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冬花嫂
作者:37点5度      更新:2019-07-25 06:43      字数:6317

话说郑奶奶的孙子回来之后,郑奶奶终于得救了,跟往日一样,鸡子,菜园子,砍材的,挑水的,什么活儿都做起来了,天天把孙子带在身边,也练就了孙子小小年纪便能做很多活儿的汉子,像上了发条开始使命运作,虽然生活艰难,但能让孙子有吃有喝就是最大的动力,至于上学,我们都是在河对岸的村子,学费半年是一两百块钱,后来才知道,郑奶奶孙子的学费一半是祖孙两自己赞起来的,一半是大儿子凑的。

学校是一栋平房,四合院形式,进门左边是老师的食堂,每日浓烟滚滚,每天上学的时候就看见食堂的老师傅都在烧火做饭,右边是老师的办公室,几张桌子拼在一起,放了几本书,再进去是教室,一律都是自己家里做的书桌带来的,郑奶奶孙子的书桌好像还是他父亲读书用的一张缺了一只脚的桌子,下面用高凳子垫着,中间围着一个圆形操场,竖着一根举着五星红旗的台子,门口挂着一根被氧化了的铁块,每到上课下课,老师就会敲响他。村里上学有早读,早上五六点起来,走路,过河去上学,朗读一个小时之后回家吃早饭.

这日清晨,天都没有亮,因为没有钟表,我们就起早了,估计早上4点多就起来了,河面上是老师在周末的时候带着我们一起搭建的石头桥,一个一个的,这样我们上学,就不用冬天脱鞋子了。

月亮挂在天上,皎洁的光照着村里那条下河边的石子路,只有几声狗叫,我们几个孩子去上学,郑奶奶的孙子,还有他三儿子的大儿子,通常都是几个大一点的带着几个小的,正好来到了河边,河面上冒着雾气,河里白色的石凳清晰可见,河水哗啦啦的流着,树林里阴森森的,好像有无数个鬼影一般,我们一个紧靠着一个,生怕掉队,越走越慢,最后直接抱成一团。

没事,没事,不怕,不怕,前面都亮着泥。

哥哥,我怕。

走,走,你们两不要老拉着我。

棚子的堂哥走在中间,我跟棚子躲在他后面,拉着他的衣服越发不敢走了。

砰…..

只听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掉进水里去了。

啊……..

我跟棚子两个啊的一声,闭着眼睛紧抱住棚子的堂哥。

棚子的堂哥14岁,上五年级,是个壮实的男孩,冬花嫂的第二个孩子,已然是个大男子汉了,在家里什么事情都做,他那个游手好闲的父亲大部分时间在外闲逛,家里连犁地这样的事情都是他来做的。

一个石头掉水里去了啦,怕什么。

他堂哥说着便拉开我们,让我们去河面看看,凑近看,水面一层波纹,真的是一颗石头掉下去水的声音,不过很多年之后我才反应,如果真的是石头,那又是谁扔的。

那日是如何到学校,如何到天亮的,我老觉得自己跟做了一个梦一般,只记得在教室微弱的灯光下,棚子的堂哥在跟我们一群小孩子讲到……

刚刚在河边那,我看见了两个人坐在那洗澡,就看见了背。

啊,啊,有人吗?我没有看见,你不是说是石头落水吗,没有人呀。

真的,背对着,男的给女的洗澡,女的给男的搓背。

啊啊啊啊。

教室里一整哄闹,就都散开了,往后便再也不敢在天没有亮的时候去学校,而棚子的堂哥好像对那件事情印象格外深刻,时不时的在大家面前提起,说的表情狰狞,说一次总吓的几个人不敢傍晚去河边了。

棚子的堂哥叫成子,他一直在家帮着母亲挑水,干活,前面说了是家里的顶梁柱。成子的母亲冬花嫂是十四岁嫁给成子的爹—虾子,虾子不洗头,也不喜欢洗澡,看起来脏兮兮的,一副没有精神的样子,头发耷拉在耳边,油腻腻的,手上从早到晚拿着水烟,眼睛红红的,看东西必须凑近,那个时候也有人怀疑他是红眼病,不过后来听郑奶奶说,那是小时候得的病,从他面前走过,老觉得是厕所里一股怪异的味道,酸臭,可能水烟的味道能稍微遮掩一下这种异味,让人觉得不至于吐出来,走起路来又是一副高傲的不见人的感觉,老在戏台子那边,或者人多的时候他就凑过去,狂聊半日不归家,他能娶到媳妇,也许是他父亲的功劳,或者是冬花嫂的遭难。

