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我恨那个房间,不住最好
作者:白饭如霜      更新:2019-07-25 05:57      字数:4014

唐洛在家里待了大半个下午,司机六点钟左右准时来请他出发去天一阁,到那边就看见唐在云和罗西在门口迎他,就他们三个人吃饭,是为儿子接风洗尘的意思。

天一阁是私人产业,不对外营业的,在后海边,一个两进的小四合院,门口一侧镶一块小小的黑底红字铭牌——“天一”。

这个地方是唐在云和几个爱喝威士忌的朋友一起捯饬出来的,正厅正房打通了,建成一个迷你美术馆,一进去过了一个小院子就能看见,收藏的东西有字有画,有雕塑也有文玩,摆设没什么章法,也不算特别值钱,否则也就放保险箱或者私宅了,但都是几个主人的心头好,摆在一堆,成就了一种fion的审美,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就是老子有钱,想买什么想怎么瞎放你们管得着吗的意思,颇为耿直。

两进之间还有一个方形天井,两侧种了密密的文竹,一条青石板路延伸到里屋。

左右偏厅和里屋几间都重新隔断出来,装成了吃饭的包房和茶室,没有菜单,厨房技术班底是固定的,主理的大师傅则都是名厨,不断被猎头团队以高价从各处请来短期当值,撑死了待三个月,有时候一两周就走了,因此菜系轮换,涵盖中西,很少有重复,平常来吃饭的都是自己人,外客不入,反正在大众点评网上是肯定搜不到的。

院子的地下一层还有个酒窖,每个月第三个周六晚上开品酒会,这个月刚好是今天。

几个股东都精于饮食之道,所以他们戏称自己这个小团体是黑凤凰委员会,这个名字是有讲究的,古人推崇的神物,一是麒麟,一是凤凰,一是龙。其中凤凰对生活细节最为挑剔,“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至于黑者,意思是与凤凰本质类似而反其道而行之,吃得不仅挑剔,而且广泛,穷极寰宇,遍搜山海之间,既无禁忌,也无限制。

这几天在天一阁当班的是从香港老潮州菜馆请来的师傅,卤水百物和五层冰皮烧肉火候拿捏出神入化,另外简简单单姜葱豉油蒸了一条鱼,一碟蒜蓉生菜,生菜旁配一碟鱼露,主食是干炒牛河。因为接下来要继续喝酒,所以只配白茶,以保持味觉的敏锐。

餐桌上的这些全是家常食物,能把家常食物做到登堂入室,才是高手所为。

只不过对唐洛来说,这些菜刚好是林阿姨给他留下的童年记忆中的一部分,她的手艺可能不是潮州厨子里最好的,但一定最对他口味。

而真实从来都无法和记忆匹敌。

因此当罗西夹下第一筷鱼腩放到他碗里,问他“味道怎么样”的时候,他只是冷淡地说:“ok”

“欧洲那边现在的中餐好吃吗?我多年没去了。”

“不好吃。”

“一家好吃的都没有?”

“也许有,但我不知道。”

罗西轻轻笑一声:“那你真的不太像你爸爸。”她扭头看着唐在云,声线里的温存很明显,“他在哪里都能找得到好吃的。”

唐洛凝视着罗西,他的眼神像标枪的尖峰,冷淡而且直接,说话的方式也有点像:“youknownothgabout”

罗西听到这句抢白,脸色如常,只是耸耸肩,筷子捻在手里,问唐在云:“要不要吃鱼眼睛?”她的手腕露在外面,上面有一个红色的、火焰一般的文身,很醒目。

唐在云摇摇头,他今天不知道有什么重要的事,穿了三件套的西装,暗红色细格纹,经典的英式细长领带,这会儿拉松了,衬衣扣子解开两个,白金圆袖扣也取了下来放在桌上,整个人有一点疲倦。

他当然听得出来女朋友和儿子之间的对话不算友好,不得已接过话头,于是问唐洛:“你今天白天做什么了?”

唐洛吃了一口卤水豆腐:“没什么,就在家里转了转。”

他没说自己几乎花了大半个下午在摆弄新手机,本来只是激活一下国内号码的事儿,前后不需要五分钟,结果因为坐在客厅里玩,陆续被家里的司机、家务阿姨和园丁注意到了,大家都不请自来地向他热情推荐各种好用的app,令唐洛哭笑不得。

这些全都是陌生面孔,唐洛出国前家里的用人,全都走了,他未尝不知道大家也是找个由头上来认识一下少主,要说他高傲呢,本来就已经挺高傲的,在欧洲习惯了那边的社交疏离,往往是个人就不理,可在这个时候,他陷在一堆人的包围里,听着他们叽叽喳喳讨论哪个游戏好玩哪个叫车软件好用,似乎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

何况人家介绍的app有一些功能真的叫人大开眼界,另一些叫人哭笑不得,如果下一次他还在凌晨三点觉得饿,就可以在五个平台之间任意挑选,每个平台都热情洋溢地向他保证什么都有,什么都送,还有一些简直是视频版的浮世绘或人间喜剧,点开十秒,就能看到偌大中国每一个边边角角发生的各种大小事,在艺术殿堂里,大师们把这些细节的结合叫作原生态的现实主义,而司机说这是大型沙雕展示中心,唐洛一开始不知道沙雕是什么意思,他以为是一种鸟,还纳闷为什么在任何视频里都没有看见鸟。后来才明白过来沙雕是另外两个字的谐音,那两个字因为过于粗俗,无法被所有人坦然转述,可是一旦借了音,就变成了堂而皇之的标签。

