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郑奶奶和孙子
作者:37点5度      更新:2019-07-25 06:43      字数:5767

冬花嫂住我家隔壁,我家厨房正好对着他家的后门,她的丈夫跟我父亲的年龄相仿,因为眼睛向来不好使,所以大家都叫她虾子,身高一米七几的大汉,只是显得有些瘦,他的母亲跟我奶奶是很好的朋友,冬天的时候,我奶奶在家里烧着火,她一来坐,便是晚上八九点回去睡觉,从前没有电视,冬天的消遣都是在火炉旁边,也是这样,我听见了许多村里村外,还有打仗的时候的很多故事。

奶奶家的火炉就设在灶台边,对面就是灶台,一口架大锅,过年做豆腐的时候就会用来煮大锅的豆汁用去包豆腐,一口小锅,煮完米饭换锅炒菜,没有烟囱,房顶的暗褐色瓦片因为炊烟的熏烤越发黑嘘嘘的,两片用来取光的亮瓦也结了厚厚一层黑灰,厨房的光就专靠灶台左边墙面的窗户,其实就是露着两块砖没有安装,前面大娘家的猫生了小猫,被夹老鼠的夹子夹坏了腿,奶奶便一直喂养,那猫就经常躺在窗台上,安静的想一坨黑影。

无数个夜晚,奶奶家的木门咯吱一声响,郑奶奶就来了了,穿着藏青色的袄子,双手抱在胸前,一股脑坐在靠里面的位置上,那是奶奶用旧衣服包起来的座位,坐上去软乎乎的。郑奶奶瘦瘦的,长脸,爬满了像蚯蚓一样的皱纹,薄嘴唇,梳着发髻,可能因为瘦,她那皮包骨头的手臂和腿显得特别长,看起来瘦小但干净利索,我有时候想,她年轻的时候也许也是长腿的美女。

冷风吹着塑料盖着的窗户,门外静悄悄的,火炉里的光一闪一闪,美丽极了,奶奶为了节约电就把那个形同虚设的电灯关了,材火烟味就弥漫了整个屋子。

从前打仗的时候呀,听说村西的吴奶奶家的祖先吧,有一个漂亮姑娘,见日本兵来了就吓得趴在床底下,日本兵见长得漂亮,也舍不得杀,硬是要拉出来,结果左拉拉拉不出来,左拉拉不出来,后来就一气之下开了枪,那个肚子打的翻出来,吓死人了,

郑奶奶双手抱在胸前靠近火堆边,操着一口方言讲着。

那时候的人呀,哪里想到会有如今的生活哟,现在才是天天过年呀,天天吃肉,日本兵见了漂亮姑娘就要抓走的,我妈妈说,有些姑娘吓得在自己家粪便池里抓大把的粪便往自己脸上涂,或者把家里的烟灰涂的满脸都是,来堤防日本人尼,人家见她臭都不敢靠近的。

我奶奶拿着火钳子又加了一根木材,慢慢的说来。

那好吓人呀,大家为什么不躲起来。我本来坐在靠门口的,硬是要换位置靠着灶台里面坐,后面是墙,前面是灶台,左边是奶奶,右边是郑大娘,我觉得这样会比较有安全感。

日本人打不进来的,他们一来我们就往那山上跑,以前大脑山,后山全部都是密密麻麻的林子,人钻都钻不进去,我们熟,钻的进去,日本人钻进去就出不来了,打了好久不好打就走了。

以前逃难的时候,大家都躲进番薯洞(农村用来保存番薯的地方,在地下或者山璧上打洞进去,旁边长满了树枝,所以比较隐蔽,里面冬暖夏凉,储存番薯还有其他的瓜类比较好),听说洞里躲了一洞的人,有小孩哭,那人的母亲就直接拉在屁股下坐断气尼。

我似乎能感觉到那种紧迫,那种危险,那种恐惧,大家在黑乎乎的洞穴,外面都是日本兵的枪声,喊叫声,这个时候如果有小孩哭出声来,大家铁定是没了。

外面都是星星,明天要天晴呀。

大概晚上八九点的时候,郑奶奶就就说要回去睡觉了,便开门去了,奶奶跟着起来。跟她寒暄几句,关了门就开灯,安排我洗脸洗脚,准备钻被窝。

哎,烤火不暖呀,只能暖身前,不能暖背,还是床上好,全身暖和。

这是冬天烤火之后奶奶讲的最多的话,她老讲自己小时候喜欢帮家里抓鱼,因为没有吃的,很小很小就天寒腊月的打湿鞋袜去弄鱼,现在落的一身病,怕冷,到处疼。说我们是吃一碗饭长大的人,不知人间疾苦。