冬花嫂做事慢,洗衣服能从早上洗到晌午,最后被虾子打回来的。在地里干活喜欢自言自语,静悄悄的林子里,忽而听见人说话的声音,很多时候把人吓的半死,村里人说她那是跟鬼讲故事。她家的厕所在粪池口有一个窟窿,用来挑粪去灌溉作物的,一群调皮的小孩子老喜欢蹲在那看冬花嫂的屁股,还一个劲的大喊。

冬花的屁股出来了,屁股出来了。

毛孩子一边叫,一边往那粪池里扔石头。

那个是谁,是谁呀,再扔我就出来打死你。

冬花嫂气急了拉起裤子就跑出来。

毛躁的卷发,黝黑的皮肤,小眼睛,厚嘴唇,身材矮小、敦厚,双手扶着腰上的红绳子,从杂草处走出来。

不要脸,不要脸。

毛孩子用食指划着脸颊四面跑开了,她就拉着裤子又进厕所去了。

大家都说冬花嫂是个神经病,脑袋是坏的,原因不明。可我一直觉得,她只是反应迟钝,想法单纯,再加上农村文化的日积月累,仅此而已。

她是有娘家的,出嫁的时候,是父亲母亲送来的,当然我也没有见过他的父亲母亲,只听说前面五年都没有让他回家。

虾子一生气就打冬花嫂,不管是做错了,还是做慢了,心情不好了,怎样都是一顿好打。有一次冬花嫂插田,插的慢,忘记回家做饭了,虾子就拿着火钳子赶到田里去打冬花嫂。

你个慢鬼子,半亩田插了半天了都搞不定,家里火也不开。

没有见人就听见虾子在路上各种喊叫跑了过来。

自己不晓得来帮我,不知道干嘛去了。

冬花嫂也不起来,依然插着手上的秧苗,嘴里嘀嘀咕咕一大通。

哎呀,哎呀......

直到虾子跑近了,几步下田去,拿着火钳子就往腿上打,冬花嫂一个滚就躺在田里,塌了一片刚插的秧苗。

“又打起来了,真是。”柏爷爷拿着一把秧苗自言自语道。

“哈哈哈哈,冬花你自己去滚田了,你家老母牛不用干活了。”扛着锄头的法叔嘲笑着。

还有一次是因为冬花嫂去洗衣服,洗头,又是个半天,虾子村前村后找了一大遍就是没有看见冬花嫂,在家要饭吃,自己又不开火,就急了在各处谩骂。那是冬花嫂刚生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子,成子的姐姐。这些都是奶奶闲聊告诉我的。

一个多月的孩子放在摇篮里,冬花嫂去洗头洗衣服了,虾子见了火气更大了。发现冬花嫂在河边就气吁吁的赶了过来,一把抓住冬花嫂的头发就往水里按。

冬花嫂想喊叫,但是声音瞬间被掩埋,有些人看急了就把郑奶奶叫过去,郑奶奶在劝架过程中被推倒,伤了腰,往后也就不再劝架了。

冬花嫂每次就抱着虾子的腿,死活不放手,虾子用腿踢不成就用手在冬花嫂的背上,腰上不是捶就是掐的。冬花嫂只得哭着喊着自己要被打死了。

听说那次打架之后,冬花嫂第一次想要跑回家去,什么都没有拿,孩子也不管,就跑了。可是也没有跑回家里去。有人说是她找不到家,也有人说是她不敢跑,不过跑了才是事情的祸根。

第二日清晨,柏爷爷去地里干活,天空迷糊糊的,薄雾笼罩着,这山里,地里目及之处也不见人,静悄悄的,只有山谷里的飞鸟,偶尔咕咕的发出两声叫。刚走进山里面,就远远的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从大脑山那坟堆里往外走着,手上还拉着一根粗壮的木材。

谁呀,谁呀。

柏爷爷喊叫了两声,那人也不回应。

是人是鬼。

柏爷爷拿起手上的镰刀举在手上,继续喊了两声,吓的柏爷爷一身汗,站在原地不走了,前后看看有没有其他人,柏爷爷从前是村里的村长,管事的,祖上是地主,听奶奶说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情,面相凶狠,这会着实吓住了。

是我,柏叔,冬花呀,吓着你了,嘿嘿嘿嘿……

冬花嫂拖着木材走近柏爷爷,带着怪异的笑声。

你个死冬花,大早上在那大脑山坟堆里做什么,吓我这老头子。

柏叔站在溪边那棵柳树下半天回不过神,看着冬花嫂拖着那木材往回走去,渐渐的只剩一个黑影。

冬花回家的时候,听见郑奶奶正在他家里哭,便快步进屋去。

竹编摇篮上,盖着红色碎花的布,女婴面容青乌,郑奶奶趴在摇篮边,哭的死去活来,虾子站在旁边,一脸欲哭又愤怒的表情。

娃娃咋了........

