被揽在姨妈的怀里,瞪着大眼睛看看妈妈,再看看抱着他的姨妈。二人哭累了,这才想起来还没喂大壮吃饭。李明珍掀开饭锅,盛了一碗玉米面糊糊用勺喂大壮。大壮一连吃了两碗后,这时上眼皮开始压下眼皮。李明珍一看,急忙给大壮铺褥子让他睡觉。姐俩也赶紧吃了两碗玉米“面粥”,烧了开水,洗漱完毕,这才上床休息。

其实姐儿俩谁也没有困意,东扯葫芦西扯瓢,说了半宿知心话。李明珍想起了在火车站发生的事,把这件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姐呀,该不是想骗咱大壮去当和尚?”

“和尚说,二十八年后让大壮还回来。”

“姐呀,那不是糊弄人吗?你相信?鬼才信!”

“我是不相信,可我又疑惑。”

李明珠沉思会儿说:“我也疑惑。那和尚为嘛要个小孩儿?这添丁增口不是加重负担吗?”

李明珍说:“当时我也问这个事,可和尚说,他们寺四周是山,有田有坡有百十多亩地,二十多个徒弟耕种收获,每年的收成可够他们生活三年,说还有山货变卖,所以他们寺僧从不去外地化缘。……”

“京东是有一个名山叫忠君山,还有一个寺,咱这邻居有人去过。这么说,这和尚确实想行善?”

“这和尚还会算命,还会行医,他还把师傅托梦所念诗白背给我听,我一听,说得还真对,所以,我,我也就同意了。”

李明珠急了说:“姐呀,你狠心把大壮送给和尚?”

李明珍说:“我现在面临很多困难。第一,这大壮经常有病,身体弱。第二,再有两个多月我又要坐月子。这些困难逼得我只能这么办!”

李明珠低头沉思,说:“我也相信,世上好人多,我相信老和尚不会做伤天害理之事。也许这是贵人在帮你,这是天意吧?”

“妹呀,你给姐姐拿个主意,我该不该把大壮送给那位和尚?”

李明珠莞尔一笑说:“我同意顶嘛用?大主意还不是你们拿?”

“你不反对就等于同意了?”

“那是姐姐的理解。刚才说你怀老二已经六七个月了,我这当医生的怎么没看出来?”

“大壮出生后就没好好吃过一口奶,两个月后突然断了奶,后来去皇台公社卫生院一检查,嘿!说怀孕了。开始我也不相信,因为自打生下大壮,例假就没来,也没闹过胃口,怎么就怀孕了呢?我也纳闷,到现在还真怀了。至今七个月,还没显身。你不信,你听听胎音,……”

李明珠把耳朵贴在姐姐的肚皮上,这一听,还真有胎音,那胎音还真大真响。“这不是瞎说吧?”

“那我怎么没看出来呢?”

李明珍笑得自豪:“你没听说过美国有一种高空侦察机,叫隐形侦察机。我这叫隐形怀孕!”李明珍说完,自己把自己逗笑了。李明珠听了笑得喘不过气来。笑过后,李明珍才想起大壮,一摸大壮的前额,被烫得缩回了手,说:“大壮又高烧了!”

“不怕,咱家有退烧药。”

姐俩又爬起身,斟水的斟水,取药的取药。用勺灌了药,大壮又哭又闹,翻身睡着了。姐俩又继续聊天。听听挂钟敲响两下,李明珍这才感到一天劳累疲乏,搂着大壮睡着了。李明珠翻来覆去一阵子才合上双眼。

看天色擦亮,李明珠悄悄穿好衣服去外屋点火做饭。然后去街上排队买油条。送回家时姐姐已醒了。

“姐,你和大壮先吃饭,我去医院请一天假,一会儿就回来。”说罢蹬自行车走了。

李明珍刷牙洗脸,再把大壮摇醒穿上衣服。早饭是玉米面粥,炸油条。

李明珍已多年没吃过天津的炸油条了,大壮更没见过。李明珍嚼一口油条,喂一口大壮,大壮就像没出窝的小家雀一样,伸着脖,张着小嘴等妈妈喂。娘儿俩吃完了饭,李明珠也回来了。

姐儿俩去南郊祭奠父亲。

姐儿俩到达东北角上了去南郊的班车。李明珠抱着大壮,把脸贴在大壮头上,大壮没有发烧。说:“姐,你说昨晚我看你那样,半天没认出来,你猜我当时想的什么?”

