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雪上加霜
作者:常山居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9821

火车咣当咣当走了九个小时到达顺城。下了火车,一阵和煦的暖风吹得她清醒了许多。走出火车站,她才感到口渴、肚饿。这时才想起来,一路连口水都没喝,凭票供应的烧饼忘了买。现在太阳都快落山了,要步行七十多里赶回湾道山村,走得快,也要八个小时。若住店,一夜要花八毛钱,还要有介绍信。她没有介绍信,也舍不得花八毛钱住店。为了连夜赶回家,她找个饭馆买一碗烩饼,喝了一碗不要钱的清汤,这才起身往家里走。这时太阳已沉落西山,鸡鸭回窝,飞鸟入林。

这是一条沙石公路,白天车马行人不断,到了夜里万簌俱寂。路上没有一个行人,晚风吹得路边树枝呼呼响。李明珍听见风吹草动,浑身起鸡皮疙瘩。为了防身壮胆,她攀上公路边的一棵老杨树上折了一根四尺长的粗树股,手里有了家伙,胆子就大了。常听婶婶说,这大山,这大河,树丛里,过去时有狼群出没。婶婶说,咱这山里的狼和别处的狼不一样,黑鼻头、长脸、尖嘴、立耳朵、全身灰、扫帚尾巴。这里的狼个头大,非常狡猾。偷猪时,先用前爪给猪挠痒痒,那猪感到非常舒服。这时狼叼住猪鼻子,用扫帚尾巴抽打猪屁股,猪还以为狼和它逗折着玩哪,一声不叫地跟狼走,一直走到山坳,才把猪咬死。……半路有人搭你肩膀,千万不要回头,一回头就被狼咬住脖子……想起狼的故事,李明珍浑身发冷。但又一想,该死该活,由天定吧,什么都别怕!天上没有月亮,却有无数的星星眨眼。天很黑,对面来人只能看见个黑影。

就在这时,李明珍看见公路右方的不远处,有四颗闪着青色幽光的灯,这光亮阴森发青。李明珍想,不可能有人打着电筒在地里,怕是碰上狼了!狼在夜里眼睛会发幽光!于是放慢了脚步,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两眼盯着幽光,两手紧握木棍,随时准备应付不测。这是两只母子狼。四个月前,一窝生下六只小狼崽,冻饿死了五只。母狼要千方百计扑猎食物哺育这只小狼崽长大。李明珍想,不能慌乱,要镇静。这时那四只放着幽光的眼睛还停在那里。待李明珍走过时,这只母狼才小步奔过来。

李明珍为防止母狼从背后偷袭,转过身握着木棍倒着走。母狼果然加速追来。一见那棍子,母狼放慢了脚步。李明珍倒退几步,停下来;母狼也走几步停下来。李明珍明白了母狼的策略。母狼等她走累了,再进攻。李明珍这时站下来不走了,母狼一看自己的计谋难以得逞,突然纵身一跳扑向李明珍。李明珍已忘记了危险,只记住一条:死拼!抡起木棍平地一扫,那狼跳起身来躲过。人们都知道,狼是铁头铜背麻杆腿,狼怕打腿。母狼躲过这一木棍后就坐在地上不动,寻找进攻的机会。听婶婶说,碰上狼可不能跑。只要一跑,这狼就认为你怕它了,它会一气追下去。李明珍想到这里,慢慢地倒退着走。母狼不再等待,又跳起身扑过来。李明珍随手把棍子横扫过去,这一棍正打在狼肚子上。狼“嗷”一声大叫,向李明珍拼命了。母狼两腿站立,比李明珍还高,双爪落下,抓住李明珍的左胳膊,一阵撕心裂肤之痛。李明珍不敢怠慢,又用木棍照着母狼身上一扫,把母狼打了个跟斗。就在这母狼倒地之时,四个月大的小狼崽扑上来,咬住李明珍的手腕,李明珍本能地用右手卡住小狼的脖子,小狼便发出呜呜的叫声。母狼听见狼崽的哀叫声,不再进攻,两只前爪扑地头贴在地上,身子趴下,两只发幽光的眼睛死盯着李明珍。李明珍一看母狼不再进攻,便随手把狼崽顺手一扔,小狼崽被摔在地上,就地打滚,爬起身跑回母狼身边。母狼一口叼住小狼崽,头也不回地向南跑了。李明珍眼看两只狼影跑远了,这才倒退步向前走。汗水浸透了她的内衣,一阵风吹过来,这才觉得浑身冰凉,才感到两腿如铅封铁铸一般艰难行进。她暗自庆幸起来,如果今日带着大壮母子俩肯定喂老狼了!把大壮送给老和尚做对了!李明珍坐在地上休息,忽听远处有响鞭声。急忙站起身来,巴望这辆马车快快来。马车铃声越来越响,挂在车辕上的马灯越来越亮。李明珍站在路中央喊停车。

赶车的把式正是叔叔周显亮。这天,周显亮早起赶马车去县城送新兵上站。今春湾道山村青年积极报名参军,有四个青年应征入伍,大队支书周显成的儿子周文治就是其中的一个。马车到了新兵站后,又为兵站拉了两趟物资,所以回湾道山村时,天就黑了。周显亮见车前有个黑影,又听见女人喊声,觉得耳熟,立马喊了一声“吁”,马车停下来,在车上用那浑厚的山杠子嗓音喊道:“哪一个?”

李明珍听见熟悉的声音,高兴得喊道:“叔叔,是我,明珍!”