冬花将拖回来的木材放在材堆里走进来。

你还敢回来......

还没等冬花蹲下,虾子一扁担就来了,打的冬花直接瘫坐在地上,手还准备去摸摇篮里的娃娃,这一顿打惊来了屋后的梅嫂,前屋的水娘,还有我奶奶,我母亲,大家一起去拉住冬花,把她往外面拉,不让虾子再打了。

别拉我,他要打死我,让我过去给他打。

冬花力气大,一把甩开大家,自己凑到虾子脚下去抱着虾子的腿,整个人跟吊在他身上一般,任凭虾子怎么踢腿捶打就是甩不开。

大家一致劝虾子,劝郑奶奶,劝冬花,倒是不怕冬花寻死,怕的是虾子把冬花打死了。

孩子跟你们没缘,要去享福了。

你们还年轻,下半年就可以再有了。

不要打了,打死冬花有什么用,孩子也回不来了。

对对,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这场架夹杂着郑奶奶的痛哭,冬花的呐喊,虾子的吼叫,隔壁邻居的劝架一直延续到半夜。直到村里住后山边的太爷爷过来劝住,当夜把孩子埋在后山的山脚下。

太爷爷是村里德高望重的人,年纪大,他老太婆是对面村嫁过来的,听说在坐轿子过桥的时候,掉下水里去了,没有死成,从而得了福气,生了13个姑娘,6个儿子,从前祖上也是地主,是偷着抢着把孩子们养大的,不过养大了就好了,现在跟祖宗爷一样被供养者,他的三儿子就是我们的老师,女子们也有几个不嫁人的,但是过客的女婿倒是一把一把的换,那个时候,人多力量大。

后山脚下那个没有墓碑的微微隆起的坟墓,就是冬花女儿的,现在都看不见了,长满了杂草和野菊,葱葱郁郁的一大片。

多年以后人们依然议论,冬花的女儿是被阴鬼抓走了。至于冬花那日夜里为何从大脑山的坟堆里出来,是后来人们的谈话问出来的,说冬花那日逃走,找不到路,实在累了,就在那坟堆沟里,躲在墓碑后睡了一夜。这是我至今无法置信的事情,在坟堆里过了一夜,要有多大的勇气,要有多大的委屈和无奈才能战胜内心的恐惧,或者冬花嫂真的如他们所说,内心是没有恐惧的,因为脑袋的问题。不过这件事情,一直被人们悄悄讨论,延续至今。

自从冬花没有了那个女儿之后,就跟女儿无缘了,后面连着生了成子,次子秦子,老幺武子。

听说冬花生了次子秦子之后,计划生育严,要抓她们家去罚款,把虾子抓去几天也没有一分钱出来,冬花也不管,就又放回来了,改结扎。

开始说要抓虾子去结扎,虾子吓到了,出去几天没有回来,最后拉去结扎的是冬花,就在村子里那个赤脚医生那里,他平时是给公鸡做绝育的。

大概是一年之后,冬花的肚子忽而大起来,估计是到了五六个月人们才发现,冬花嫂又怀孕了,大家议论纷纷,做了结扎的还能怀孕,人堆里夸虾子,带着鄙夷的笑,虾子也咧嘴笑着。冬花顺利生了第二个儿子。

冬花家前面是一个池塘,周边长满白杨树,湿地处她挖了几块菜地,一块一块的用竹枝隔开,芋头,豆角,茄子,辣椒,韭菜,葱,除了冬天,其他时候都有东西在结果,后来还把桑树,李子树,枣子树,竹子都拿来摘,说实话,我是喜欢她的院子的,她一天到晚,在那个院子里摸索,种的越发葱郁,是人们说的,我有一个院子,扎着篱笆,开满鲜花的感觉,她把院子整理干净的程度跟他的形象还有家里的卫生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我喜欢去他家院子上面的屋前平地玩,从不进她的屋子,从外面看进去,没有亮瓦的厨房黑暗无比,后面一半根本看不见,只能看见灶台这一半,后面墙角估计是放着一堆南瓜和番薯梗,一地的鞋子,袜子,叶子,反正也看不见地面,一个放面盆的架子半斜着在墙角,上面挂着一张破了的黑呼呼的毛巾,土砖垒成的灶台,凹凸不平,几只碗摆在上面,苍蝇四飞。是个人都不想进去,不过我们每次去玩的时候,冬花也好心的让我们进屋坐坐,见我们不进去,就端着椅子放在外面。

前文说过村子吃水是村前的一口老井,在一个汗如雨下夏天,冬花实现了自家吃水的问题,她在她那院子里,挖了一口井。

是的,她自己挖了一口井,她拿着铲子,锄头,刀,从凿地开始,一天两天的挖着。

冬花,挖几天了。

法叔去田里看水的时候笑嘻嘻的问着。

冬花,见水了吗?