“还不把我当成要饭的花子了?”

“当时我想,这哪是我姐呀,我姐能是这个样子吗?”

李明珍两只大眼噙着泪水。“当地社员都这么穿戴,我也入乡随俗吗!”

李明珠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水,说:“你遭那大罪,为嘛不来封信告诉我呀?我给你去信,都没见回音。当时我就懵了,我的姐姐怎么了?难道有了不测?后来我一想,也许调了地方,可那你也应该给我来封信哪!我想去找你,可,我也没时间,更没出过远门,你知道,我在梦中哭醒了无数次,我不能没有姐姐你呀!”

李明珍说:“当时我并不在乎如何处理我。因为我知道,我没犯法。但是这件事好说不好听,我怕连累你,更怕让你伤心。我咬着牙没给你写信,我心里难受哇!人的一生虽说只有六七十年,但是不容易呀!人活在世总要遇多种磨难、困苦,只要坚强就能渡过难关。我总是这么想。”

李明珠一边擦眼泪一边点头,说:“姐,你可受苦了,我心里难受!”

“只要有坚定的信心,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眼下,你也二十六七了,该考虑自己的事了。当然,我清楚,咱家这种情况,是令人生畏的。不知你有没有心意人?告诉姐呀!”

“姐呀,像咱们这样家庭的人,出身好的不敢接近咱们,条件孬的咱们又看不上人家。高不成低不就呗,你想我能有心上人吗?我也想好了,独身光杆一人也不错,这叫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大门一锁,独身一个!"李明珍叹了口气说:“这事不是你我之过,也不只你我二人。哎,单身可不是事,总要成双才是家。”

姐俩在汽车上小声说贴心话,李明珍发现大壮在怀里不动弹,一摸大壮额头,说:“又发烧了。”

李明珠说:“呀!我忘了带退烧药了。”

李明珍说:“我兜里有药,可是没有开水呀。好,等下了车再找水给她灌药吧。这里离站点还有多远?”李明珠看了看前方,说:“你看,那片大水就是北大港,绕过北大港就是咱下车点。再坚持会儿吧。”

汽车很快绕过北大港,姐俩抱着大壮下了车。泛白的碱土地上长满了刚出芽的芦苇,刮着大南风,一股股沙尘迎面扑来。“这里离大苏庄还有多远?”

“我下车得走半个小时。”

单人走都吃力,再抱着孩子就更困难了。姐儿俩正顶风向前走,一个人骑自行车过来,因为是顺风,骑得飞快。这辆车和李明珠擦肩而过,车把把李明珠碰个趔趄。李明珠扭身看骑车人,那骑车人一脚叉地,说:“对不起,我车骑得太快了。”

李明珠抬头一看,说:“吕主任?”

原来这个骑车人正是农场的副主任、为李明珍父亲去世忙前跑后的吕志安。李明珍听说是农场的领导,扭过头一看,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这个人个头挺高,一张白净子脸,眉眼长得和周玉差不多。身穿一套退色的中山装,脚穿一双三接头旧皮鞋。骑一辆旧飞鸽自行车,车把上挂一个人造革提兜。

李明珠说:“吕主任干嘛去?”

吕志安说:“我去小站买点日用品。”说罢,用眼看了看李明珍说:“对,刚过清明节,二位是来扫墓的吧?李明珠点点头说:“正是,我姐也从外地赶回来,可有件事请您帮忙。是这样,我姐的孩子发烧,吃药有水,你能不能帮一把。”

没等李明珠说完,吕志安说:“我知道了,快让娘儿俩上车,我驮娘儿俩回农场,快上吧!”吕志安调转自行车,李明珠扶着姐姐和大壮上了自行车后座。吕志安猛蹬车子回农场。李明珠跟在车后急跑。蹬了十多分钟,吕志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返回农场。下车时,满脸是汗水和灰尘。李明珠也不说句客套话,急忙让吕志安给大壮倒水灌药。

这个农场分左右两个部分,西部分是判刑在押犯,东部分是大专院校五七年以后,被打成的右派分子。这些右派分子劳动改造期满已陆续返回学校。所以,吕志安所在农场已经没有改造对象。眼下,吕志安等十几个人只是留守人员。李明珠虽然几次来农场看望父亲,但对这里地形并不清楚。对埋葬父亲的坟地有印象。如何去,却不认识路。所以请吕志安引路。这时已近十点,大风依然刮得很猛。吕志安顺手扛一把铁锹,沿着小河向西走。