“俺孙子哩?”李明珍像小孩见了大人,哇哇地哭了起来。“快上车,快上车,上车再说!”周显亮就怕女人哭,说:“大壮怎么了?你别哭,快说!”

李明珍坐在车上觉得可安全了。脸红不红叔叔也看不见,就说:“大壮走时高烧不止,上吐下泻,到了天津,大壮病得抬不起头来。当天夜里就高烧40度,那天夜里我和他姨忙活了一夜,到了医院,就,就没抢救过来!”

周显亮越听心越紧,听到最后,恨不得把心揪出来。最后,用那双长满老茧的大手捂住脸孩子似的哭了。一边哭,一边叨念:“可怜的大壮,我的好孙子!你怎么也不看爷爷一眼就走了呢?啊?爷爷天天想你,盼你,却盼来这么个消息……”

李明珍被叔叔哭得心里难受,心想,何必用谎话骗这老实人呢?可又一想,天机不可泄露!咬碎牙也得往肚子里咽。忙劝道:“叔叔,别伤心,大壮没福气,他走了也好,省得他受罪,大人也受累。”

“大人受点累俺也高兴,咱们家不能无后哇!”“咱家断不了根,咱们周家人好,老天爷长着眼看着呢!”周显亮抹了抹眼说:“天不早了,咱们快回家吧!”他抡起长鞭,喊了一声:“驾!”两匹马躬身,拉起车向前猛跑起来。

“叔哇,这得说大壮走的有福气。”

“这话怎么讲?”

“如果今天我带大壮回家,今天夜里准喂了老狼。”

“你遇见狼了?”

李明珍便把与母狼打斗之事说了一遍,周显亮激动说:“明珍呐,你真是个好样的,别说一个妇道人家,就是壮汉子在夜里遇见狼也吓个半死。这春天的狼最凶恶,尤其母狼带小狼崽更厉害”。然后问道:“狼伤到你了吗?”

“被母狼抓了一爪,伤得不厉害。”

周显亮停下车,把马灯提来照看李明珍胳膊上的伤。他让李明珍撸起袖子,然后用手掐住伤口,用力一挤,挤出一股黑血,用头上的毛巾一擦说:“这狼抓和狼咬后都有狼毒,挤出狼毒以后,明天去公社医院打个破伤风针,再包扎一下才行。”

李明珍说:“挤出毒血就行了,没事。”

马车回到湾道山村已是后半夜。

周玉正趴在煤油灯下写信。听见李明珍说话拖拉着鞋跑出屋,见李明珍空手而回,他惊呆了。李明珍进了屋,婶婶从对面屋披着个夹袄追过来。指着李明珍说:“你说,你把大壮弄哪去了?你说,你是把孩子扔了,还是把俺孙子送人了?”

李明珍在婶婶的追问下,已没勇气大声说话,伤心地说:“婶呀,我对不住您老人家呀!大壮走时高烧不断,到了天津,高烧到40度,我和他姨忙活了一夜,送到医院后,就不行了——就扔了!”

李明珍一边甩鼻涕,一边抹眼泪。婶婶一听,大哭大嚎,坐在炕沿上,两手拍打着炕席,哭到:“俺的好孙子呀,你就这么走了,娘啊,想死俺了!”

周玉站在一旁也不细问,只顾无声地哭,拉拉婶婶的胳膊说:“婶啦,甭哭啦,大壮夭折了,算他有福气,大人少受罪。大壮走了,不还有老二吗?”

婶婶一甩胳膊说:“亏你还当爹哩,谁家过日子不是过人呐?人丁兴旺才是积阴德,难道说死一个再来一个就等于两个吗?”被婶婶狠狠一顿数落,周玉站在一旁哑巴了。

李明珍一看,只有自己去劝说还会给个面子。她给婶婆婆擦干眼泪说:“婶婶呀,咱们不想大壮,要想活人。大壮走了,咱们照样活着,往长远看,咱家人不会少,会越来越多。您老也别哭了,别哭坏了身子骨。”

婶婶哭哭啼啼,揉着泪眼说:"大壮走了,奶奶拦不住,就当是个过路童子。好,天也快亮了,你们俩休息吧。”说完婶婶回到东屋。

周玉见婶婶回到东屋,马上去院里抱柴点火烧水做饭。李明珍吃了几块红薯又喝了两碗白菜汤,周玉马上端一盆热水让李明珍烫了脚,这才上炕睡觉。周玉忽然发现李明珍左胳膊渗着血,说:“怎么受伤了?”

李明珍把和母狼打斗的情节又说了一遍。

周玉听后惊得睁大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周玉才说:“哎呀我的好老婆,你真是女英雄、你不知道,咱这大山里的狼既狡猾又凶残、凡是让它盯上的活物没有能逃生的。在抗日战争中。到咱这里扫荡的有两个鬼子兵被咱游撃队打伤,没有随大队逃走,结果,被山沟里的狼闻到血腥味。鬼子手中有枪。这只狼盯住这两个鬼子,却不进攻,这只狼冲天嚎叫,招来一只公狼。两只狼围着俩鬼子转,还是不进攻。这一夜,两个鬼子不敢合眼。天快亮了,两个鬼子只眯糊一会儿,两只狼突然发动进攻。一只狼咬住鬼子的脖子,一只狼咬住鬼子的下身,两个鬼子立刻毙命。等咱们游撃队员赶到时,连鬼子的衣服都被叼进狼窝。地上只有两滩黑血、两个钢盔、两支三八大盖枪。”李明珍听了周玉的讲述汗毛眼都涨大了,忙说:“今天太瘆人了。如果带大壮回来,没准被狼吃了。”周玉说:“这可没准。你今天大难不死,知道为什么吗?是这小狼崽救了你。狼虽残忍,那是天性,因为它不残忍就无法生活在这个世界。它有狼性,和人一样,还有母性。它怕你伤害它的孩子,为了保护它的孩子,而退却进攻。你真不简单哪。说不好听话,就是一个大老爷们遇见这种遭难也吓尿了裤子!”

