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他也没有再见过苏桐
作者:白饭如霜      更新:2019-07-25 05:57      字数:2811

说到波士顿,孟浩峰的记忆是灰色和白色的。

灰色的是他在那里读书时的生活本身,白色的是雪。

铺天盖地的暴风雪,零下三十度,把整个城市结结实实覆盖起来,看不到车,看不到一切活物,看不到天地边界的那种雪。

在那种天气里,没有住所的人,或者有住所但付不起暖气费用的人,会硬生生看到死神的武器是冰镐,一镐一镐砸死自己。

他是在八年前到波士顿机场的,落地的时候,身上只有六百美金现钞和一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停掉的信用卡,还有一箱子很快就发现完全不适合这里天气的衣服。

他的远方姑姑一脸嫌弃地来接他,上车后第一句话是:“你一周之内就要搬出去,我男朋友要回来了。”

他这个人要面子,又年轻,闷着头靠自己找了一礼拜住处,在最后期限之前找到一间距离哈佛三十多公里的便宜公寓,公寓一点不好,四周街区更一塌糊涂,到处都是游荡的瘾君子,还有到处乱丢的大便袋,叫人难以想象这是叫老一辈中国人双膝发软的灯塔之国。就算这样,这也是他能够负担的极限。

给他做中介的是个在美国混了半辈子的香港人,把这间公寓叫吉屋,努力讲着广东版的普通话:“以前有人死在里面的,才这么便宜,你是同胞,先讲给你知道,介不介意?”

穷比死可怕多了,有什么好介意的?最多鬼垫背一起死。孟浩峰暗自这样想。

放在一年半前,谁都不知道他能落拓至此:清华通信工程的高才生,拿了全奖来mit读博士,前途无量,繁花似锦,恨不得额头上写着四个大字:人生赢家。

谁也料不到出发前一场重病,化疗,放疗,差一点死在了积水潭医院的icu里,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病好了,奖学金却没有了,家里二老一生积蓄耗得干干净净,本来谈婚论嫁的女朋友,在他生病第二个月就搬出了同居的公寓,号码换掉,人间蒸发,连一根发簪都没有剩下。

人生低谷,名副其实的低,低得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就得罪了老天爷。唯一的安慰是清华导师为他奔走,保留了麻省的录取资格。

但大家都劝他不如不要去。

都振振有词:本来就身体不好,谁都知道麻省的课业压力繁重,万一受不了,怎么办?

全奖没有了,家里也一夜回到解放前,波士顿生活费用那么高,又怎么办?

千言万语一句话,都是叫他别给自己找不痛快。

他也听进去了,他也知道人家是好意。

但孟浩峰一咬牙一跺脚,还是来了。

然后他发现,那些劝他的人,全都没错。

课业是真重。精力再好的人,也都靠没完没了的咖啡因和药品撑着,撑过paper,撑过考试,撑过抑郁和躁狂,靠着对未来的憧憬吊住一口真气,高歌猛进。

费用也是真高。衣食住行,省了又省,在超市里徘徊又徘徊,买一毛九美金一包那种最便宜的方便面回去,一个小酒精炉煮水半天不开,面煮成了半硬半软,就着老干妈一口口送下去,吃到后来,老远见到那个方便面的外包装,胃酸就一下子涌上来,想要扭头痛痛快快吐一场。

穷和累,就是两块湿牛皮,紧紧抱着你,在太阳下暴晒,渐渐收紧,直到你五脏夹裹成一团,呼吸不能,思考不能,活不下去。

这么熬到六月的一个周末,马上就要考试,孟浩峰被一场流感击中了。

一开始只是打喷嚏,流鼻涕,头昏脑涨,不舒服,没多久发起烧来,39度。

他蜷缩在那张破行军床上,旁边就是窗户,猛烈的太阳光照在他额头上,带来火烧一般的灼热感,外面有人在叫喊,有车经过,所有声音都像是一种虚幻的背景音,似乎来自另一个世界。