在顺城已是风和日丽春暖花开,在这里却像顺城的隆冬季节。走到一处杂草丛生的地方,吕志安用手指着一个坟堆说:“那座便是!”李明珠绕坟转一圈说:“是,是咱爸的坟!”李明珍把大壮放在一边,“噗咚”一声跪在坟前,先磕三个响头,接着两行热泪凄然落下。李明珠双腿跪地,姐妹二人喝着嗓子哭起来。先哭妈,历数妈妈的恩德。又哭爸,叨念爸爸的情深。然后又一齐叙说自己的遇境,那泪水如小溪涓涓不断。今天姐妹二人再不必拘谨了,这里是旷野,大风相助,那凄哀的哭声传得很远很远。姐妹二人的悲恸之声感动了吕志安。他先将祭品摆在坟前,然后挥锹剷土,将坟头加高。后来,帮她姐妹俩点燃了冥纸。因风大柴草干,点燃的冥纸到处乱飞,把坟周围的干柴枯草引着,风助火势,大火熊熊燃烧。李明珍姐妹只顾哀伤哭嚎,放在地上的大壮,被烟火呛得大哭大闹,吕志安急忙抱起大壮到河的堤岸下躲避大风和烟火。姐妹二人哭得死去活来,一直把嗓子哭嘶哑,这才找大壮。发现大壮在吕志安怀里睡着了。李明珍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她感谢这个吕同志。李明珍接过大壮说:“吕同志,今天太感谢你了,若不是你帮忙,这么大的风,恐怕连烧纸都点不着。”吕志安也不说话,李明珍问道:“听说我父亲的事全是你操持的?”

吕志安搓搓手说:“这是领导的安排。”

“我还想问个事。”

“大姐你可以问。”

“我父亲的寿材怎么样?”

“李教授不幸去世,农场领导比较重视,领导让我去小站棺材铺定做的寿材。松木料、六块头、质量绝对不错。只是当时没有通知到家里亲人。一天只有两趟过路汽车。,打个电报还得进天津城,这里办事实在不方便。当然,处理李教授的丧事有悖常理,实在对不起你们!”

李明珍听了吕志安的话,气顺了,心中那块石头马上落地了。说:“在这里我再次感谢吕同志对我们家的帮助!”

李明珠把坟前火扑灭,把该拿回的物品装好,说:“吕同志,我和我姐商议好,三年后我们再来迁葬。要和母亲并骨。不知这里有嘛变化没有?如果有变化,你可及早转告我们,我们也好早做准备!”

“今后有无大开发或大变化,我不敢肯定,因为这里一直向南到桑州已发现大油田。我们留守人暂时还走不了,如果最近有什么变化,我可以随时去市里通知你。”

李明珍说:“常言说,计划赶不上变化,只要有变化,涉及到迁坟,请提前告诉我妹妹,我们就万分感谢了。还有一件事我想问问吕同志,我父亲到底是嘛病死的?”

“不用谢,这是我们的工作。要问嘛病?我不是医生,但从发现到去世还不到五分钟。实在太快!。”

李昊哲是一个性格耿直、对事认真的人。

劳动改造人员每天除了开荒、引水、种田外,晚上要抽两个小时集中学习。学习时事、政策、思想、教育等方面有关报纸、文章。这一天队长在会上念报纸。当他念一篇新闻时,把肯尼迪念成了“肯尼由”,这个错白字引起了人们的哄堂大笑。这位队长被笑傻了,还不知哪儿出了娄子,便说:“大家严肃点,这是政治学习,懂吗?不许哄堂大笑!”李明珍父亲太认真,就举手报告说“刚才队长念错一个字,应该念肯尼迪,而不是肯尼由。”队长脸红一道白一道,说:“什么肯尼迪肯尼由?我念错了你们就往对里听不就行了吗?我告诉你们,我念由,就是由!嘛迪迪迪?就你们文化水平高?是不是?你们越是文化水平高,越是反党!不反党?为嘛上这儿劳动改造?啊?你们这是嘛立场?嘛阶级?啊?工农兵大老粗嘛,难免念错个把字,有嘛大惊小怪的?站起来指责我,你有嘛资格?告诉你们呐,你们犯错误就是太高傲了,目空一切!看不起领导干部!今天会议就开到这,散会!”队长一甩手走了。李昊哲没想到竟有这么没水平的领导,回到寝室倒头就睡。第二天队长派人来取检讨,李昊哲说:“领导也没让我写检查,我没犯错误写嘛检讨?念错了字的人才应该写检讨!”这一句话可戳了队长肺叶。队长亲自登门兴师问罪。李昊哲一气,跌倒在地。人们把李昊哲架到农场医务所,医生马上给打了一剂强心针,一针下去不久,瞳孔放大,停止了呼吸。这件事吕志安当然清楚,但他不能实说,也不敢说,因为这是“铁的纪律”!