他逐一注册了账号,逐一尝试,看得很入迷,那些质量低劣的视频里,人们或哭或笑或闹,所作所为都是极其投入的、认真的,满溢着鲜明的生命力,有一些人看上去就过得特别苦,就像一个在极为偏远的乡下支教的老师,有年纪了,成年累月一日三次在烧柴的炉灶上做简陋的饭,旁边总围着一群嗷嗷待哺、脸色青黄的孩子。

但是,他们居然能用手机把这一切拍出来,给几千万人看,日复一日,无数人在下面点赞、评论,问去哪里捐款给他们改善伙食,大家在这一个方寸之间,都像是很好的人,而且很快活的样子。

这些是他在欧洲和北美都没有见到过的东西,西方人从来不理解中国,他有时候觉得自己也是,他没有“回来”的感觉。

什么算是回来呢?他期待谁,谁又期待他呢?

唐在云当然想不到儿子一个下午想了这么多事,更想不到儿子的新手机好几个应用软件里业已攒了六十五分钟的短视频观看记录,只是说:“家里变化有点大,我让张姨另外收拾好一套房间给你住了,以前的衣服应该现在都穿不了吧?”说着又仔细看了看唐洛,“你比前年我在欧洲见到的时候又结实了很多。”

前年夏天他们一家三口一起在西班牙待了三个礼拜,那是最后一次唐在云和高佳妮共同出游,到了最后几天,大家的忍耐力都已经降到了零点,即使在唐洛面前,这一对夫妇也已经无话可说,在一起做任何事的时候,都时刻小心彼此不要对视。

在爱过的人眼睛里看到深深的怨恨和淡漠,从来都不是愉快的经验,但谁也无法控制。

这时罗西插了一句:“你想住回你原来那个房间吗?要么,我明天把东西都搬出来。”

唐洛表示不必:“我恨那个房间,不住最好。”

“恨”是感**彩非常强烈的字眼,他说出来的样子却很随便,罗西唇角挑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低头吃拌了大量鱼露与指天椒豉油的干炒牛河,她不知道用什么牌子的口红,怎么擦拭碰触也不掉色,在辛辣与油光的刺激之下越发饱满娇艳,仿佛熊熊燃烧的火焰。

一时间餐桌上静默下来,只有吃东西、喝茶、筷子偶尔与餐盘碰触的声音,过了许久,唐在云又问:“你要不要去看看你妈妈?”声音很轻。

“她在北京?”

“一般都在,我帮你约她吧?”

唐洛放下筷子,餐巾轻沾嘴角,平淡地说:“我妈居然还跟你说话?”

唐在云微有些错愕,放下茶杯,看了罗西一眼。

罗西抿了一下嘴唇,袅袅起立:“我去看看品酒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啊,今天的酒有的要早醒有的要晚醒,别搞错了。”转身的时候,向唐在云眨了眨眼。

两人在不同角度注视她走出去的背影,这么冷的天,罗西就穿了一件形状古怪的银灰色连衣裙,另外裹着条绣着阿波罗驾驭火焰马车巡天图案的亮橙色羊绒披肩,径直走出吃饭房间,在零下六度的气温里,光着腿,穿着一双丝质的拖鞋,闲闲行过天井,往酒窖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一对父子,气氛如同盛宴之后,餐盘与食物都已经冷却,油脂凝结,浮在没有喝完的汤水表面,满满都是不堪的狼藉。

唐在云终于打破了沉默,如唐洛记忆之中一样,他说话永远用降调,带着难以名状的轻微的歉意,似乎一直在等待世界与他和解:“我和你妈妈,彼此交代得很清楚了,只是对你,我们都觉得抱歉。”

唐洛短促地笑了一声:“抱歉?”

他倒是心平气和:“也许是你抱歉吧,这不像是她的风格。”

很难说唐在云对结发多年而终于离散的妻子还抱有什么样的感情,但至少这一刻他还是公平的:“你妈妈很爱你,只是。”他轻轻叹口气,说出了深藏内心的评语,“她不知道怎么去爱。”

“我和你妈妈,三十多年,并肩战斗,风雨同舟,她就像一把太阳下的关公刀,雪亮、锋利,一往无前,谁也挡不住她。”

唐在云平静地叙说着,眼神落在自己放在桌上的那对袖扣上,harrystonzaliu系列袖扣白金钻石版本,交缠的白金线条之间镶嵌钻石,在灯下偶有锋芒,质料华贵,品相却十分收敛,很贴近唐在云的风格,它们静静躺在那里,仿佛以自己的存在与他应和:

“我们家一直都过得很不错,这主要是你妈妈的功劳,她聪明绝顶,我从来没有见过有人比她更有决心、更有行动力。”他看着儿子,唐洛有他的脸形和眉眼,其他地方却像足了高佳妮,尤其是嘴唇,线条秀丽,棱角分明,生气的时候紧紧抿起来,就带来一整个“山雨欲来风满楼”。

唐在云继续说话,他说“但是”——当你不爱一个人的时候,一切赞美的最后,都会连接一个“但是”。

“但是她不是一个适合一起生活的人。”

他试图让语气更柔和,试图找到一个不会在儿子面前伤害他亲生母亲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意思:“她的个性,我想你可能也有体会。”

唐洛听着,起身为唐在云续了一杯茶,茶水已经半凉了,煮茶的炭火也灭了,但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服务员进来,也许罗西交代了他们什么。

而后他一面斟茶他一面说:“我知道。”看看门口,“那么罗西呢,是适合一起生活的人吗?”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小说,聊人生,寻知己~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傲气如我》,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小说,聊人生,寻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