“得了,别夸人了。你老婆大难不死,就算万幸!今天我太乏太累了,赶快吹灯睡觉。……”

“你先别急,明日你可晚起。你走这几天,我去小学代你上课,所以课程没耽误!”

李明珍一听,努力睁大眼睛,说:“什么,你给代了课?”

周玉说:“是啊,我给代课。”

这几天没误学生的课程,李明珍心里当然高兴。但又一琢磨,不对!中学课程那么紧,他没去中学上课?心里产生狐疑,便问道:“你,你们中学没课?”

周玉本以为在老婆面前评个功,摆个好,谁知却穿了邦,漏了底。只好搪塞说:“你还是赶紧睡觉吧!”

李明珍越听越觉得有问题。一时精神振作,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就逼问道:“你心里有嘛,你就给我说明了,我心里也安生!”

周玉一脸地无耐。他本是个慢性子,你越急,他越不说话。在李明珍的逼问下,他只是说:“没啥问题,你先睡觉,明天下午还上课呐。”

李明珍脾气本来就急,见周玉说话吞吞吐吐,忽地坐起身来说:“你今天不说明白了,咱就不睡觉了!”

周玉所答非所问:“你胳膊上的抓伤,要去医务所包扎。狼嘴有毒,就怕感染。”

“你不用扯闲篇,你心里到底有嘛难言之隐,你难道还不能告诉你老婆吗?”

周玉无耐,只好从挎包里取出一封信,说:“你看看,这是咱爸来的信!”

李明珍一听是公公来的信,拿信的手就打哆嗦。她从没见过这位公公。她知道,她和周玉搞恋爱,公公坚决反对!毕业分配时,公公并不知道李明珍也随周玉分配回原籍。这封来信,措辞严厉,坚决不许周玉自行作主,周玉的个人问题应由组织负责!根据当前国际形势,一定要摒弃个人的私利,一切服从大局。尽快办理好手续,返回部队,听从组织调遣。李明珍没看完信,那头好像胀大了一圈。这伤心的泪水涓涓流在脸上。

周玉见李明珍无声地哭,心里害怕,就说:“你别难受,你一哭,我就浑身颤。我已给咱爸写信了,我不回部队就是。”

李明珍一拢鬓角的头发,说:“你不能违抗命令,执行命令是军人的天职,你写给咱爸的信让我看看!”

周玉将自己写的信拿给李明珍看,李明珍接过来刷刷几下把信撕碎了,说:“我不会再耽误你的前程,不能影响你的进步!”

“你说什么呐?我早就想好,我能和你在一起,当一名山村教师就心满意足了。”

李明珍说:“不能短见。国家需要,就是第一需要。我想清楚了,今后发生什么事情,我都能承担!”

周玉听李明珍说出肺腑之言,一时激动无比,搂住李明珍说:“咱还是休息休息,别再说这伤心事了!”

李明珍说:“不,咱们现在把事情说妥了,好抓紧时间,你好轻装上阵!你调令什么时间来的?”

周玉说:“调令是从地区组织部转到皇台中学的,你去天津之前我就收到了调令。”

李明珍说:“你为嘛瞒着我?”

“当时见那封电报,你要回天津,心里本来就难受,我再告诉这件事,这不是雪上加霜吗?”

李明珍说:“那咱爸的信到了几天?”

“昨天刚从中学取回来的。”

李明珍说:“这事都告诉叔婶了吗?”

周玉惊慌地说:“我哪敢告诉这二位老人家?我准挨顿臭骂!”

李明珍说:“好吧,人生之事,好事多磨。既然这样,咱们就来个了断,好聚好散!”

“明珍,你说什么呢?我不告诉你吗,我不能去!”

李明珍说:“你怎能抗拒命令?我也知道军人的天职是服从!我都同意了,难道你还以为我没说真心话吗?”“你也应该相信我的真心!”

李明珍说:“你不能因为我而遭受处分!你应该勇敢面对现实,你的胳膊怎么能拧过大腿?父亲那一关你能通过马?你不能因为我而颓败!我跟你说,明天下午咱们就去办手续,怎么样?”

周玉哭了,他说:“若为自己的前程而毁灭家庭,人家不戳我的脊梁骨吗?”

李明珠说:“我和你结合我就知道我犯了错误,但是,木已成舟。现在我也想清楚了,这件事,咱们只能这么办。”

“难道咱们就这样分手?你没想过?还有没出生的孩子?生下来就没有爹?我能这么狠心?”

李明珍说:“你不用操心。我都想好了。我要离婚不离家。我要落地生根。什么城市啊,农村哪,我不在乎在哪生活!但我认为我喜欢就行!”

周玉惊奇地睁大眼睛说:“你和我离婚,不回天津?就死守在湾道山村?”

李明珍说,:“你别惊讶,这湾道山村好、山好、人更好!我来这里第一天就喜欢上了。我可不是说先进话,我不会!我说的是真心话。”

“我知你说的是真心话。假如咱俩离了婚,你应该到生活好的地方去。你还年轻,应该有个家。”

李明珍说:“以后的事你就别为我考虑。我认为,咱叔咱婶年纪大了,虽然咱叔是老革命,但他却不去享受应有的待遇、生活,甘当一头老黄牛。咱西山大姐,身体病病歪歪,我就把咱叔和婶当成我的父母,二老对我太好了,我当然也离不开他们。这就是我的想法!”