大风没有停,风沙已将太阳遮昏。天色已近中午,姐妹二人抱起大壮就走。

“这里离汽车站还有三里地哩,下午那趟班车得四点返回。我提个建议,你们去小站吃午饭,吃完,即可坐小站去天津的汽车。在小站上车,半个小时一趟车,挺方便。怎么样?”

李明珍姐俩商议一下说:“我们去小站吃饭算了,那里坐汽车方便。”

“这里离小站还有十几里路,我马上回农场再借一辆自行车。我骑车可带他娘而俩。用不了半个钟头准能赶到小站。”李明珍抱着大壮说:“这可辛苦吕同志了!”没一袋烟工夫,吕志安骑一辆飞鸽车,左手推一辆自行车一溜顺风追过来。吕志安把一辆自行车交给李明珠骑,李明珍抱着大壮坐在吕志安自行车后架上。南风一吹,两辆自行车飞一般直奔小站。没有半个钟点,赶到汽车站对面一个小饭馆。吕志安被李明珠拉进了小饭馆,按在椅子上。李明珠说:“姐,你陪吕同志,我去买!”吕志安坐在椅子上心里急,但表面挺平静。他是老公安,遇事不慌。等李明珠开了票才对姐妹二人说:“二位大姐,我说出来不好意思,我这个人毛病多,每顿饭都喝酒,没酒饭不香,所以我去买几两酒。”李明珠拦住吕志安:“我去给你买!”吕志安说:“大姐,你不知道我喝嘛酒。”吕志安想的本是脱身之计。他走到卖饭处,把李明珠买的饭菜退掉,自己又掏钱和粮票重新点了饭菜。他告诉服务员,等他出门时,再把钱和粮票退给李明珠。吕志安这才转来对姐妹二人说:“实在对不起,我们农场干警对外接待有特殊规定,不许吃请,特别是农场改造人员的家属。所以,我现在只好告辞,请原谅。”

吕志安一说,李明珠一下子愣住了。李明珍听后很平静,说:“既然有规定,我们坚决执行。在这里,请让我对您给我们的帮助表示感谢!”

吕志安走出饭店门口。说了一声“后会有期”,骑上一辆自行车,推一辆自行车,顶着黄烟大风走了。

李明珍说:“这吕同志可真是个实在人。”李明珠噘着小嘴不说话。不一会儿,服务员送来饭菜,李明珠看不是自己点的饭菜,就问是不是上错了饭,服务员说:“这饭菜是刚才那位同志买的。对,还有刚才这位女同志买的饭已退了。他让我把钱和粮票退给您。”

李明珠原来买的是三份炒饼、三碗苜蓿汤。现在却变成两大碗大米饭,一个回锅肉,一盘糖醋鱼。李明珠说:“好你个姓吕的,不吃我买的饭,却让我们吃你买的饭,反过来请我们!”她心里又恨又气,用筷子点着饭,就是不吃。

李明珍说:“你也别生气了,这么好的干部,不容易碰到,这样实在的人,也不好找。小妹你说呢?”李明珠红涨着脸说:“我看他就是虚伪!耍滑!”

李明珍抱着大壮抄起筷子就吃,边吃边说:“你不吃,我们娘俩都吃光了!”

吕志安买的这顿饭可让大壮吃个肚饱。自打吸不到妈妈的奶水后,就和大人一样吃五谷杂粮,就是没吃过好东西。出生十个月,头一次吃这样香的大米饭,这么香的肉。今天大壮吃饭,根本不用妈妈嚼,妈妈夹一柱,吃一柱。送一口,咽一口。特别是回锅肉,一大块来,整块吞!李明珍怕大壮吃坏肚子,不敢多喂,大壮急得手挠脚蹬,列着小嘴儿哭了。哭也没用,不能吃太多了,消化不良又该拉稀了。

李明珠吃了几口饭,一推碗说:“不吃了!”

