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秋，一连下了几天的雨。好不容易放晴了，奥汀和师傅一起坐驿站的马车去邻镇开锁，吃过饭回温泉镇。回来时却没那么方便了，只能靠两条腿。两个镇子之间的道路，是由碎石块铺成的。因为铺得太疏，雨水一冲，石块之间泥水淋漓。尽管小心了再小心，奥汀还是沾了一鞋泥水。如果不是因为碎石硌脚，奥汀都想打赤脚了。

平时很少言辞的师傅，看着道路两边的麦田，突然间来了感慨，叹息着说：

“到了打下麦子送磨坊磨面粉的时候，你就十六了，奥汀。你师傅我十六岁的时候，就已经离开师傅，来温泉镇独立过活了。”

奥汀有些好奇。他知道师傅是省城人，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离开繁华的城市，到温泉镇这个小城来，于是说出了心头的疑惑。

乌瑟呵呵一笑，神情悠然地说：“因为师傅十六岁那年遇到了一个人，是温泉镇人，所以就跟着到了这里。”

“女孩么？”奥汀笑着问。

乌瑟点了点头。

“是师母吧？”奥汀坏坏地笑着。

没想到乌瑟老脸尴尬，咳了一声，说：“这倒不是。”

咦？奥汀一听，来了精神。他从没想到，原来师傅年轻时还有过其他心仪的女孩。张嘴想问，又怕师傅责备，咿唔了半天，憋出一句：

“那是谁？”

乌瑟目光复杂地望着远方。赶着路。没有回答。

奥汀老大地疑问憋在心里。有说不出地难受。但又不敢纠缠着问。只得闷闷地跟在师傅身后。往温泉镇走。

走到岔道路标下面。乌瑟突然停了下来。“咦”了一声。

奥汀顺着他地视线看去。通往省城地岔道不远处。一辆马车停着。两个人正在马车边察看。

“师傅。那辆马车好像有点麻烦。”

“嗯。过去看看。”乌瑟面冷心热。当先向马车走去。

走近马车，现原来是右前车轮陷到路肩水坑当中去了。马车夫和一个男仆模样的人正一个驱马一个推车，想把车轮从水坑里拉出来。试了多次都没有成功，累得两人满头大汗。

“需要帮忙吗？”乌瑟问。

看到有人来了，马车夫眼睛一亮，连忙说：“老兄，帮个忙。这破路，坑坑洼洼的，实在不好走。”

谁让你把马车开路肩上去的？奥汀在心里不以为然地想。师傅却已经两话不说，走到车轮边，俯身察看。

奥汀抬头，正看到车厢门被打开，一位戴着垂纱软帽的女士扶着车门框探出半个身子向车前张望。看到了奥汀，便主动向他友善地点点头。奥汀连忙鞠躬回礼。

好像是个贵妇。奥汀心想。宝石蓝厚缎丝裙和优雅的小牛皮手套可不是一般人能穿的。瞧样子应该是到温泉镇渡假疗养的贵妇，只是不见贵族老爷，有些奇怪。

“奥汀，找些石头来。”乌瑟在车轮边喊。

奥汀回过神来，连忙跳下路肩，在田野里找了些石块，递给乌瑟。乌瑟将石块卡在车轮的前面，垫结实了，然后让马车夫赶马，自己和男仆还有奥汀在车厢后面推。四个人一匹马，同时嗨哟嗨哟地一用力，马车终于从水坑中脱身，驶回路面。

“好了。”乌瑟面露欣慰之色，拍拍手说。

车厢内的贵妇这个时候又探出了身子，隔着薄纱帽帜，冲乌瑟说：“谢谢你，好心人。”

“乐意为您效劳，尊敬的女士。您这是打算上温泉镇去吗？”乌瑟摘下帽子向贵妇行了个礼。当他直起腰来，看到贵妇的脸，却神情一愣。

“是的，”贵妇用优雅的语调说，“好心人，您也是去温泉镇吗？如果同路的话，愿意上车吗，我可以带你们一程吗？”

乌瑟直勾勾地望着贵妇，很失礼地没有作答。

奥汀注意到了师傅神情的异样，连忙代着回答说：“是的。我们是温泉镇人。”

贵妇也注意到乌瑟粗鲁的直视，自车厢门收回了身子，说：“那么，请上车吧。”

坐进车厢，乌瑟沉默地垂着视线，不敢再看那名美丽优雅的贵妇一眼。奥汀只得代替师傅跟贵妇对话。贵妇似乎对温泉镇十分了解，问了好几个细节，奥汀都一五一十地如实回答了。

“石竹花温泉还是最受欢迎吗？”

“嗯。每年到石竹花温泉渡假疗养的人，多得就跟春天山坡的野花一样。”

“小镇教堂的老敲钟人还在吗？”