一席话说得周玉面红耳赤,羞愧难当,想起母亲,为打鬼子献出生命,长到九岁,母亲贺家梅抚养照顾他。古人云,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而自己呢,和李明珍相比,差距太大了。想到此,周玉伤心地呜呜哭了。李明珍看他伤心落泪,便扯下枕巾给他擦。周玉握住李明珍的手说:“我用什么来报答你呀!你为我吃尽了苦,我无法感谢你呀!”

李明珍说:“咱俩说不上报答、感谢,你知我心,我知你心就得了。”

周玉低头叹了口气说:“唉,有些事我不愿说,现在说说闷在我心中的话吧!”

李明珍说:“还有嘛事没有告诉我?”

周玉说:“你为我代过呀,你还不知道吧?”

李明珍说:“自己干的事,自己知道,不能埋怨别人!”

周玉说:“贺永新是我表哥,我们哥俩是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他是个争强好胜之人。如若别人比他好,他准嫉妒你,而且编着法整人。当年我们几个都是根据地的儿童团员。何云良比我大三岁,贺永新比我大一岁。何云良秉性独,谁要伤了他,他当面就报复!贺永新却不然,纵有天大的恨,他对你也笑咪咪地,但到关键时刻,他会暗地给你一枪。只有我,看谁都是好人,也不爱惹事,也不会算计别人。解放战争时期,我和贺永新随军南下,一直打到海南岛。后来又北上去十万大山剿匪。我是警卫连连长。他是侦察连连长。我带八名战士跟踪土匪,半路和土匪遭遇。在厮杀中八名战士牺牲了五人。我们四人和土匪展开肉搏战。七个土匪被我们打死五个,活捉两个。活捉的两人一个是三十五师副师长、一个是参谋长。我因此记二等功一次。调任警卫营长。贺永新带的十名战士,半路遇到埋伏,当场牺牲了六名战士。贺永新肩膀中一弹,仓皇逃回到部队,受到记过处分。被分到排里当排长。这件事,他不反省他自己的错误,却嫉妒我的升迁。见了面不冷不热,说话带刺,说我是草帽扣鹌鹑——时来运转不由人。

朝鲜战争爆发,志愿军准备入朝参战。总参从各军种中挑选有多年战斗经历、年龄在二十岁以内、身体健康、有文化、机智勇敢的战士,组建一支赴朝先遣队。他和我都到辽南一个城市封闭集训六个月。在集训中,很多项目都比较容易,最难的是学朝语。金兆南的大姐嫁给天津宪兵司令部一个日本将军,所以全家从北京搬到天津。抗日战争最艰苦时期,组织上凭和金兆南有一定关系调父亲去天津搞地下工作。金兆南爱好跆拳道,常和父亲过招,还是邻居,私人关系很好。金兆南喜欢我,常教我跆拳道和朝鲜语,因此我有一定基础,训练结业测试,我把头筹。贺永新非常生气。我们从安东坐火车跨过鸭绿江,分散化装潜入朝鲜。沿朝鲜半岛一直向南行进,把所见所闻记入脑中。不知美李匪帮是如何得到我们的情报,在我们先遣队刚踏入朝鲜时,人家就广播了情报。结果,这次派的先遣队二百余人,最后安全返回的大概就是我们几个人!贺永新从南朝鲜木浦回返,被美李特工发现。他在西海岸抢了一艘小快艇,一气开到公海,逃过敌人的追击。最后漂泊到山东半岛被渔民救助,返回留守部队。

咱们上大学二级年时部队实行授衔制。我被授两杠两星。贺永新被授两杠一星。他一见我,鼻子都气歪了。

总参把赴朝归来的有文化基础有培养前途的军人保送到大学进行深造。当时的主导思想是,培养一批懂俄语的军事外交人才。谁知咱们上学时中苏关系就出现裂痕。毕业时矛盾已经公开化。当时军里要把这批人才留在部队,先下放到基层学校实践锻炼。师里就派他去调干处教育科当科长。他正管咱们调干班。当时我们军调干人多,编三个班人不够,编两班人太多,所以根据上级指示精神,把几个师的调干生合并编班。这样,咱们俩编到一个班。第一天开学典礼我看到你,顿时感到眼前一亮,从那时起,我就有了自己的真正感觉。当时咱俩谁也不认谁呢。““咱们俩在一班,你教我学英语,贺永新知道后,往师里打小报告,说我不务正业。后来咱们俩关系越来越亲密,他一边打小报告、一边暗喜。为什么呢?父母与我和晓琬兄妹组成一个三姓家庭。父亲和母亲都是在日伪铁蹄之下的地下工作者。解放后全家都在军中。我和妹妹也长大成*人。父母就要我和晓琬妹妹成亲。我觉得晓琬就是我亲妹妹!为此事父亲和我大发雷霆。晓琬脾气温存,她不说什么,见我不同意,此事就暂时搁下了。贺永新得知此事,就拚命追求晓琬。父母一口回绝了他的要求。他气恼,从此不再蹬我们的家门。还是父亲打电话命令他去家里,才硬着头皮见了咱父母。他逢人就说,亲姑姑把亲侄儿当外人,不是一个姓的儿子当亲儿,偏心眼儿!他见咱们关系不一般,他一边向家里打小报告,一边追晓琬。谁知他的愿望落了空,晓琬平时连眼角都不夹他一下。后来,他回老家与何云良的妹妹开始搞对象。

