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他的旧世界真的消失了
作者:白饭如霜      更新:2019-07-25 05:57      字数:3642

房子里有两个厨房比邻而建,一个中式,另一个西式,都严格区分了功能区,西式厨房更大,摆设着各种叫人看了便敬畏有加的精密机械,正中有一个料理台,空间宽松,一两个人随便吃点东西的时候,在这里坐着、站着都很方便,而中式厨房则是所有传统厨师的梦想,精确地说,是家里管家和大厨林阿姨的梦想。

林阿姨在这个家里的资历,跟主人们一样久,事实上她在唐在云和高佳妮住过的任何家里,待的时间都和他们一样久,从广州到深圳,再到北京,只要有他们俩的地方,就有她的影子。

岭南世家大族中惯用的那种管家,和主人之间,是半家眷半雇工的关系,随着年长日久,关系深了,感情渐浓,渐渐掩盖了雇佣的事实,双方都会很有默契地努力装作不记得这件事,很多管家老了之后不还故乡,就在雇主家里养老,直到行将就木,才告辞回自己本家。

林阿姨正是现代早已经式微的那种长随管家,来自这一行从业者出身最正的顺德,她十几岁就在高家,而后跟着高佳妮四处迁移。

她精通理家之道,而且无师自通会管人,园丁、厨子、司机,除了跟两口子进出的,在家那些都听她调配,自己又尤善厨艺,粤、川、京、鲁,无一不通,后来因为唐在云喜欢,又去学了西餐,西式点心尤其做得出神入化,烘焙之精,曾经在家宴里让做客的米其林级大厨讶异不已。

除了高佳妮出国那些年,她在中国吃的十顿饭里,有八顿是林阿姨亲手煮的,唐在云虽说在外遍尝美食,可应酬完了回到家偶尔饥肠辘辘,最安慰肠肚的仍然是自家熟口熟面的那一碗鸡丝清汤面。

唐洛的童年记忆里,家对他来说最大,后来甚至是唯一的吸引力,就是厨房里永远有好吃的。

即使一时不就,只要他想吃,林阿姨永远随时应召,油锅烤炉红热蒸腾,大大小小各种尺寸刀具摆在料理台上,一字长蛇阵般,雪亮锋锐,闪着微光,食材要应季,红的番茄,绿的黄瓜,熟成到刚刚好的西班牙黑毛火腿整只待片,一碗高汤浸一碗手作的鱼腐,一小把意大利面等着拌和蒜蓉,橄榄油小小一壶在侧,晶亮欲滴。餐具一色是骨瓷,唐在云不喜欢任何有颜色的盘与碗,他最爱的美是纯粹。

那是真正意义上的想吃什么都有,什么都好吃。

而现在,唐洛站在空空如也,甚至莫名寒意凛然的厨房里,突然意识到自己离家十年,身后的变化是何等之巨。

林阿姨都不见了,他的旧世界才是真的消失了,好的坏的,喜欢的不喜欢的。

一点不剩。

他这时候懂了罗西的意思,懂了她寥寥几字之间的嘲讽和暗示。

今时今日的这个家里,没有吃的,没有人需要在这里围一张桌共进任何一餐,如同世间千万人的每一餐。

他拒绝了让司机开车出去买点宵夜回来的提议,饿着肚子回到房间,头脑此刻极其清醒,却无事可做,于是干脆脱了睡袍在空地上做徒手力量锻炼,足足运动了两个小时,在二十六度的恒温里出了一身大汗之后又洗了一个澡,之后再度入睡。

他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快要下午一点了,出来看看动静,唐在云和罗西都已经出门了,房门口放着一个木箱子,箱子里放着淡蓝色薄纱纸包着的几套衣服,还有一个没开封的手机,一张便笺留在手机盒子上,便笺他认识,和家里其他文具一样都是定制的,是唐在云选定的纹路和质地,大大小小各种型号,各处书房里常年都放着,男主人想事情的时候,常常就是在便笺纸上信笔而写,思路仿佛也就是跟着横平竖直生发延展,连绵不绝。

唐洛认识父母的字,但眼前这一张便笺上的则很陌生。

“衣服没来得及处理,将就穿,晚七点在天一阁吃饭,司机知道地址。”

落款是一个看起来颇像一条小狐狸尾巴的大写字母l,从口气揣测,想必是罗西的简称。

唐洛随手把字条扔掉,将衣服拿进房间,一件件拆开穿起来,看了看品牌,他不认识,但从商标文字来看,是一个日本的品牌,大概是临时去买的,一站就把需要的里外行头拿齐了,在北京这么冷的天气里,没有给他买羽绒服或大衣,连厚外套都没有,勉强算得上可以御寒的,不过是一件莫兰迪色的长风衣。

字条上所谓没处理的意思,是不曾提前拆开包装,预洗熨烫,这是林阿姨理家时的规矩,除此之外,唐洛穿上之后,居然意外地发觉衣服无一处不熨帖。

知道唐洛不怕冷,从小到大没有穿过棉袄大衣,知道他从里到外的尺寸,甚至对质料颜色式样的偏好。

这不会是唐在云的贡献,唐在云从不在意这些育儿上的细节,或者说他都没有在意过育儿这件事。

也没理由是高佳妮的,她不在家,也不知道他已经回国。

所以是罗西准备的衣物吗?