“三年前死了。老鳏夫走得很安详。下葬的时候，全镇的人都参加了他的葬礼。”

“哦。他一直是那么受人尊敬啊。……洗衣店的席芙呢？那个漂亮的女孩子应该长大了吧？”

奥汀的心一疼。他低声说：“去年嫁到省城去了。对方据说是个贵族青年。”

“嗯，那孩子从小就长得漂亮，心眼又好，性子又温和，谁见了都喜欢。小小的温泉镇是不适合她，她理应成为大城市沙龙里的女王。”

席芙姐姐才不是那种贪慕虚荣的人呢！奥汀在心里驳斥。然而，他又很清楚地知道，这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席芙一去省城，必定会成为众星环拱的女王，而不再是那个朴素大方的洗衣姑娘了。她还会记得自己么？

奥汀的心又隐隐作疼起来。

“那么……”贵妇薄纱下的神情犹豫了一下，问，“费雅拉尔老爷家现在怎么样了？”

马车在石块上一颠。乌瑟师傅抬起了头。

“夫人您是温泉镇人吧？”奥汀说，“怎么什么都知道？”

贵妇微笑着点点头。

“那您这是回乡探亲了？您的亲人是……”

“少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贵妇优雅地微笑。

“哦，”奥汀忙说，“男爵先生身体依旧壮得像头牛，一顿午餐可以吃掉一整只烤鹅。费雅拉尔别墅山墙上的常春藤已经爬到屋顶了。老管家西尔曼还是那么绕舌，一到阴雨天关节也准会痛。男爵先生让他有空就去泡泡温泉，他却总是推辞……”

“那优妮卡呢？”贵妇关切地问。

“优妮卡？”奥汀看了对面的贵妇一眼，“优妮卡很好啊，就是脾气不太好。”

“哦？怎么个不好法？”

奥汀脸上讪讪地，说：“比如……她动不动就喜欢骂人，一点贵族小姐的样子都没有，生起气来还会凿人家毛栗。”

“你也被她凿过吗？”贵妇含着笑问。

奥汀吃吃地说：“我，我是没有。主要是镇上其他孩子，经常受她欺负。大家看她是贵族小姐，她父亲男爵先生人缘又好，所以大家都不跟她计较，结果反而把她给宠娇惯了。”

“是嘛……还有呢？”贵妇颇感兴趣地继续问。

“还有，她一天到晚野在外面。小姐们应该学的东西，她一样都没兴趣，倒是跟老威尼学耍剑啊，下河游泳啊，爬树掏鸟窝啊——”

“她还爬树掏鸟窝？”

“嗯。这还是小打小闹，最疯的是，她喜欢玩骑士斗恶龙的游戏，一玩起来就没个够，不折腾到人累趴下，她不罢休。”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奥汀尽情地宣泄着自己对优妮卡的怨气，将她的“劣迹”一桩桩搬了出来，听得贵妇津津有味，睁圆了眼，好奇地问：

“她扮什么？落难公主吗？”

“不是，她扮搭救公主的骑士。”

“那你就是恶龙了？”

奥汀吃吃地说：“不，不是。我扮骑士……的马。”

贵妇先是一愣，继而“噗哧”一声，破颜失笑起来。笑得奥汀大为尴尬，一张脸胀得通红。

贵妇连忙用手掩着嘴，忍住了笑，摇摇头说：“那她可真太没规没矩了。”

“就是就是，要不怎么说她是个假小子呢？”奥汀忿忿地说。

“假小子？倒是挺新鲜的说法。很形象。”

奥汀当然不能跟她说这是从乌鸦那儿听来的说法，只能含糊着带过去了：“总之是一点女孩子的样儿都没有。”

“你好像对她很了解吗？”贵妇笑视着他。奥汀被她笑得有些局促，挪动了一下坐酸了的**，说：“也没有。一个镇上的，多少知道一点。”

旁边一直沉默的乌瑟突然说：“奥汀，你这么说优妮卡，是不对的。”

他这么一说话，贵妇的视线便扫了过来。乌瑟有意无意地避开了贵妇的视线，继续告诫奥汀：“优妮卡那孩子，也有她的优点。只不过你还没觉。”

“哦，那孩子有什么优点？”贵妇微笑着问乌瑟。

乌瑟犹豫了一下。想要挑出优妮卡的优点来，的确不太容易。他想了一阵，才郑重地说：“她是一个活泼而又善良的女孩。”

被乌瑟称为是“活泼而又善良的女孩”优妮卡，此刻正戴着巫婆帽，披着法师袍，将一条壁虎残忍地扯成两段，扔进一锅可疑的汤里，握着大汤勺拼命地搅，一边搅还一边嘴里念念有词：

“快快煮，快快烂，熬成一锅魔药汤。药汤给谁喝？送给……奥汀喝。喝了魔药汤，头晕脑也胀。上吐又下泻，一躺四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