孟浩峰在那一刻深信不疑,自己会死在这个倒霉催的异国他乡,死在一张狗屎黄色的床单上。他这一刻深深后悔自己人生做出的一切选择,因为必然是那些选择的结果串联起来,无论当时来看是好是坏,才最终把他合力送到了这里。

体温慢慢升到了39.6度,身体启动防御机制,孟浩峰进入了半昏厥的状态,在高热地狱地煎熬中昏昏沉沉,不知道多久,而后忽然听到了咚咚咚咚咚咚的一连串声音。

有人在敲门——精确地说,在砸门,用沙包大的拳头,使劲捶打着那扇本来就不怎么结实的门。

他听了很久,一直以为是幻觉,但那幻觉十分倔强,搅扰不绝,孟浩峰终于顶不住了,抱着毯子挣扎着起来,摇摇晃晃去开了门,只见门口一个头顶青皮闪闪的汉子,开口说:“你是孟浩峰吧?我是你表哥的朋友。”

严格来说,是孟浩峰表哥的同学的朋友的同学,是表哥在家族群里看到了他生病的消息,找留美的同学问有没有在波士顿的朋友帮忙,而后朋友找到了波士顿的同学,再找到了苏桐。

沿着这么远一条线,苏桐从天而降,把他带去医院看急诊,垫付了医药费,接着给他做了粥和汤,虽然都不怎么好吃,但至少是热的。就这么无微不至照顾了他三天,孟浩峰终于回了魂。

接下来半年,孟浩峰还隔三岔五和苏桐见面,大部分时候都是苏桐请他吃饭,送一些生活里必要的东西给他,还有二手书——不在美国读大学里混过的,不知道美国正经课本有多贵。他零零碎碎还跟苏桐借过一些钱,都不多,往往拖很长时间才还,没多久又借,他自己都嫌恶自己,被雾霾一样的窘迫感紧紧包围着,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但苏桐从来没有说过什么,连一个微妙的眼神都没有,他还钱苏桐就接着,他借了不还再借,苏桐照给,每次都像是第一次,毫无芥蒂。

他常有梦想,以前都是经世救国、飞黄腾达的大梦,后来有一段时间,变成了非常卑微的小事,包括去痛痛快快吃一顿好饭,有牛排有酒,包括感恩节黑五能进百货商店买一两件有牌子的体面衣服,也包括把欠苏桐的钱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但没有等到那一天,苏桐就毕业了,有一天突然来告别,说拿到了华尔街一家小投行的offer,就要离开波士顿了,两人去喝了几瓶啤酒。苏桐走的时候,把自己一直开的一辆三手车送给了孟浩峰,开了四十多万公里,外表破得跟打过两次世界大战一样,估计历任主人从来没有正经把车拉去保养过,但这仍然是一辆车,真实的,可以自由把控用的车,一辆车在波士顿给人带来的便利,就跟一个残疾人装上了智能义肢,世界一下子就开阔了,多了很多便利、时间以及机会。

他开着车去办好必要的手续,心里高兴,看车实在太脏了,开进街边一个洗车场,毫不吝啬,上上下下大洗一遍。他站在旁边看工人拆椅套,那人突然叫他:“你还有东西在车上。”

过去一看,椅子底下丢着一个厚牛皮纸封了口的袋子,打开一看,里面包着的都是钱,一把一把的小额票子交叠着,十块、五块、一块,底部还有硬币,加起来数一数,有小四百块,钱是真的不多,但对于穷的人来说,也是真有用。

他一直不知道那是苏桐不小心落下的,还是故意留给他的,但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孟浩峰都花掉了那一笔钱,连这一笔在内,他算过,自己一共欠苏桐两千五百三十七美金。

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这些,就连后来回国了,过年过节时家族聚会,在那位间接找到苏桐的表哥面前也只字不提。事实上表哥本人其实早就忘记了这一回事,人与人之间对于某一件事的看法、记忆和感受,有时候再亲近也无法分享。

他也没有再见过苏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