素昧平生,她从何处了解他?

唐洛在衣帽间扣好衬衣上最后一颗扣子,走出房间,想着怎么也要去找点东西来吃了,就在下楼的瞬间忽然犹豫了一下,折身往上,一直走到三楼尽头,那里有一个小套房,大概七十多平方米,就是他出国前的住所。

这个小套房远离家里所有其他房间,孤独地矗立于三楼最边角的地方,有一道单独的窄梯直接通往一楼,如果要去二楼,就得走另一头的弧形楼梯,两道楼梯会在一楼上方巧妙地汇合在一起,像两条河交汇,而后到达地面。

在弧形梯的上方右侧,也就是走廊另一头,是高佳妮和唐在云住的主卧,两扇门遥遥相对,各自都关上的时候,谁也听不到另一扇门后的动静。

他偶尔看电影,里面的孩子或者生性软弱的人突然遭遇噩梦的时候,总是会在最关键的时候大叫一声从床上坐起来,而后他们的父母、叔叔阿姨或者姐姐,总之会有一个人在凌晨三点的时候反应和动作都敏捷得像一个海豹突击队队员,在半分钟内就冲进来,急切地,关心地问出那句经典的台词:“areyouok?”

唐洛没有做过噩梦,就算做过,他也从未因此而被惊醒,即使在梦中他也忠实地遵循了母亲的教诲:咬紧牙关,坚持下去,不要堕落,你没有堕落的机会。

但在十二岁那一年的某个深夜,他曾经在自己卧室的门后大声地喊叫,不是叫爸爸妈妈,不是叫任何人的名字,只是像受伤的小动物一样发出声嘶力竭的吼叫。

他叫了很久,没有人听到,也没有人来,那些喊叫,在房间里横冲直撞,异常执拗而孤独,而后就像那些渴望什么而终究得不到的心,结局就是在时间的旷野中慢慢消失。

而后唐洛很快就到了十六岁,开始准备出国那一年,他就像所有青少年一样,不再希望和需要任何家里人来他的房间,尤其不欢迎不请自来,唯一的例外是林阿姨——人和人之间可以完全没有感情,人跟自己喜欢吃的食物之间,却有着永恒的忠实和缠绵。

他还记得自己走的那天,车子在门口等着送他去机场,林阿姨一边抹眼泪,一边等着他一出门就指挥清洁阿姨来收拾拆洗他的床上用品,其他则都不必,他自己动手把房间整理得很干净,干净得一切都仿佛在晨曦之中闪闪发光,没有任何私人物品摆在外面。

房间本来的设计,是进门有一个小过厅,过厅木纹理的墙面上有两扇隐藏的门,没来过的人可能根本就不会注意,一扇门通往衣帽间,一扇门后是洗手间,过厅后是主要空间,临窗是书房,用一条长尾弧形的桌面切入起居空间,再过去是卧室,三个空间存在感鲜明,但彼此之间都仅仅用相互呼应的家具和装饰品巧妙分隔,整体既区分又交融,没有更多的墙面。

唐洛抱着这样的记忆,轻轻扭了一下门,门开了。

就在望进去的一瞬间,所有记忆都消失了。

如罗西所言,这里变成了一个画室。

因为是顶楼,天花板镂空了,变成一个对开的玻璃篷,房间里所有的家具包括地毯都被清走了,地面铺设的原木地板全部被撬走,留下建筑物最初的水泥地面,不知道被什么刮出了深深浅浅的纹路,只有那张从原来的书房贯穿到起居室,再连接卧室空间的长尾木桌留了下来,桌上高低起伏摆着大大小小各色画板,有些完成了,有些没有,大部分是人物油画。桌角有几个原木桶,有的立着,有的倒下滚到一边,里面有的密放着画笔,全新的、用过的都有,有的插着一把一把的竹子或大朵的花,竹子和花都是活生生的,或青翠或红润,油彩容器丢得到处都是,地面也染上了不同颜色,难怪要把地毯拉走。

长尾木桌对面的墙上同样挂满画,没有什么章法,就那么乱糟糟地挂着,墙角则靠着几尊雕塑,屋子最中间留出一片空地,放了一张椅子,椅子上搭着一块很大的丝巾,有着爱马仕独特的宝蓝色,一角落在椅面上一尊白色无头的半身雕塑上。椅子对面是立起来半人高的画板,画布上空空荡荡,只有右下角有一笔赭色,在苍茫雪白之中描出一抹弧形。

唐洛走过去站在那块画板面前,从这个角度看那把椅子,上面的无头半身雕塑有一种奇异的封闭感,仿佛正为自己的残缺而羞愧沉思。

他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儿,回头从地上捡起一把小小的画笔,用过之后没有清理,画笔笔锋都硬了,蓝色油彩结在上面,他在插竹子的原木桶里蘸了蘸,果然有水,就着这一点儿水晕出来的彩色,他在那笔赭色上,增补一个蓝色翘起来的尾巴,一点蓝幽幽眼珠,远看上去,倒像是小蝌蚪找妈妈这一类低幼童书中配的写意插图。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小说,聊人生,寻知己~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傲气如我》,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小说,聊人生,寻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