李明珍看妹妹真生气了,就说:“这点事儿,也值得生这么大的气?”姐妹二人带着大壮上了返回天津的公共汽车。大壮一路没有发烧,精神特别好。李明珍觉得今天为父亲扫墓心里特别畅快,一是心里压着那块石头落地了,二是碰见吕同志这么个好人。

李明珠想的却是,吕志安这个人不错,就是耍滑头,令她生气!但细细一想,她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一想就想起了吕同志?头脑里都是吕志安的影子。第一次去农场看父亲,吕志安接待她,说话实在,不打官腔。对他印象不错。第二次去农场,还是吕同志接待。父亲的后事处理,都是吕同志跑前跑后。今天,又是吕同志热心帮助……,李明珠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李明珍最知妹妹的脾气秉性,就点了一下妹妹的额头,说:“我还有件事没跟你说呢!”

李明珠闭着眼睛,一字一板地问道:“有嘛大事?这一惊一乍?”

“昨天那老和尚说,你家庭还有变故,你一定要冷静……。我想来想去想不出什么变故,你说,我家庭会有嘛变化?”

李明珠这才睁开眼睛说:“是那老和尚瞎说吧?你家庭有嘛变化?我姐夫高升?也可能让你返校?还是我姐夫和你离婚?哎呀,我也想不出来。别听那老和尚瞎说。”

李明珍说:“你姐夫是个老实厚道人,可他的身世太复杂了。他自己也说不清。他说他家是湾道山,周家是他家,谁知道是不是?不过,村里有人知道根底,可没人说。最清楚的是我那婶婆婆,可谁能撬开她的嘴呀?其实说了也没用。我想最大的变故可能是从北京来的。孙运达是你姐夫的养父,那时闹革命,在天津组成的家庭。如果出变故可能就是孙运达。”

“这都是猜测,谁知是什么事?你别听老和尚的话!”

“不管有嘛变故,我得尽快回家。”

“姐呀,说嘛呐?尽快回家?有嘛急事?多住几天不行吗?”

“我们湾道山小学刚刚开学,七十多名学生分四个年级,我讲四个年级的课,一天要上八节课。在这多呆一天,就影响七十多个孩子的学业、课程。我请了四天假。再说了,我们娘俩多呆一天,就多吃你两天的口粮。”

“姐呀,三四年才回一趟家,就多呆一天,你知道我多想你吗?”

李明珍见妹妹可怜巴巴的样子,马上鼻子一酸,流出泪来,说:“不是姐不想和你多呆几天,就因为我和村支书请四天假,咱们不能说话不算数哇!”深知姐姐脾气秉性,从来是说到做到,谁也拗不过她。李明珍说:“我可坐夜车,去北京转车。”

李明珠说:“那不成,要走你自己走,把大壮留给我!”李明珍一想大壮,只好改口说:“我明天坐天津到邯郸那趟车回去行吧?”

李明珠这才破涕为笑地说:“这才是我的好姐姐!咱姐俩还可以拉拉贴心话。”第二天早晨,李明珍姐俩抱着大壮赶到天津站。“姐,咱们可不能把大壮送给老和尚,这件事你也做不了主。”

“可那天我答应老和尚啦,咱们哪能爽约?”

“你推说家里不同意不就行了吗。李明珍“扑哧”笑着说:“你当是逗小孩哪?那老和尚什么都知道,能骗得了人家嘛?”

李明珠眼珠一转,说:“给不给他也不能由老和尚说了算。我看这么办,也算是听天由命吧,进候车室不是由南边和西边两个进口吗,今天咱们走西进口,如果碰见老和尚,那咱就认了,把大壮送给他!如果遇不到他们,那就对不起了。你带大壮走人,怎么样?”李明珍点点头说:“好,那就听天由命了。”姐妹二人刚走到路口,就远远看见老和尚正朝二人走来。那个小和尚早在姐妹面前站着。李明珍心里一惊,对李明珠说:“老和尚早就等咱们哩!”

“巧了,神了!这真是孙悟空逃不出如来佛手心!”

“咱们还是听天由命吧!”

