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的爷爷奶奶
作者:37点5度      更新:2019-07-25 06:43      字数:5410

冬花嫂三儿子武子两岁多的时候,我的爷爷在一个秋天永远离开了。

春天的故乡是美的,油菜花开了,映山红开了,无名的小花儿也开满了田野,山上有竹笋了,有蕨菜了。很小的时候,母亲就不喜欢带着娃娃出去玩,我跟弟弟一直跟着爷爷奶奶,他们去地里干活都带着我,温暖的太阳里,黄土上,爷爷奶奶弯腰干活,我坐在阴凉处,看着地里的蚂蚁,看着面朝黄土的爷爷奶奶,闻着漫山的油菜花香。

爷爷很高,大概有1米8几,直到现在我都在想,那个吃不饱穿不暖的时代,爷爷是如何长到这样的身高,他瘦瘦的,高鼻梁,双眼皮,长脸,头发很粗,他很小的时候就没有父母了,同母异父的兄弟分别在河的源头,中途,和河的末端,因此,他在我现在的故乡能独立生存,娶妻生子,在那个人多为王的时代,其中艰辛可想而知。而后又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养大成人。

爷爷30岁有了大伯,他的第一个儿子,当时,他在地里干活,一个飞步跑回来,高兴极了,养大这些孩子的时候,奶奶说,孩子们一排站着,煮了稀饭,爷爷一律把汤喝了,把米隔出来,一人一口。

家里养了鸡,鸡蛋一个个省下来,积累了几个月,就用箩筐挑着送到20里外的镇上卖,从早上天刚蒙蒙亮就启程,一直到夜里星星挂在天上才回来。

爷爷是喜欢黄土地的,后山的山脚下,对面的小山包上,都是爷爷开垦出来的地,至今还在,只是多年没有人耕种,长满了杂草。

小时候,我跟爷爷奶奶睡在古老的花雕床上,奶奶给罩着白色的蚊帐,房间的木窗透着微弱的光,那个时候,觉得爷爷像一座大山,永远都不会倒下,我看不见外面的窗户,只能看见爷爷的侧肩、冬天的时候,奶奶烧好了火,爷爷就把我抱起来,在活火炉边给我穿衣服。

小小的脚丫,每次都被爷爷粗糙得冒着死皮的手割的痒痒的。

至于爷爷是怎么娶到奶奶的,不清楚,只听奶奶说,是一个媒人介绍的,在结婚之前,我爷爷是何许人,住哪里,长得是高,是矮,还是胖的,瘦的,全然不知。我想,估计就知道我爷爷是个男的,就直到嫁到我爷爷家里来了,才知道爷爷是个无父无母,家徒四壁而且比自己大了9岁的人家,全部家当就只有两个烧饭的锅,一个花雕床,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但是嫁人就是嫁人了,没有现在的人这么自由,说走就走了,不过就不过了,虽然我们老觉得这种盲目的婚姻是残忍的,但是,现在想起来,就是那种盲目,才如此珍贵,一辈子相守,不离不弃,他们没有在结婚典礼上宣读生老病死不离不弃的誓言,却做到了风雨同行,永不离弃。

多年以后,奶奶脸上长满了皱纹,坐在姑姑的屋前晒着太阳。

我爷爷那么高,怎么相中你了。

不晓得呢,可能是前世注定的姻缘吧。

奶奶身材矮小,跟爷爷站在一起估计只能到手臂下,奶奶回答我,笑着,而后陷沉默。

六岁的时候,我的母亲出去打工了。母亲出去的那日我在上学,她把弟弟放在奶奶家里就坐车走了,奶奶告诉我,弟弟哭着喊着在身后追着母亲很久很久,母亲泪流满面的坐在车里,渐行渐远……..

