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郭也造访高佳妮的公寓，和她共进晚餐，中午约的时候，说的是到棠花胡同里新开一个吃潮汕私房菜的地方，让她尝尝鲜，结果高佳妮对帝都开张营业的一切潮汕馆子都嗤之以鼻，一口就回绝了。

郭也碰了一鼻子灰，还在想办法挽回，高佳妮又说，既然想吃潮汕风味，不如就来家里好了，让林阿姨做几个小菜，比什么都强，郭也还有什么话说，一叠声答应，下午如坐针毡地工作了一会儿，早早就奔过来了。

结果一看，说是只要做几个小菜，林阿姨却花了老大功夫，熬了融荡绵稠，细腻之极的白粥锅底，精心炮制了红白青绿各类食材，在客厅里摆开阵势让他们打边炉，一早就熬着的一小煲鲍鱼花胶鱼肚，也端上来煨在边炉边，声色两全，满室生香。

等一切安置妥当，她就提前下工回家了，公寓里剩下郭也他们两个人吃饭。

高佳妮还问：“怎么不让我找蓁蓁一起？她最喜欢这个花胶，这段时间忙都没怎么过来吃。”

郭也坐在她对面，正往高佳妮的碗里调配各色小料，听到了颇为幽怨地看她一眼：“难得我们俩吃个饭，非要多找人凑热闹干嘛？”

高佳妮接过碗，往里面倒了几滴麻油和鱼露，闻言唇角露出浅笑：“别胡说了，你干嘛都喜欢凑热闹，什么时候轮到我多找人。”

郭也不说话，又给她倒茶，他之前进门，第一件事是拒绝了叫叶蓁蓁来吃饭的提议，第二件事是去把茶几上放的酒瓶酒杯子全给收了，说今晚喝茶。

茶是他带来的明前龙井，杭州满觉陇自己名下的茶园里收的，园子不大，栽培服侍那些茶树的人手倒比其他十倍规模的地方都多，请了龙井村里三代传承茶叶世家的行尊亲自来炒制，青锅，回潮，辉锅一条龙，抖、带、挤、甩、挺、拓、扣、抓、压、磨，全靠一双手，妙处全在巅毫之间，三筛四选，有瑕疵的统统摒弃，全不可惜，多精贵就多精贵，反正也是不卖的。

年年收完炮制完，郭也自己喝一些，送朋友一些，喝的是个应季的风味，送来的时候，还要配两坛虎跑泉水，煞费工夫，叫喝的人能体会好水与名茶之间，有琴与瑟一般的浑然天成。

这姿态算得上格外矫情，但天下的仪式感都是矫情的，要全没有仪式感的话，人生就缺了那一点儿郑重其事的况味，一切在回忆中都会显得太轻，太模糊了。

高佳妮很少喝茶，尤其不喝绿茶，但她知道茶的好坏，此时看着幽绿的茶汁潺潺注入瓷杯，她屈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是广东人在餐桌上表示感谢的意思。

茶倒完了，郭也又给她烫象拔蚌仔，十秒即熟，象牙白色嫩而弹牙的肉片，一片片夹出来放碟子里，她不动声色看着郭也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话了：“阿郭，你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吧？”

郭也抬手扶了扶眼镜，自己也吃了一口鱼片，慢条斯理放下筷子，照直说了：“蓁蓁前几天，参加创世的年会了。”

高佳妮知道这件事：“嗯，然后呢。”

郭也略一沉吟，把叶蓁蓁跟自己说的在和合的情况简要说了一下，高佳妮一惊：“她一直没有拿到工资和权限？”

“没有，和合现在的人力资源总是唐在云亲自挖回来的，轮值总裁是罗西，他们从中作梗，蓁蓁没什么办法可想。”

“怎么不跟我说。”

“你觉得呢。”

两人都知道叶蓁蓁的禀性，最好的解释，当然是不落忍让高佳妮操心。

高佳妮一贯的对妇人之仁不以为然，随即又想起叶蓁蓁第一天上班就打电话回来问办公室位置，那时候这孩子的内心，不知道是何等的无助。

这样情况下还有慈悲心为别人考虑，实在难得，说万中无一都不算夸大，于是高佳妮到了嘴边的批评，居然又被自己生生咽了下去。

她微微皱眉，问郭也：“那她有没有跟你说自己准备怎么办。”

“我提议她去劳动仲裁，仲裁不成立就打官司告和合，律师都借给她了。”

高佳妮对这个不按牌理出牌的建议反应倒是没那么大，就看了郭也一眼：“然后呢？她怎么反应?”