贺永新在咱们的毕业分配上,看似正常,其实他早有算计。我下放到原籍任俄语教师,你却是正式分配到顺城一中。何云良和我也有个‘结子’。刚上学第一年暑假,我和母亲回过一次湾道山,何云良亲自跑来看我,并主媒,要我和他妹妹成亲,我当时就回绝了。后来他对你的所为不能没有这件事的因素。贺永新在此也起了作用。这二人性格不同,但整人都是行家里手。你有家庭背景,更有可趁此机会,诱使你说出真心话,或对现实生活的认识,从而,取得口实达到整你的目的。”周玉说到这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这次调我回部队,他又来了。他说,在他转业之前,一定要处理好咱们俩的事。不然他姑父又该骂他了。他成全了咱们俩,又离间了咱们俩!”说到这里,周玉搂住李明珍说:“我现在想哭,都哭不出声来呀!”

李明珍一直在听着周玉的叙说。平时看周玉老实厚道,少言寡语,以为他是个迷糊人,谁知他对什么都清楚,都分析得入微、透彻。听了关于贺永新、何云良二人的是与非,回想自己的遭遇和处境,仔细琢磨又消了气。李明珍就是这样一个宽宏大量的人。李明珍说:“你分析得挺好,两个人的嘴脸也看清楚了。我心里也明白了。但是,不管对咱们如何,我不计较。事已至此,悔恨也没有必要!那明天,对,就是今天,咱们去公社办手续,我支持你回到部队,去干你应该干的革命工作。你知我心我知你心就行了!”

窗户纸已透出白光,天亮了。

李明珍起身下地点火做饭。婶婶也起来了,两只眼象红透的樱桃,瞟着明珍说:“明珍呐,你们俩叨叨半宿,没睡觉。一阵哭一阵笑的,这里肯定有事。说,什么事?”

李明珍这次不会说谎话,想了想说:“周玉要调回北京。”

婶婶听了可像是炸了马蜂窝,厉声说:“什么?回北京?这个家他不要啦?啊!这不是狠心贼吗?”扭哒扭哒进了西屋,指着周玉说:“好你个小兔崽子!你想抛家舍业去北京享清福去?那你当初就不该回来!你跟我说说,怎么回事?”

周玉自小就在娘和婶婶的呵护下成长,婶婶的风雷脾气他当然清楚,虽然长大了,还是惧怕她老人家三分。不说不行,要说也得说真话。别看婶婶大字不识,但辩解个理,可分析得清楚。只好嗫嗫嚅嚅地说:“是调回北京!这可是我爸让我回去!”

婶婶说:“你老大不小了,你还光听那老东西的话?那老东西可办的是缺德带冒烟的坏事!你不知道明珍肚子里还怀着你的孩子?你一甩手就走了,她们娘俩怎么过?明珍为你受了那么多罪,容易吗?你现在又要远走高飞,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非要回北京?你惹不起你爹你妈,我叫人给老东西写信,再打个电报,这北京你就别回去了!有什么事我顶着!”

周玉大气不敢出,小声说:“婶婶,您先别生气,听我说。这次调我,不是我父亲的主意。上边有通知、有文件。”

婶婶一甩手说:“我不管那些,我就是不让你走!”

周玉说:“因为这次要求特别严格。还不许有任何政治影响,所以……”

婶婶摆摆手说:“得啦,得啦,甭跟我说那些客套话,我听出来了,不但你调走,还要和明珍划清界线,是也不是?”

周玉说:“这不是我的真心实意。贺永新随调令来了,他说的。”

婶婶说:“是不是贺老二那个臭小子?他来干拆桥断路的事,我骂他八辈祖宗!”

周玉说:“这件事也不是他的意思,我和明珍结婚,就没让我父亲知道。我父亲现在知道了,来信就骂我……。”

婶婶骂道:“这个老东西。还是那么霸道!这婚姻自主,在他那就不自主了?现在生米煮成了熟饭,还想反对?常言道,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他就这么狠心?我去找你叔,让他去北京找他,骂他一顿!”

李明珍正做早饭。一听婶婶要去饲养棚找叔叔,就走进屋说:“别去找我叔啦,这件事我们俩已经说好了!”婶婶一瞪眼说:“什么?你同意了?我说明珍呐,你是疯了还是傻了?这么大的事,你就忍啦?啊?你受了这么多罪,就让周玉走了?你怎么办?你那没出生的孩子怎么办?一出世就缺爹少娘,你不想想,这个家就这么败了?”

婶婶不听明珍的劝告,扭着小脚就要往外走。这时周显亮拐着腿走进院门,说:“大清早就耍什么疯?”

婶婶两手拍着胸脯说:“这个家可过不了啦!”接着就把周玉和李明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周显亮听后也不说话,掏出烟包往烟锅里装旱烟,点上火,坐在石板櫈上叭嗒叭嗒抽旱烟。抽了一锅烟,这才走进西屋问周玉,有没有这件事,周玉点点头。周显亮那古铜色、核桃皮似的脸马上阴沉下来。坐在炕沿上一言不发。

周玉就怕叔叔一声不吭。过了有半袋烟工夫,周显亮说:“一切服从革命需要吧!”

婶婶在一旁正等着救星发表意见,一听这句话,立刻跳了起来,说:“你就这么大公无私?就这么让他把家败了?啊?”