从那以后,很久我都无法理解母亲,到底是怎样的决心让他能抛开两岁多的儿子和六岁的女儿,要远走他乡,直到我家盖上楼房住进镇山,直到我需要自己的努力来走属于自己的路,才渐渐的在路上明白母亲的艰辛和无奈。她出嫁之前我外公就过世了,外婆在我家住了一个月之后,就永远离开了,记忆中一直出现外婆背着箩筐走路回家的背影,苍翠的远山,她单薄孤独的背影,想必在母亲的心里有着巨大的痛楚。母亲每每提起外婆,总是说她过节时独自一人坐在门口等待着子女去看他的场景,阴冷的土房,干净的地面,悄无声息的场地,她就坐在门口,朝着太阳落下的方向,母亲今天也许去,也可能不去,她就这样固执的等待着。

我喜欢春天的油菜花林子,周末的时候,爷爷让我把家里的黄牛,拉到山上去吃草,漫山的油菜花,春天的暖阳照在花上,青草上,散发着清香的味道。爷爷就在地里干活,远远的看着,爷爷的腰像是弯下去的镰刀,越发跟黄土亲近。

黄牛是聪明的,我拉他进油菜花林子里,他不吃油菜,只吃地下长满的杂草。矮小的我跟油菜一般高,目及之处都是黄色的油菜花,黄牛的尾巴甩过来,地上就落满了花瓣。老黄牛是在深夜里生下小黄牛的,春天寒冷的夜里,爷爷陪着黄牛一直到生。有一次,黄牛放出去吃草的时候,把小牛弄丢了。母牛在牛栏里叫了一整夜,叫的的撕心裂肺,爷爷也难受了,天蒙蒙亮就翻山越岭的去找那小牛,最后是村里人在神那里问了牛的方位才找到的,我不理解那种能力,在那里占卜占卜就能清楚牛是在东南西北哪个方位,可奇的是,每次有人家里的牛不见了,找不到了,大多都是这样的方式找到的。

爷爷待牛是极好的,黄牛干活慢的时候,他会用鞭子抽,带着粗犷的声音吼叫,但是每日早上第一件事就是把牛放到山上去吃草,中午拉他去喝水,去哪里看见好的草就给牛儿带回一捆,冬天的时候就开始帮牛儿储存一整个冬天的番薯藤,晒干,放在空房里,戏台子下。奶奶说牛是天上的神仙,犯了错,被扁下凡间做苦力的,等受完了罪就要回去了。

黄牛站在远处的草地上,沉默,忧伤,时不时望着远方;黄牛在地里干活,满身的泥土,累的嘴巴流口水;黄牛在门前的平地上,拉着石磙子碾稻子,月亮挂在天上;黄牛与爷爷站在远处的山上,那么认真的对待脚下的黄土地。

人应该诗意的栖息在大地上,我觉得这句话就是老黄牛的形象,他沉默不语,他努力认真,他诗意热爱自然。

爷爷不在地里干活,就在山上砍材,不在山上砍材就在家里劈柴,一年三百六十天,他天天有做不完的事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好像有永远用不完的精力和热情。总是觉得爷爷的一生像一首诗,春天和烟雨,夏天树凉风,秋天草茫茫,冬天雪满山,他总是在天地之间,单纯的做一件事情。春天的时候,烟雨蒙蒙,他早上扛着锄头就出门了;夏天的时候,雷雨说来就来,他戴着斗笠,走在门前泥泞的路上,高挽裤脚;秋天的时候,他挑着稻子,走在田间的路上,金黄色的天地间;冬天来了,雪儿压垮松树,他拉着木材在雪白的荒原上。

村里分山了,固定规划哪一片是谁家的,自家照看,自家使用山上的木材,爷爷可高兴了,整日在整理那片属于自己的山。那日早上,他很早就去山上砍材了,早上的阳光正好照在山坡上,因为早上湿气重,他爬到山坡上在那做了许久,看着眼下那片世代人们耕种的田地,很多人都在菜地里干活。下午回家的时候,他忽而跟奶奶说。

我给自己找了一个墓地,在大脑山隔壁的山坡上。

奶奶半日不语,一时无法接受爷爷的想法。

这两天觉得胸口闷的慌。

爷爷躺在床上,我依然睡在最里面,深夜里总共听见爷爷这样对奶奶讲过两次。

不过早上起来他依然精神抖擞,砍材砍的带劲,奶奶也没有注意。见他挑着一百多斤的松树枝,喘着大气.