郑奶奶带着孙子住,很早的时候就跟老伴分住了,彼此互不相管,那个年代是没有离婚这种说法的,估计连结婚证是什么都不晓得吧,不清楚是因为什么原因,大概是因为性格不合。直到后来他老伴忽而在深夜去世了,她死去活来的哭了好几天,后来便更加勤奋的干起农活来。

他的大儿子因为夏天天旱,在水田里看抽水机灌溉农田,不小心触电死了,大媳妇去拉丈夫也一起没了,大儿子的媳妇生了两个儿子,大孙子被在外面打工的二儿子带去养着,小孙子一直跟着郑奶奶。三儿子就是冬花嫂的丈夫,唯一盼着能相靠的儿子,最小的是女儿,我记事起,她的女人早就嫁人了,生了一儿一女,偶尔来看郑奶奶,从来不过夜。

冬天的太阳从后山升起,穿过山顶长的最高的一片松树林就温暖了整个村落。奶奶大早起来烧了火就切三四个红薯和着米煮红薯粥,记忆中我都是在床上听着奶奶切番薯的声音长大的。

太阳晒在郑奶奶丈夫从前住的老房子最早,奶奶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番薯粥,手掌心还塞一小杯萝卜干就出去晒太阳了。郑奶奶蹲着,我奶奶搬个凳子坐着,对门的柏爷爷直接坐在门口的石凳上,我和郑奶奶的孙子就在平地上,你追我赶,奶奶时不时来几句:吃个饭不安宁,不要跑,都泼了,全泼地上了。郑奶奶看急了就直接跑过来,一把抓住孙子的手,拉过去太阳底下。

后来,太阳里,屋檐下,每个人一碗红薯粥冒着热气的场景一直是我脑海里温暖安宁的回忆。那是一整个冬天最美的时光,弥漫着冬日无法割舍的温情。

郑奶奶跟孙子的日子是清苦的,他们也没有能力种田,每当稻子收获的时候,他们就在人家收好的稻田里捡遗漏的稻子,一天两天的,也能捡的两箩筐的稻子,也算是补贴了。春天是不用吃家里菜的时候,山上的竹笋,蕨菜,存起来都能都能吃很久很久,我奶奶至今还是喜欢去山上拔竹笋,装成罐头,各家都送,那也是我最喜欢的菜品,外面虽有,永远比不上奶奶的手艺。

我经常跟着郑奶奶,他孙子,我奶奶一起早上就拿着麻布袋出门,中午回家,天气好起来的时候,我们回来就坐在清凉的堂屋里,清理这些食物,奶奶养的鸡崽子就在那竹笋堆里,不停的扒小虫子吃,

有时候也听见村里那些粗壮的大叔们,屋前屋后的骂人的,那应该就是人们常说的骂街吧,谁家的老黄牛把谁家的玉米林子全部踩了,把谁家的秧苗吃了,把谁家的麦子糟蹋了或者是谁家的狗把谁家的鸡崽子给吃了,谁家菜地的辣椒茄子被人摘了,那人就背着锄头村前,村后谩骂一番,语言当然是不入耳的,但就算知道是谁家弄的,他们也不直接找上门去理论,估计是没有人承认,大多就是在谁家的屋前屋后多骂两圈,祖宗十八代都骂上一遍,过几日便好了。

有时候奶奶就悄悄在我耳边说起这些事情,有很多是关于郑奶奶的,那个时候每次听见这些我总有几天不待见郑奶奶的,连同他的孙子也不待见,但是过不了几日,郑奶奶就约奶奶一起出去小卖部买东西,我就全然忘记了那些事情。

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渐渐明白,高尚的思想跟人格在温饱面前并没有那么容易保持,反而更多的美好是人们都能淡然处之,学会遗忘学会生活不断前进的真谛。