姐俩刚说完话,老和尚已近跟前,单掌树立,口念阿弥陀佛,说道:“看施主有惊慌之色,莫非想爽约不成?施主再思定夺,老僧决不勉强。”

“敢问法师,果真能养好我儿?二十八年后真能让我儿认祖归宗?”

老僧低垂双眼,面目凝重地说:“老僧所言,决无半点虚假,佛祖保佑!”

李明珠一听老和尚说话,就气不打一处来,气呼呼地说:“今天不能保证明天事,谁知二十八年的变化?你说佛祖保佑,谁能保佑你?”

老和尚听后,身子微微一颤,说:“这位施主说话口无遮拦,老僧本不计较。六根已净,不争世事。但可坦言告诉施主,若依俗家伦理,还可以和二人攀亲哩,此为笑话。老僧收此儿决无岐想。只因善缘所至,一为其家解困;二为小儿有此天赋;三是小儿长大成才,可报效国家。”

李明珍听老僧说话若明若暗,顿感蹊跷。一时不解,但她相信,老和尚绝不会打胡乱说,必定有其依据,只是自己一时不解而已。李明珠听了老和尚的阴阳话,一张巧舌利嘴只好打住,在一旁生闷气。

老和尚也不看李明珠,只和李明珍说话。李明珍说:“我已答应法师,所以言出必果。但请法师将山寺和法师的名号告诉我。我回家也好有个交代。”

老和尚一笑:“只恐施主不说真话。回家如何交代,恐施主早已想定了。也罢,老僧再叙一遍:老僧修身忠君山,“忠君寺”主持是也。”

李明珍听后,默记在心中。然后,抱着大壮,亲了又亲。大壮双手搂住李明珍,把脸紧贴妈妈的脸,两眼却偷偷看着老和尚,不怯也不笑。李明珍看看大壮,又看看李明珠,李明珠直愣愣地站在一边,一句话也不说。李明珍一咬牙,转手把大壮交给老和尚。老和尚右手接过大壮,左手在大壮头顶上摩挲一遍,又伸手从怀里拿出一个小胡芦,打开顶盖,倒出一粒红色药丸,塞进大壮嘴里。大壮不哭不闹含在嘴里、咽下肚内。

老和尚说:“我寺山下村庄,小儿凡有病,即唤本寺僧人诊治,此药为治小儿良方。小儿连服三次此药,病可治愈。”

李明珍说:“但愿大壮药到病除。”

老和尚说:“老僧还要多问一句,小儿生辰年月可告知?今后有事也好知晓。”

李明珍想了想说:“大壮的生日是一九六0年农历五月初八,凌晨三点。”

老和尚听后,用手指比了几下说:“阳历一九六0年是庚子年,农历五月初八凌晨三时即为丑时,属相为鼠。鼠为先,头为大。好,好。”老和尚连念两个好字,又说:“老僧还有一事相求,此时只有施主姐妹俩知道,二十八年内不可去人去信打扰……只要可保证,小儿定能成材。如施主别无他事,老僧带小儿走了。”

真把大壮交给老和尚,李明珍揪心难过。眼看老和尚要带走自己的儿子,那泪水就迷住了双眼。事已至此,只好一跺脚,说:“望老法师一路平安!”再看眼前,老和尚和大壮已无踪影。李明珠这时才如梦初醒。她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但却说不出话来。李明珍走到妹妹跟前说:“别愣着呀,咱们得买火车票去。”一拉李明珠的手,一张火车票从李明珠手中落下,李明珍弯腰去拾,一看正是天津至顺城的火车票。也不知那老和尚如何知道买到顺城的火车票,更不知何时把火车票放在李明珠手中。李明珠买了一张站台票,把姐姐送进站台,姐妹二人又抱头痛哭一场。这次分别,谁知何年何月再相逢。人生苦短,日月流长,谁知这二十八年又有怎样变化?李明珍含泪看着妹妹走出站台,感到浑身无力,头脑昏沉,心烦意乱。一合眼就看见大壮,一睁眼,眼前却是乘客。再一合眼,大壮正伸着两只小手,边哭边叫妈妈。李明珍的心如刀割针扎一般难受。现在想起来,后悔不迭。她如何面对周玉?如何回答叔婶的追问?自己可是说谎就脸红的人呐!她想起了老和尚对她说的约法三章,她为难了。最后,她不得不编一个违心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