她爷爷呀,挑不起就搞轻点,给累坏了。

爷爷笑着,坐在堂屋的大门口,抽着水烟。

我给你多存点材火,你砍不动,挑不动的.

奶奶端着早上的番薯粥,冒着热气,爷爷狼吞虎咽的吃完了。

二媳妇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估计要等过年了。

你管他什么时候回来,孩子我们照看着,不用她操心呀。

现在回忆起来才发现,很多时候,上天总会给我们暗示,那些有意无意真诚的告别,令人措手不及。

三婶在屋顶晒了一筐子小鱼,爷爷不喜欢吃肉,可能是本来就吃的少,就爱吃鱼,家里每年过年的鱼,爷爷总是在水池边,慢慢的处理,鱼鳃子,鱼肚肠,没有一样舍得扔掉,鱼肠子跟着酸菜煮,跟着大米饭爷爷能吃下三大碗。

三媳妇家晒的小鱼,不晓得能不能要两只吃吃。

爷爷傍晚坐在厨房里,这样跟奶奶讲着。

你想吃,自己去要……

奶奶以为爷爷开玩笑,笑了爷爷两声就抱着晒干的衣服去房间里面了。

秋天露水重,衣服湿了就早点回来。

我清楚的记得,窗户上露着微光,爷爷摸索着在穿衣服,跟奶奶轻声言语。

昨天砍下来的松树枝还有两捆,昨天绑好了的,我今天早点去挑回来,中午放在外面晒。

夹杂着爷爷时不时的咳嗽,木门咯吱两声就出去了。

晚上放学之后,我依旧来到奶奶爷爷奶奶这里等父亲下班回来,约莫是晚上五点多的时候,爷爷挑着大捆松树枝放在外面,回来坐在门口气喘吁吁,我跟弟弟还有奶奶在厨房叽叽喳喳,等奶奶在做饭给我们吃,听见爷爷一声喊叫,我们跟了出去。

爷爷半靠在墙上,一地的鲜血,嘴巴上也是,吓坏了我们。三人一起把爷爷扶到床上,奶奶就开始去敲隔壁水娘的电话,让他帮忙去贤叔家给我大伯还有姑姑打电话,顺便把三婶喊回来。

两个孩子还没有吃饭,我没事,你给她们煮点面吃,他爸爸估计也快回来了,别把孩子饿着了,打两个鸡蛋给娃们吃….

奶奶见状,坐在窗前,眼泪汪汪,握着爷爷的手,一个劲的问是哪里坏了,哪里不舒服,埋怨爷爷早上说好只挑两捆回来,中午吃完饭闲不住又出去了。

我跟弟弟跟着在旁边一个劲的叫爷爷。

隔壁家的水娘打完电话就跟着三婶过来看看爷爷,见爷爷面目苍白,毫无脸色,伴着咳嗽,还不断起来吐鲜血,也是不好的状态。三婶见了之后,就赶忙出去,让水娘的丈夫帮忙去五六里外的姑姑还有在丈母娘家做事的丈夫,那个时候没有电话,有什么事情,都是走路带信。

晚上七点多的时候,姑姑,姑父,父亲,几个住的近的亲戚都来了。家里忽而慌乱闹哄哄的,孩子们被分配椅子坐在房间里,父亲,三叔,三婶,大婶,大姑,姑父,奶奶坐在床前。

老大在外面什么时候......回来.......赶不回来了吧......二媳妇.....明儿让他回来吧,让谁去带信尼.....

我最舍不得是你们的母亲......我在呀,她不缺吃喝,只是苦点,粗茶淡饭.......跟着我没有过什么好日子.....

老大在外面做事业,忙.....照顾不到,以后就跟着老三了......老三…..多辛苦点。

爷爷一声声的叫着老三,带着恳求的语气,因为向来老三听话,心软。

老大老二呀.....你们三个......以后每个月每人给她几十块钱吃油吃盐……稻子过两年每到收获的时候就给你母亲送来兩担......给她自己晒……你们到时候帮她拉去打成米。

姑姑还有奶奶的哭喊声越发频繁,叔叔跟父亲一个劲的点头。

晚上八点多的时候,叔叔家的挂钟,哧哧的响声,在奶奶还有姑姑的喊叫声中,爷爷走了.......