后来郑奶奶在外地的儿子忽然回来了,带了一群人,神神秘秘的,在家里呆了一整天,郑奶奶也不见出门。

一个月之后,郑奶奶来奶奶家里,话没有出,眼泪就先哗哗的流了一脸。

说要把棚子送人呀,人家家里生活好,可以上学。

郑奶奶坐在奶奶家门口的石凳上,说了几句眼泪就开始止不住的下来。我奶奶给他拿水喝,也不接。

那个娘呀,孩子跟着你是受苦呀,现在可以给他过好日子,我们要放手呀,不能害他呀,跟着你吃不好,喝不好,以后咋办呀,没好日子过的呀。

我奶奶说着说着眼角也湿润了。

我就是想我那死鬼的儿子跟儿媳妇呀,他们要是在,我这多好的命呀,两个好孙子呀,我养不起呀。

郑奶奶用手抹了一鼻子的鼻涕还有眼泪,擦在墙面上。

我们年纪大了,说不定哪天就鼻子朝天看了,让他走吧,舍不得肯定是舍不得的。。。。。

郑奶奶听了,越发伤心难过起来,想大哭,又怕旁人看见躲进屋子里大哭了几声。

奶奶,奶奶,我刚刚用玉米粒把鸡崽子给喂了,把米洗了放在灶台上,我们回去做菜吃饭吧。

郑奶奶的孙子带着一脸微笑蹦蹦跳跳的跑了过来,要找奶奶回去吃饭。六七岁的男孩出奇的懂事,他好像看见了奶奶的难过,又装作一切都不知晓。

好好,走吧,回去给你做菜吃。

郑奶奶见孙子来,擦了脸上的泪水站起来带着孙子回去了。到家就里里外外开始给孙子都收拾了一遍,默默的把他的东西全部装在麻布袋里。

奶奶,奶奶.......

在一个夏天的早晨,天刚亮,东边露着鱼肚白,屋前屋后的树儿草儿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知了偶尔也发出几声。一辆深褐色的自行车后座坐着一个六岁的男孩,他扭头看着奶奶的家,声音撕心裂肺。郑奶奶瘫坐在家门口的石凳上,伸着手泣不成声。

从那天起,郑奶奶丢了魂似的。晚上抱着孙子的衣服睡觉,饭无味,水无味,一天天躺在床上泪流满面。

大娘呀,你起来吃饭呀,这样下去如何是好呀。

我跟着奶奶去看过几次郑奶奶,老式的雕刻花床,也许是他儿子结婚时用的。几个掉了漆的木箱子,上面凌乱的放着几件印花褂子,他手上拿着一件洗的发亮的衬衫。安排我们坐下之后就半靠着床边两眼无神,生无可恋一般。

那人家里没有儿子呀,都是当老师的,说生不了孩子.......

老师好呀,以后上学好,生活稳定的,你不要太担心呀,过一阵就好了。

哪里能不去想哦,那么点小自己一个人拉扯大的,哭的笑的,拉屎拉尿的,我的心头肉呀......

说着说着,郑奶奶又是一阵好哭,奶奶赶紧扯开话题,把手上热腾腾的饭菜端给郑奶奶让她吃几口,郑奶奶摆摆手,硬是说自己不饿,吃不下。

连着差不多一个星期,郑奶奶就躺在床上,听说冬花嫂来了几次,给她端过两次面,郑奶奶吃了几口就继续躺着,盯着窗外不言语,家里的鸡子也不喂了,在堂屋厨房到处飞着。

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你是能养活他还是咋了。

跟着我就是苦点,吃的差点,大米喝粥还是能有的,讨饭要饭也要养大呀。

郑奶奶的三儿子见母亲这样也去看过几次,说话粗声大气的,两个人差点吵起来,就气吁吁的离开了,再也没有去看过郑奶奶。

直到后来,我离开家乡,离开奶奶,我忽而明白,那种悲伤的感受,感情真是一种奇特的东西。让你失魂落魄不知所措,而关于故乡,那些坚守的人,不管孤独还是寂寞,其实都那么乐不思蜀。

秋风呼呼的来了,树上的叶子一片片的掉落,郑奶奶家门口的那颗枳树又挂满了果实,从前她孙子拿着杆子一个个把树上的果子打下来拿去仍秋玩,如今就光光的挂在树上,映衬着蓝色的天空,她也不来奶奶家,也不去地上干活,就她那女儿,一个星期带着娃娃来看他一次,带点吃的,匆匆忙忙的赶回去了。

那个时候,我老觉得郑奶奶铁定是活不下去了,或者郑奶奶的孙子能回来救他。可说来奇怪,没有丈夫活的好好的,没有了大儿子活的好好的,没有了大儿媳妇也活的好好的,偏偏是没有了这个小孙子就活不下去了。

郑奶奶是不是要死了,也不来我们家玩了,也不吃饭了,他为么就这么舍不得这孙子呢?