周显亮平时不爱多说,但要说出话来,可是吐唾沫成钉。他一看老伴急得跳高,便用烟袋锅敲着鞋帮子说:“你一个老娘们家家,知道啥?钉铆不分,瞎闹哄啥?这是组建机密单位,就需要咱周玉这样的人才!周玉来学校教书本来就是下放锻炼。他本身就是军人、党员,难道想干啥就干啥?像你一样?”

这几句话一出,就把婶婶这门“小钢炮”打哑了。不跳也不闹了,只说:“行,听你老东西的,出事你兜着!”扭着小脚走到灶台盛饭去了。

周显亮问道:“周玉呀,这是国家的需要,任何时候都要以大局为重。只是坑了明珍,明珍可受苦了。明珍呐,你对此事有什么想法,你说说,让叔叔听听。”“叔叔,咱们不能怨人家。这事也不能怨周玉,他所干的工作的确要求非常严格。不能因为亲属的政治问题而受影响。我同意他调回部队,我也同意和他离婚。但我有一个要求,离婚可以,但我不离开这个家。反正我家里也没有了父母,我要守着二老、守着我的儿子过日子。遍地黄土都埋人,在哪儿生活惯了就是自己的故乡。我哪儿也不去,这儿就是我的家!行不?”

周显亮听了李明珍一席话,心情激荡!他说:“叔叔我已年过半百,我就想有个有老有少、热热闹闹、团团圆圆、和和睦睦的家。当前国内外阶级斗争激烈,在这件事处理上,明珍站得高,看得远,不愧是有文化有知识之人,说话办事,胸怀大度,叔叔非常佩服!叔叔心里也如刀扎,难受哇!这样处理是不公平的,让你受苦了。你还年轻,前途无量。将来把孩子奶大,有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还是要成个家,有个家才是生活!”说到这里,周显亮老泪纵横,哭声不止。周玉和李明珍在一旁也无声地哭了。婶婶在外面正吸溜吸溜地喝着小米粥,两行热泪落碗里,和着稀粥咽下肚子里。

两天后,周玉和李明珍办了离婚手续。那一天李明珍赶到顺城亲自把周玉送上北去的火车。

湾道山村社员朴实而厚道,大家都把李明珍当成自家人。因为李明珍穿戴朴实,办事干练,心地善良,教学有方,博得全村社员的爱戴和信任。原来有七十多名学生,后来,凡适龄儿童,都上了学。人们尊称她“李先生。”李明珍备课、批改作业、写教案,每天都要工作十几个小时。因为生活艰难,营养不足,有时上半天课就累得站不稳。因为吃不饱,在黑板上写字,右手就打哆嗦。一回家,累得浑身像散了架。有婶婶照看家,总能吃个热乎饭。为了给她补身子,婶婶每天去饲养棚取鸡蛋。有时一天下两三个,有时还空窝。一空窝,婶婶便东家走西家串去讨要鸡蛋。一听说给“李先生”补身子,这家拿出鸡蛋、那家端出花生。李明珍见婶婶每天给她喝鸡蛋汤,冲鸡蛋花,心里非常不忍。为这碗鸡蛋汤,婆媳俩争执半天,汤凉了,李明珍才不得不喝下去。春天刚过,夏天的脚步紧跟而来。这时的太行满山遍野郁郁葱葱。远山近水绕着湾道山村转。空气清新,山村宁静。花香果馥,鸟语蝉鸣。夏天,山头上烈日炎炎,而山下的湾道山村,家家户户从祖宗那辈就用石头垒房屋。石头墙,石头梁,石头顶盖一座房。房屋冬天暖,夏天凉。这年五月初十,李明珍生下一个小儿。刚出生时,只有三斤八两重,哭声很小,像猫叫。公社卫生院一听说是湾道山村小学“李先生”坐月子,都网开一面。右派也好,左派也罢,这些称谓都是政治斗争的产物。政治斗争有历史性、阶级性、不确定性。百姓们看的是实际!在老百姓心目中,李明珍就是一个好老师!好先生!院长亲自跑到公社去特批营养品,拿着批条到供销社买了五斤奶粉、二斤炼乳、五斤鸡蛋、二斤红糖。要知道,这些食品,当年是凭票供应的,“高级干部”才可供应这些营养品。

周玉走了三个月,来了信。信里代问叔婶好,又问孩子是否平安降生。李明珍把信念给叔婶听。二老很高兴。随信还寄来三百元钱,说是爷爷奶奶积攒的钱,还有小孩衣服等。这时,西山大姐正生病。李明珍让叔叔给捎去二百元钱。剩下一百元交给婶婶供生活支用。李明珍产后只休息了一个月就上了班。把孩子放在家里,婶婶精心看护。李明珍这次生产,由于营养跟得上,奶水足。孩子个不大,特能吃。孩子过了满月就长了二斤肉。哭声也大了。小腿也硬实了。周显亮给孙子起了个小名叫“二生”。这年秋天,二生三个月大了,长到十斤重,个子大多了,身上肉也多了,哭起来声嗓大。哭起来,两小手握成拳,乍乍着,两条小腿一蹬一蹬地用力哭叫。老两口别提多高兴了。

周显亮每天等社员把饲养棚里的牛、驴牵走去山上干活,就开始清理槽头,打扫地面上的粪尿。准备好下工回槽牲口的饲料和饮水。抽个空闲,去七里河捞鱼捉虾。今年雨水足,上游水库开闸放水,所以,鱼虾被冲下山来。河水在湾道山转半个圈便奔流直下,流向平原。河岸边水草长得旺盛,鱼虾便躲在小草的阴暗处。周显亮每天用小捞网都能捞到二三斤小鱼。把鱼开膛破肚,洗干净,只等李明珍回来做。李明珍长在海河边,从小爱吃鱼,会吃腥,她能用丁点花籽油,做一锅香喷喷的酥鱼。李明珍几乎每天吃一顿酥鱼,催生了足够的奶水,供二生吃得饱、长得壮。