他扔掉手中的砍材刀,放下肩上的重担,倒下就不想起来了,……享年62岁……很多人说那是一种解脱。

我们被安排到叔叔的房间里,那一夜,慌乱吵杂哭喊声一直在耳边徘徊,我站在叔叔的房间,看着白色的挂钟,身体一直在抖动,控制不住的抖动,但是没有掉过眼泪。六岁的我,从前的六个年头里,只晓得,家里的鸡子,猪被用来过年,宰杀了,从不曾明白死亡是什么概念,只是她们撕心裂肺的哭喊让我觉得事态严重,恐惧不堪。

我跟弟弟被父亲从学校请假了。第二日,爷爷被安放在堂屋的墙角,盖着被子,里三层外三层的人跪着,屋里一派悲痛的氛围.......

门前的树叶掉了,炊烟在屋里出不去,鸟儿走了,溪水发出潺潺的悲鸣,淡黄色的墙面耷拉着脸面,无精打采,连那树梢的风都在轻声哭泣......

日不睡,晚不睡的三天三夜。

母亲是第二天回来的,没有人带信,也没有电话给他报消息,她说,那日傍晚,天边飘着彩云,他看见远处行走的人,忽而心情不好,说不出来的不好,焦躁,不安心,莫名其妙的忧伤,想家了,想我跟弟弟了,一晚上没有睡着,第二日去火车站,就回来了。她进门的那一刻,看见爷爷冷冰冰的躺在堂屋,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我想那大概就是人们说的磁场感应,也或者是爷爷真的去喊他回家帮忙,舍不得我跟弟弟,舍不得奶奶,希望家里人都来跟前。

爷爷永远躺在了自己选中的墓穴里,闻着沙土的味道,晒着温暖的太阳,看着人来人往的菜园子,真正的守护着自己钟爱了一辈子的黄土地。而奶奶的痛苦从那天开始无限扩大,也许当时我并不理解,那种生无可恋的感觉,天黑和天亮都觉得是新的痛苦在到来,一起从十几岁相互努力,相互照顾,相伴相依的情感不是我们一朝一夕能弄的透彻,那个时候,总觉得奶奶每天都是想着去死的,想着怎么离开这个孤独的世界。

后来大姑把大女儿留在奶奶身边一年,给她作伴,分散她的注意力,大概半年之后,奶奶就开始每天提着篮子去爷爷的坟前坐着,一坐就是半天,她也不大声哭,怕人听见了不好,总是呢喃低语,眼泪哗啦啦的流。很多次,我去找他回来吃饭,她就靠着爷爷坟前的那个小坡,烧着纸,坟前摆了一碗饭,一碗鱼肉,一个荷包蛋。她喊爷爷起来吃饭,告诉爷爷后山的树又长高了,天气凉了又要烧火炉了………

奶奶说爷爷是他一起经受苦难的哥哥,如今一个黄土之下,一个黄土之上。再也没有人跟他一起喝粥,没有人晚上在他旁边打鼾,没有人冬天去各家窗户口找他,没有人在傍晚去地里接她………她对着爷爷的坟头喊爷爷晚上给他托梦…….

楼上仓库里,爷爷种的稻子,奶奶吃了三年;材房里的木材奶奶烧了三年。爷爷离奶奶而去,却保证了她三年的吃喝,三年的温暖,这种情义是我们无法企及的,这种艰辛和努力是我们怀念的。

春天又来了,香椿树长了新芽,桃花开满了屋顶,燕子在春风里飞舞。所有的生命都雀跃新生,包括奶奶心里的伤疤也开始慢慢结痂,只有爷爷永远无法苏醒,永远躺在那一坡黄土之下,安静的让人害怕,时间就是这世界上我们永远无法战胜的东西,他温柔似水,他凶狠恶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