奶奶刚从山上弄了一堆松针回来,拿着竹子做的有五个叉叉的耙子把松针统一铺开晒的干干的,这样放在后院的黑房里,冬天做饭着火就方便多了,我手上拿着一跟棍子不停的搅动那只黑猫的毛,太阳晒得背部发热。

奶奶要是哪天不能每天看见你了,奶奶也要跟你郑奶奶一样,可能要死了。

我看着奶奶,围着一块黑布围裙,双手拿着耙子不停的摊他的松针,后来又嘀咕着几句我没有听清的话,大概是说总不是要走的,都是跟爹妈亲。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村里没有鱼塘,也没有人养鱼,过年的时候到20里外的镇上买两条大鱼回来就算过年了,肉是自己家养的猪,可也不是每年每家都杀猪,大多数人年猪杀了是要拿出去卖猪肉的,或者直接把整只猪都卖给人家,村里人每到这个时候就盯着眼睛看家乡前面的那条三八河了,因为这河里有鱼。

河水是高山上的山泉流下来的,一路滋养了两岸世世代代的村民,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小鱼,夏天就是孩子们的乐园,在洗衣服的地方,河水浅,清澈见底。小时候在看得见天空白云的河流奔跑是这辈子最初让我对大自然产生赞美心里的事情。

两岸的野菊花开的热闹非凡,微风吹来,宁静的河面就荡起涟漪,阳光照在上面,闪着光,天上一朵白云,几只飞鸟,水里一个天空,几只飞鱼,双脚在水面雀跃,溅起彩色的水花,晶莹剔透,欢笑声跟水流声就像一首美妙的乐曲,后来在学校里每学到一个描述风景的词语,都像是在描述我的故乡。

秋天的时候人们看见水里游的鱼儿多了。女人们洗衣服都能捞起来几只,在深夜的时候,他们就拿药水从河的上游洒下,河里的鱼儿就被药的晕乎乎的,能蹦跳的就跟疯了一样在水面蹦跳,不能蹦跳的就躲在水草里,翻着白肚皮,轻轻的晃动,这个时候是大人小孩都开心的时候,大家互相敲醒亲戚朋友的门,拿着鱼网,盆子,簸箕,碗,手电筒都往河里去了。

那个时候是不怕黑的,也不怕冷,一律赤脚在水里捞鱼,溅的水花乱飞,呐喊声,呼叫声在望不见头尾的河面荡漾,惊醒了两岸几里开外的人。一直延续到天亮,这是在我记忆里异常盛大的宴会,连着好几天,人们端着饭碗聚在一起吃饭闲聊的时候,还在讨论那日夜里谁家抓的鱼最多,最大。

清晨,很多人捞完了就把鱼放在家里出去干农活了,开始全新的一天,我和奶奶在天亮的时候去洗衣服,奶奶蹲不得,每次去河边洗衣服总是带一个小凳子,坐着慢慢洗,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跟在屁股后面,拿着衣服在水里各种晃荡。那河水开始还荡漾着微微的腥味,大约早上的时候就全然没有了。

一条鱼,一条鱼。

我看见水里还有鱼,开心的拔了鞋子就下水了。

不怕冷呀,赶紧起来。

奶奶见状赶紧让我起来。就在这时,我看见河对岸一个男的骑着自行车,带着一个男孩往这边走来,在对岸准备过河。

奶奶,是棚子。

奶奶放下衣服赶紧拉着我奔回去了。她径直走到郑奶奶家里,昨晚一整夜的吵闹,郑奶奶也没有起来,依然躺在床上。

那大娘,你大儿子回来了,把棚子带回来了。

奶奶推开郑奶奶的窗户,朝里面对她讲话。

啊,真的吗?

郑奶奶鞋子都没有穿,直接跑出来开门。

她出来正好看见她大儿子带着孙子走在屋门前。

奶奶,奶奶。

孙子一阵乱哭,郑奶奶抱着孙子也是哭的昏天暗地。

奶奶,我饿了。

这时郑奶奶才忽而像见了水的鱼一般。连忙起身去厨房做菜做饭去了。

人家嫌他太大了,以后认的路,记得事,不敢要。

郑奶奶的大儿子操着一口并不纯正的普通话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