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的正旺的炉火稳稳落在殿内的四角，薛溯鸢懒懒的倚坐在靠椅上，腿上搭着一条薄薄的绒面毯子。薛溯鸢单手执书册，另一只手搭在腿上，虚虚地拢着一个包的严严实实的暖手炉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着。
竹沥自屏风后转过身来，端着几碟热乎乎的软糕，依次将瓷花小碟摆在薛溯鸢手边，续上了热乎的茶水：“看书费精神，主子且先歇一歇。”
薛溯鸢抬眼看了她一眼，不紧不慢地翻了一页：“怎么了？乐的藏都藏不住。”竹沥虽没有十分张扬，却实在透出了些眉飞色舞的味道。
竹沥得意地挑眉，说话间有些嘚瑟地晃头：“各局掌事正在外间候着呢，求见主子。”
薛溯鸢轻笑一声，头也不抬：“为何？”
“就在方才，李总管传圣上口谕杖毙了内宫局管事，命各个管事观刑以儆效尤。”竹沥瞥了眼门外：“这不，现在各个都说底下的人办错了差事，错将还未统筹过的账册送到了鸾鸣宫，求着娘娘宽宏呢！”
薛溯鸢这才放下书册，将书合上：“噢？”
竹沥嗤笑：“一群软脚虾，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他们都不知道皇宫的大门朝哪开！现下知道讨饶了，拉了旁人顶罪，也不嫌风大闪了舌头。”
薛溯鸢拉开腿上的毛毯，撑着桌案起身：“本宫在正殿见他们。”
竹沥一见有些急了：“主子……咱们就这样轻易饶了他们？”
“本宫掌协理六宫之权，他们既然来了，本宫总不好不见。”薛溯鸢抖了抖大袖，勒人连忙上前替她整理了裙摆，这才扶着薛溯鸢的手臂往外走。
“奴才给宜昭仪娘娘请安，娘娘金安。”
薛溯鸢随意抬手叫起身，便由着勒人扶着坐上了主位，竹沥紧随其后将茶水搁在薛溯鸢身侧，随后乐之才带着人进殿给拘谨站着的掌事们看茶。
薛溯鸢看着他们各个不知所措，笑的紧巴巴的样子，轻笑道：“坐吧，尝一尝鸾鸣宫新晾的茶。”
众人这才齐声应是，规矩坐下，小心捧起茶水饮过。
“娘娘蕙质兰心在宫里是出了名的，能一尝娘娘宫里的香茗是奴才等的福气。”一生脸太监满面笑容回话道。
薛溯鸢这才转眼看向他，微微挑眉：“这位倒是脸生的很，本宫还未曾谋面过。”
他起身，给薛溯鸢行了大礼：“奴才内宫局掌事隋宁请宜昭仪娘娘安，娘娘金安。”
薛溯鸢正眼看向他，绽唇一笑：“隋公公多礼了，这才多久的功夫，怎么内宫局便换了人了？”薛溯鸢就只管装作不知，不接茬。
“娘娘是主子，称奴才一句小宁子便可。”隋宁起身恭敬道：“回娘娘话，前掌事玩忽职守，竟将统算的活推脱给娘娘，叫娘娘受累了，圣上圣明，这才叫杖毙查办。”隋宁朝上拱手，继续道：“奴才是李总管调上来，往后奴才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烦请娘娘不嫌奴才粗苯。”
他这话说的漂亮，也是出人意料的很，惹得其余公公都朝他投去了诧异的目光。
竹沥倒是笑了，脸上有些得意，见薛溯鸢不说话，开口道：“隋公公这话却是重了，咱们鸾鸣宫可当不起。”语气有些讥讽。
隋宁咧嘴一笑，微微拱手道：“竹沥姑娘说笑了。”说着看向薛溯鸢：“昭仪娘娘为九嫔之首、皇次子与大公主生母，圣上亲赐协理六宫大权，位份仅在皇后之下，能为娘娘效劳是奴才的本分，更是奴才的体面。”
薛溯鸢微微往后靠了靠，打量了隋宁，笑道：“坐吧，公公的心意本宫自当领情。”说着不紧不慢扫视了众人，不咸不淡语气平平：“只是本宫愚钝，连账目册子都是一知半解，资质尚浅……”说着恍若自嘲一笑，带着三分得意：“反倒是累了陛下操心，实在是惭愧。”薛溯鸢轻挑眉梢，姿态轻松自在，透出了几分有恃无恐。