八月初,满山庄稼丰收在望。社员们正盼着风调雨顺来个好年景,吃上一顿饱饭。这一天还很热,周显亮去七里河捞鱼。这时鱼肥、籽多。他下网拉了几下,只捞到几条小鱼。又看水里,不时有斤重的鲫鱼顶流上游,他一看,乐了。如能捞几条大鱼那该多高兴啊!穿裤衩下到河里。河不深,只没大腿根,但水流急,稍不留神,就会被水流冲倒。一网捞起四条斤重的鲫鱼。心里高兴,还想多捞几网,突然来了一股水流,一下子把他冲倒、把他打闷了,等他浮上水面,已被冲出二里远。依仗年轻时在南方跟水打交道多,识一些水性,若不然,这条老命就交待了。秋天天气虽热,水却是阴凉的。周显亮左腿内还有一块没取出的炮弹皮,被这凉水一激疼痛难忍。回到放鱼和放衣服的地方时已近中午。于是,赶快穿好衣服提着鱼回家。

刚进家门口,就听家里有客人声。进屋一看,却是不速之客。客人就是贺永新。他穿一身摘去了徽章的旧军装。白净的长脸,鬓角被刮得发青,正拉家常。他见周显亮拐着腿进了屋,马上站起身来说:“叔叔身体不错,还能下河捞鱼!”

周显亮说:“你什么时候来的?”

贺永新说:“昨天下午才回来的。”

周显亮指着他身边的女人说:“这位是哪村的?”

贺永新马上介绍说:“这个是何云良的妹妹,何云秀。”

周显亮拍拍脑袋说:“几年不见,长成大姑娘了。”

何云秀说:“叔叔还记得我吧?我现在在县城医院当护士哩!”

周显亮便高兴地说:“在医院好,好!这么说,你们是请我去喝喜酒吧?”

贺永新喜不自禁地说:“十月一日,快了,快了,倒是我请二老和明珍都去。”

婶婶坐在炕沿儿一直不说话,听说贺永新要结婚,气就不打一处来,再也憋不住了,撇着嘴说:“祘你小子有种!祘你小子有本事,你刚刚拆了一对,今天又成一双!”

贺永新双手作揖,笑嘻嘻地说:“我的好婶婶,我的好妈妈,你嘴上给我积点阴德吧!周玉两口子离婚根本不关我的事。”

婶婶斜眼看着贺永新,说:“打小你就歪点子多,谁不知你小子是‘鬼难拿’?”

婶婶狠狠挖苦他,他仍然笑嘻嘻地说:“婶婶咱不说这些。今天我来,一来看看叔婶,二来告诉叔婶、弟妹一个消息。上个月集训完,在我姑父的力主之下,周玉和孙晓琬已完婚。因为周玉做那种工作,必须结婚才成,这是纪律所约束。周玉为这桩婚事一直和我姑父闹,我姑父说的话历来是一字千斤,谁拗得过他?所以,周玉和明珍的事,不关我的事!上级要求我能不执行?是不是?”

贺永新这番话如同一只穿心箭,疼得李明珍头昏眼花!但只有几秒钟,又镇静自如。因为世界上的事,有时自己是不能左右的。既然和自己离了婚,又没说不许别人再婚。这是人家自由吗。想到这里,李明珍态度诚恳地说:“工作需要,他应该结婚。这是人之常情吗!”

此话一出,惊得何云秀不错眼珠地直盯着李明珠,说:“这李大姐真是心胸大度之人!我早就有耳闻,顺城一中女教师,心胸坦荡,敢说敢当,侠肝义胆。教学是楷模,业务上是尖子!可惜我哥一叶障目。今天我见到了李大姐,我才眼见为实呀!”

“何大姐可不敢这么说,我本人有很多缺点,不能全怪令兄。”

婶婶还在回味周玉结婚那句话,心里早就点着了火,不等李明珍说完话,咬牙切齿地骂到:“千错万错都是孙运达这老东西一手遮天造的孽!”用手指着贺永新说:“你小子也不是个好枣!有些事就是你干的!”

贺永新从小经常挨婶子骂,只嘻嘻哈哈地说:“好婶哩,就算我干的,又该怎样?不就是挨你一顿臭骂?我挨骂挨惯了,还怕婶婶骂?常言说,小孩不挨骂,他就长不大。嘿嘿,婶婶还能骂我多少回?我就听你骂我多少回!”

贺永新这么一说,倒把婶婶一肚子气说没了。最后,喜笑颜开地说:“你小子脸皮厚,一针锥子扎不透。细想也是,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何必翻旧帐捯小肠呢?”

贺永新说:“这就对了,这才是我婶婶的实在话。咱们人生在世,总有个天长理短之事,往远看,往长远看!”

周显亮一听娘俩和解,心里痛快。就说:“永新呐,你们俩来看叔婶,就说明心里有你叔婶。今天赶上了,好赖就在这里吃顿饭。干粮咱们没有好吃的,就是红薯面、玉米面夹层花卷,有炖酥鱼……做酥鱼要让明珍做,她做的最拿手。反正今天午饭要晚点吃。明珍呐,快去收拾鱼,我赶回饲养棚喂牲口,那里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忙完就回来!”说罢,周显亮一瘸一拐地走了。

贺永新看周显亮走出大门,对婶婶说:“今天饭还不错嘛,我得多吃点。”

婶婶说:“随你小子便,你吃得越饱,婶越高兴!”