水娘端着碗站在冬花嫂的屋前,靠着那棵枣树。

快了,快了....

冬花嫂伸出一个头,满脸泥土,举着一盆土倒出来,笑了两声就又下去了。

大概持续了一个月左右,冬花嫂的水井挖好了,周边垒着石头。

有多深,冬花嫂。

大概两人深吧,有水了。

冬花笑的很开心。她说以后给院子浇水,自家洗衣服,都不用去河边那么远了,下雨的时候,井水就涨起来了,低头看下去,一眼清澈的水,映衬着天空。

我有多次跟母亲说要在家门口也挖一口水井,母亲笑着说:你让冬花嫂教你。

实现吃水自理是在05年,我家有了后院,请人挖了一口6米深的水井。自此我才发现,冬花嫂的水井真的是太次了,才两人高。不过,越是到现在,我忽而还是特别想念冬花嫂的院子,那个长满蔬菜和水果的院子,还有一口清澈的井水。

冬花嫂,你在捞什么东西……

我们家养的鸭子,不见了,找了几天没有找到,发现是掉进粪池里,死了。养了那么久,可惜了,捞上来洗洗也可以吃。

她从粪池里将那死鸭子捞起来,鸭子铁定是掉进粪池里很久了,肚子里,头上爬山了蛆,在家门口的池塘里洗了一遍,又拿到河边去洗了一遍,又在自家烧了开水继续洗。也许吃肉的日子是少的,能养大的家禽是有感情的,她细心做这一切的时候,让人有恶心和鄙夷之外,内心深处还有一种莫名的忧伤。

初夏到河边玩时见到冬花嫂在河边洗头发,他小心翼翼的搓洗着齐肩的卷发,用的居然是洗衣粉,几个女孩嘻嘻哈哈的笑着。

冬花,你用洗衣粉洗头发啊,妈妈说,会烂掉头发的。

是啊是啊

别瞎说,洗衣粉洗头发才能洗干净呢。

她边回答便笑着看了看这群在河中玩水的小孩.

啊……

我突然叫了起来,冬花嫂赶紧跑过来,看到有条水虫正在我的腿上吸血,他伸手抓走了吸血的虫子,让我用清水洗下继续慢悠悠的洗头发。

干净的健康的黝黑的皮肤,厚厚的嘴唇,大大的眼睛,额角上散落几根头发,后面的齐肩卷发自然而泛黄。突然觉得在这蓝天白云下,吹着威风,站着一位非常美丽的人,那是第一次,我觉得冬花嫂原来也有美丽的时候。

冬花是不是又有肚子了?

看走路一扭一扭的,估计像。

村里的老人,看见冬花端着簸箕在路上走,又开始讨论,走路的样子像是又怀孕了。老人的眼光是明亮的,村里人的嘴巴是管事的,大概两个月之后,冬花家的门口来了一堆计划生育大队的人,叽叽喳喳说了一上午,走了。

过了几日,就看虾子打着骂着把冬花带出去了。

听说是个女孩子。

长得白白胖胖的女孩子。

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女儿,结果这样了。

冬花在家里躺了两天就开始出门做事了,她在家门口整理她家的干豆角晒的时候,我在那玩,穿着姑姑给我买的红色花裙子。

真是好看的小姑娘…….真白…..

冬花嫂忽而盯着我,眼神发呆,深深的感慨着,面向看起来惨白,但是不一会就去照看他那在地上玩泥巴的次子秦子。

大概是计划生育没有那么严格的时候,我母亲生了我弟弟,冬花嫂好像又怀孕了,顺利生了第三个儿子武子,每次冬花嫂生男娃的时候,虾子都是开心的,他总会在地里,认认真真的干两天活,累的汗流浃背,可是不过三日,便要冬花嫂起来去地里摘菜做事了。

冬花嫂很少提及从前失去的大女儿,也不提及刚刚打掉的女娃子。人们都觉得生儿子是冬花嫂的福气,可在我看来,冬花嫂要是有一个女儿,才是她最大的福气。

生活就是不管艰难都要一往无前,他没有给你时间忧伤,也没有给你时间感慨,你要努力获取上帝给你的有效时间,去生活,去追求他送给你的爱,而不是去缅怀他给你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