“重点不是她的反应，是你的反应。”

高佳妮眉头一挑，她那张线条分明的脸一旦严肃起来，真是不怒自威：“什么意思？”

“如果蓁蓁真的着手去申请劳动仲裁，甚至最后跟和合打上官司的话，你会怎么想？”

高佳妮垂下眼睑，看着沸腾的白色粥底上不时冒出的泡泡，慢慢说：“我可以理解。”

她的理解，是真的理解，无论是心态还是结果都如此：“如果她想通过这个方法拿回权限，说明小姑娘还是太天真了，继续下去也没有意义，如果她是像你说的，通过这个方法对我交代，耗一段时间拿笔钱脱身走人，那也无可厚非。”

在任何情况下她脑子里都有一本精细的账目运作，不偏不倚，不过不失：“我本来也欠她的。”

她说到这里，长长出了一口气，而后两颊绷紧，似乎内心正在压抑着某一些激荡的情绪，郭也充满温情地看着眼前高佳妮，等沉默回旋了一段时间之后，代她说出了真正的心身：“但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都说明你找错了人了，对吗？”

高佳妮几乎是以看不见的幅度点了一下头，她在郭也面前，喜怒哀乐，是不必掩饰，也掩饰不了的，因此这一刻才会十分疲倦地径直承认：“是啊，那就看错人了。”

她说完话，随手夹起一片象拔蚌片送进口中，那片肉泡在调料里泡了很久，想必早就冷了，多半也已经太咸，她却浑然无觉，机械地咀嚼了几下就咽了下去。

吃完这片象拔蚌肉，又喝了一杯茶，前后不过几秒，高佳妮突然脸色一变，丢下筷子站起来，急急忙忙走到洗手间，门一关上，里面立刻传来马桶冲水的声音，看样子是进去就吐了。

郭也立即就跟着站了起来，但他很了解高佳妮的脾气，跟过去或试图安慰她，都不是明智之举，她不会愿意，因此内心再焦灼，他也只是站在那里，等高佳妮料理完毕出来之后才问一声：“怎么了，不舒服吗？”

灯光之下高佳妮的脸色格外苍白，唇角和鬓发上带着水珠，迎着郭也关切的目光微微一笑：“没事，最近胃不太好。”

郭也点点头，把林阿姨摆在食材架底下的碱水面团拿出来，放进粥底里，用筷子划开：“稍微吃点面条吧，不好消化的那些就不吃了。”

高佳妮根本无所谓吃什么，她坐回餐桌边，喝了一口茶，郭也急忙把茶杯拿走：“绿茶伤胃，尤其是新茶，烟火气太重了，我给你倒杯白水去。”

高佳妮摆摆手让他别瞎折腾：“不用了，没事。”

郭也还是站起来，去厨房倒了一杯水，回来放在她面前，转身回自己座位的时候，抬头轻轻的，几乎都让人感觉不到的，摸了一下高佳妮的头发。

而后他问：“佳妮，我有一件事很不明白，你一向来不是肯退让的人，怎么这一两年老唐带着女朋友登堂入室，都要翻天了，你还沉得住气？”

他对此真的百思不得其解的，而关于高佳妮，他不明白的事真的没那么多。

这么多年，他一直是高佳妮的外围辅佐，充当的是如同另一双耳目与另一个大脑般的角色，她需要得到什么了解什么，自己不得要领，或兹事体大，必须兼听则明的时候，每每就从郭也这里寻求信息和帮助，身为咨询业最顶级的风险控制与战略研究大拿，郭也智慧发挥到最高点的时候，往往都是拼尽全力为高佳妮和她的事业保驾护航的时候，其他人给再多钱，就是把他供在神坛上天天上香，他都懒得努力到这个份上。

数十年如一日，少年相识，老来相契，私人生活里他们几乎没有交集，但在事业方面，却完全称得上彼此拥有彻底的相互了解和相互信任，唯独在这件事上，郭也摸不透高佳妮的心思。

高佳妮沉默着，筷子在锅里搅动，挑起两根已经熟过头的面条，放在碗里孤零零的盘曲成一团，她根本没有吃东西的胃口，看到食物已经胸口一紧，以前再爱吃的东西，现在都只能给她带来想要马上干呕出来的感觉。

她移开目光，望向郭也：“人总是会变的不是吗。”身体状况会变，心也会变，直到面目全非，恍如隔世，就算自以为是铁打的，也有遇到一千度高温与王水的时候。

郭也轻轻说：“我总觉得你不会。”他凝视着高佳妮：“我永远都记得你站在我面前，对我说郭也再见了，你好自为之，而后转身从容走开的样子，我这辈子，也算是阅人无数，但再也没有见过比你更酷的女人。”

他所铭记的，是高佳妮跟他分手的那一刻，她拿得起，放得下，当断则断，不留恋，不回头，连提都不再提起——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是第一次他在两人独处时说到从前。

就像郭也说的，他阅人无数，不曾起过任何驻足的念头，因此不断与人分手，就像一条热衷于在海上飘荡的帆船，不断在跟一处又一处的港湾告别，那些和他分手的女人，有的哭到昏厥，有的勃然大怒，有的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反反复复纠缠，但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到最后都会选择把无法实现的长相厮守兑换为短期收益：拿一笔分手费，让郭也在事业上帮自己一把大的，这样她们才算是放下了，可无论什么时候遇到再说起往事，都还是想不开：

为什么你要离开我？为什么你不爱我？为什么你会有其他人？

永远都在疑惑，永远都在计较，永远都要问。

没有一个哪怕沾得到半点高佳妮那种杀伐决断风度的边，大概正因此，也就没有一个能让郭也爱得长久。

你爱一个人的时候，就连她对你残酷，那姿态都是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