李明珍和何云秀一起收拾鱼。收拾完之后何云秀烧火,李明珍熬鱼,下佐料,大火炸鱼,小火焖,一回儿那酥鱼满屋喷香。

贺永新对婶婶说:“我知道明珍会做饭,她是天津人,天津人做出饭来和别处不一样,我爱吃!”

婶婶笑着说:“你小子也是个人精,能吃话,能忍受;你也能吃,也能花,将来当了官儿,要多想咱老百姓!”

贺永新一听婶婶表扬他,便说:“上次来,我的任务就是调周玉回部队,我没来看您,也没挨您骂。另一任务是我转业回咱县,联系工作安排。这次来,我正式转业回来了。县委安排我当组织部副部长。”

婶婶说:“那你不是当我们的父母官了吗?”贺永新说:“我哪敢当您老的父母官,我长多大岁数在您面前也是个孩子!”这一说,婶婶才呲开缺牙的嘴笑了。

周显亮回来时,酥鱼已摆上桌子,酱红色似红烧肉,放在桌上满屋香。大家围着炕桌,吃着红薯面、玉米面花卷儿,夹着酥鱼。这鱼一筷子下去,鱼骨分离,骨肉酥烂。胜似饭店的佳肴。贺永新走南闯北,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贺永新和何云秀吃一口鱼,夸一句,赞不绝口。

婶婶听贺永新连夸鱼好吃,就说:“我们明珍不论长相,还是干活、做饭、教书、说洋文。没有指甲盖大丁点不是,就是吃软不吃硬,就有那黑心人,和我们明珍过不去!你说这叫啥人?”

听话听声,锣鼓听音,这是指何云良——贺永新的大舅子。贺永新便说:“婶呀,人生在世,难免有个差错,常言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那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婶婶又歪着头说:“你说得怪轻巧,那受罪的人还在受罪,什么时间才熬到头哇?”

周显亮一直没说话,用筷子点着饭桌说:“啥啥啥,吃饭还堵不住你嘴!”

婶婶小声叨咕道:“这叫边吃边说么!”

大家都笑了。李明珍笑得扭过身去屋外取花卷。

贺永新说:“叔、婶,我这次来看二老,还捎来我姑我姑父的一点心意。……”

说话间,在小被子里睡觉的二生醒了,掀开被子,睁着两只大眼看面前的生人。贺永新一逗,吓得咧嘴哭了。李明珍返身从外屋回到屋内,见何云秀早把二生抱在怀里,脸贴脸亲着二生,李明珍急忙喊:“何大姐,快让我抱,他要撒尿,别尿你一身!”

何云秀把二生交给李明珍说:“小孩子尿是一宝,没关系!”李

明珍把完尿,把二生放在炕上。何云秀也不吃饭了,只顾逗二生玩,边逗边说:“大姐呀,这孩子长得太像你了,你看那眉那眼多俊秀,真乖!”

婶婶听了顺口说:“不愁不愁,来年你生个比俺二生还乖的胖小子!”

这一句,说得何云秀一个大红脸。贺永新听了高兴,如同嘴里吞了蜜丸。贺永新说:“这次我姑我姑父给捎来的东西人人有份。”他指着条几上的提包说:“三斤点心是给叔和婶的,拾斤奶粉、五斤白糖,是给二生吃的。全国粮票三十斤,用粮票买供应粮还可带六两花生油。另外,还捎来二百块钱。我姑我姑父还算不错吧?往后婶您就别骂我姑父不是东西了!”

婶婶听了,撇撇嘴说:“给个金山银垛我也骂,他认孙子,我少骂他两句。”李明珍和何云秀被婶婶这句话逗乐了。

吃完午饭,贺永新准备回家,对李明珍说:“临来时,我姑和姑父让我捎句话,如果带二生有困难,可以去北京,由他们找人代。”

刚说出这句话,婶婶急了:“这俩老东西,想捡便宜,我们家没人了?”

贺永新对李明珍说:“我姑父说,问你有什么想法、困难,可以提出来,如想调回北京、天津他可以帮助联系。”李明珍说:“请你代我向二老问好。请你转告二老,我在这里生活的很舒心,也没嘛困难,也没嘛要求,谢谢二老对我的关心!”

贺永新说:“我姑和姑父还想要二生的照片。”

李明珍犯了难,说:“要照片?还得去城里,进趟城来回得两天!”

贺永新说:“这好办,我带着照相机哩!”说罢,从提包里取出一架海鸥牌照相机说:“叔婶,今天咱们既然凑到一起了,就来个集体照吧。先给二老照个《老人乐》,再照一个《全家福》,再拍二生的《单身照》,再一个《姐妹照》,最后让明珍给我和云秀拍一张《夫妻照》,怎么样?”

照他的安排,把像照完,最后的《夫妻照》却成了贺永新和何云秀抱着二生的三人照。

叔、婶高兴得合不拢嘴,因为叔、婶一辈子没照过这么多相,更没照过“全家福”!

贺永新说::“我去县城冲洗,相片我给姑姑寄去,你们就别管了。”说完,就要走。又转回身说:“还有一件事没告诉叔婶。周玉和晓琬结婚后三天,周玉就走了,去哪里?没人知道。所以一段时间他不可能给您们来信。他干什么连我都不知道。可能是特工工作吧?人家不说,咱们也不问。周玉干这项工作是本行。他会三门外语,好钢用在刀刃上。什么事都难不住他。他那一身功夫,谁惹得起他呀!您二老放心,他不会出啥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