她这话说的叫人心慌，摆明了是抬出王定来震慑六宫。可偏偏圣上就是偏宠宜昭仪，得罪了她无异于冒犯圣上，内宫局前掌事就是例子，谁也不敢小瞧了眼前这个看似温婉的昭仪娘娘。
“娘娘是鸾鸣宫的主位，奉的是圣命协理六宫，叫娘娘费神自是因奴才们办事不当心。”隋宁抬眼一笑：“娘娘仁慈宽宏不加责备，是六宫的福分，更是奴才等人的福分。从今往后，奴才自当为娘娘肝脑涂地。”
“隋公公是个妙人。”薛溯鸢抿嘴一笑：“本宫便仰仗公公之能了。”
薛溯鸢这话一落，其他公公都傻眼了，互相对了几眼，心里都有些发紧。
隋宁却是殷勤拜下：“承蒙娘娘看得起，奴才自当为娘娘鞍前马后。”
看的在座众人俱是心中发慌，这个隋宁在李总管面前得脸，他此番溜须拍马保不齐就是李总管授意，李总管的意思说不准就是圣上的意思。有前内宫局掌事惨死的事在前边摆着，他们谁都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便都慌不迭起身躬身道：“奴才等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
薛溯鸢不紧不慢喝了茶，笑容不改：“那本宫就多谢了。”
随后喝茶的功夫薛溯鸢也算见识的管事们的嘴上功夫，个个把她吹得天上有地上无的，见她面有倦色，便都着急忙慌地取回了“送错”的账目，言明待统计好了再交由娘娘过目，烦请娘娘受累赐教云云。
送走了掌事们竹沥这才和薛溯鸢嘀咕：“这个隋公公是个什么来路，瞧着倒格外不同些，瞧他说话的样子，奴婢可算是见识了什么叫溜须拍马。”
薛溯鸢噗嗤一笑：“你呀！溜须拍马容易，要说的叫人心里头爱听、舒坦却是不容易的，这是嘴上功夫，你得学着点。”薛溯鸢眉目舒展，有些懒懒的：“你瞧不出来么？他话里提了李总管，这是李总管的人，可不得比别人多长一个心眼！”薛溯鸢想起了李尚滑不留手的样子，暗叹当真是什么师傅什么徒弟。
竹沥恍然：“李总管是御前的人，娘娘深得圣上器重，他可不得见风使舵？”话里有些得意。
“这观刑以震慑六宫也该是他的主意，他办了漂亮事自然得叫本宫晓得，不声不响可不是他李尚的行事风格。”薛溯鸢走到窗边看向盛放的红梅：“他这回干的漂亮，有了这一出，六宫事务自然而然得先过本宫的手，皇后再想拿捏各宫给本宫为难，他们也知道掂量着办了。”
“还是咱们主子有身份，旁人自然得上赶着为主子筹谋。”
“他可不是与人为善的主，等着吧，总有要还的时候。”薛溯鸢的目光有些缥缈，日子越久，她越有弥足深陷之感，好似被一双无形的手推着，却不知要走向何方。
眼瞅着时间一天天过，今年的雪期格外的长，大雪似是一日都不曾停过。
只是再大的雪也挡不住众人对百合宫的窥探，眼瞅着预产期都过了好几天了，沈美人也没有动静宫里头人人都抓心挠肝的等着盼着。
大雪几乎把宫里的路都封了，即便洒扫的宫人如何清理也挡不住连日不停歇的老天爷，这样的天几乎宫中人人都闭门不出，只是赵如意心里头奇怪到底是没坐住，乘着大雪来了鸾鸣宫。
薛溯鸢见着赵如意进殿的时候披风上全是雪花，连忙招呼人先过来火炉取暖：“大冷的天，何苦跑一趟？快些过来。”
“嫔妾请昭仪娘娘安。”行礼过后，赵如意这才近前暖暖身子，好一会才缓过劲来。
“嫔妾心里头装着事，不跑一趟心中实在难安。”赵如意说着，笑盈盈看向薛溯鸢：“再者，嫔妾许久不见姐姐，也该前来请安。”
“妹妹是性情中人。”薛溯鸢道，和她说了百合宫的近况，又补充道：“昨日周医监来报，说如若再不生产，恐怕腹中胎儿的安危也难以预料，正请陛下拿主意呢。”
赵如意面上也带了几分忧色：“竟这样凶险？”
“沈美人身子弱，有孕后反应也大，如今又是这样的天，实在是辛苦。”薛溯鸢叹气，示意赵如意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赵如意也感叹其有孕的不易，又提起了内宫局早上出的人命：“嫔妾听说了，是陛下的旨意，为姐姐立威开路呢！今后看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敢与姐姐为难？”
薛溯鸢清浅一笑：“本宫到底是陛下亲封的昭仪，他们阳奉阴违是驳了陛下的面子，自然讨不了好。”她看向赵如意笑道：“昨夜本宫还跟陛下提起了沈美人的胎，陛下的意思是再等一两日，若不行便叫太医催产以保平安。”
赵如意点头跟着感慨：“要说宫里头皇后独大惯了，叫底下的奴才都没有规矩，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也该有个章程。”
“妹妹说的在理。”薛溯鸢赞同，说着有些心不在焉地转动着手头的茶杯，姿态悠然地低头喝了茶。
薛溯鸢看起来心绪不宁，神色恹恹的提不起精神，赵如意也有些不知该说些什么，小心查探着薛溯鸢的神色寻思该说些什么活跃气氛。
二人正无话的功夫，一个宫女着急忙慌便闯进来了，竹沥一瞧，是看守宫门的宫女，心里不悦：“主子面前也这样没有规矩吗？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娘娘和人说话，她怎么能随意闯入。
宫女连忙跪下请罪，薛溯鸢这才探头问：“何事慌张？”
宫女这才小心答话：“回娘娘话，百合宫着人来报，沈美人那发作了。”
薛溯鸢一听，心中一跳还未来得及答话，那边赵如意便蹭的站起身来，惊声道：“什么！几时的事？”
宫女这才愣愣转达：“就是方才来的人，说完便急忙忙往凤仪宫去了。”
薛溯鸢点头，起身：“竹沥，备轿，即刻出发。”竹沥连忙点头出去了，勒人见状赶紧从内间取了厚重的皮裘紧走两步跟在薛溯鸢后边替她将披风披上：“娘娘当心身子。”
薛溯鸢自己伸手扣上了领口的扣子，临走经过还跪着的宫女：“起来吧。”这才领着赵如意匆忙往外走，一出宫门便各自上了轿撵朝百合宫去了。
轿夫见主子们风风火火，也知道百合宫沈美人发作了自然不敢耽搁，也顾不得其他，脚下生风走的飞快。薛溯鸢感受着轿撵的摇晃，行动间微微翘起的窗帘透出了一抹化不开的白，堆积在粉饰的均匀的朱色宫墙之下，对比强烈，叫人生出了莫名的不安。
薛溯鸢不自觉地想扶着点什么，左手离开了温暖的手炉，伸出手抓着了窗沿，一动手便只闻腕上绿色浓的仿佛要流淌而出的翡翠镯子的碰撞之声，薛溯鸢一愣，抓紧了窗沿。冷气裹带着雪花落在手背上，冻得薛溯鸢一个哆嗦，感觉身上起了细密地鸡皮疙瘩，只这么一点风雪，竟叫她觉出了从未尝过的寒冷，一个深宫妇人平生难尝的酷寒。薛溯鸢骤然有些心慌，她突然感觉自己变成了真真正正黄金笼子里的金丝雀，不晓得在什么时候，磨去了自由的能力。
一只手搭上了她的手背，拂去了手背上的雪花，带着干燥的温热：“主子，可是轿夫脚程太快，颠着了？”是竹沥的声音。
薛溯鸢摇头，末了又想到她看不见，低哑道：“无碍。”
二人便再无话，只是竹沥并没有松开手，她紧紧盖着薛溯鸢的手，试图为她阻挡冬日的风雪，主仆二人在这样的冬天，给予彼此些许的温暖。
随着百合宫宫人惊喜的高亢的一声：“宜昭仪娘娘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