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曾经的岳铭
作者:清焰与风灯      更新:2019-08-01 11:12      字数:5584

难以接受,司徒明月难以接受。

但是久而久之,他也就接受了。大多数情境下,自我安慰总是会奏效。

不就是憋着不说?总好过让陆衢寒转世入轮回忘了他,也总好过两人天上地下遥遥相隔。

陆衢寒因为听不到,所以不去私塾,由陆老爷和陆夫人亲自教书。其实陆衢寒也不需要教,他懂的东西远比陆老爷和陆夫人多。但他也不得不演一下,否则外人听了,还不觉得陆衢寒大病一场死里逃生之后突然变得天赋异禀博通古今很奇怪?

至于他的琴技,则更令陆老爷和陆夫人惊叹。原本的陆衢寒资质平平,琴音不尽如人意,但现在的他不用多说,毕竟有琴仙之称,琴音称得上人间一绝。久而久之,城内城外的人都知道陆衢寒的琴声动听,慕名而来的人很多,也时常有过路人在陆府门外驻足聆听。

但很少有人见过陆衢寒。

司徒明月,也就是陆子程,他不喜欢琴,也不喜欢读书。但毕竟现在是陆府的人,面子上还得去私塾。所以两个人每天在一起的时间也不久,亲密时,也只有晚上。而长大后,两个人也没有理由再睡在同一间房。

陆衢寒是喜欢司徒明月的,但这份感情到了凡间不能过分显露。若是让陆老爷和陆夫人看出端倪,若是让暮城人得知,该如何解释?

所以陆衢寒暗暗下了决心。

“就让明月死心吧。”

他只是个凡人了,即便心动,最后换来的也只是阴阳相隔。他不忍心让司徒明月为他等,为他白白耗费时光,所以他并不打算开始些什么。

而后,他想起了暮晨。

这回,他好像长大了,终于知道自己不能再像当皇帝时那样只顾自己而不顾他人了。这回他不能再任性了,毕竟他的背后,还有整个陆家。

他不能让自己坏了陆家的名声。

所以一切开始向着决绝的方向行进。

……

不知过了多少年的某一个清晨。

“去上学吧,子程。”陆衢寒给陆子程整理好衣服,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然后目送着他离开。陆子程也习惯了,笑着挥了挥手,走向了私塾。

每天都是这样,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呢?陆子程想。他坐在窗边,托着腮看着教书的老头子唾沫横飞神采飞扬,却一点都没听进去。经文左耳进右耳出,思绪跟着空气一起漫游不知去了哪里。

得空,老头子终于走了,学生们也纷纷去书院里透气,一时间,整个屋子里就剩了陆子程和另外一个人。那人坐在一个高高的书架下面,一身少爷打扮,一看就是富家子弟。他也不是什么好学的人,老头子在上面讲,他就在下面睡觉。

但奇怪的是,老头子不管他,学生们也当没看见他。

自然,他的身边也没有人。

“应该是被孤立了吧。”

陆子程认得那人,他叫岳铭。

岳铭是出了名的怪人,他总是阴沉沉的,一双眼睛带着很重的戾气,被他看一眼都要浑身发冷很久。他很少说话,基本没人听过他的声音,只知道他是外城地主家的庶子,剩下的,也就一无所知了。

陆子程对岳铭并不感兴趣,他靠在墙边想着陆衢寒,恋恋不舍回想着仙界的生活。

面前的纸上,已经写满了瑾熠两个字。

他想起这些年来,每天早晨陆衢寒总是起得很早,给他做他喜欢的小馄饨。每天都会给他束发,然后不管多晚,都会在院子里为他点灯,等他回家。这一切本没有什么,但陆子程最近不知为何,总是想起老宋。

“琴仙也许把你当弟弟呢?”

这不过是一句曾经的玩笑话,那时无论是老宋还是司徒明月都不相信,但放在如今,却好像成了心不甘情不愿的谶语。

不一会儿,老头子拿着戒尺回来了,一副谁不好好听课就要打手的厉害样子,学生们大呼惨,只能一个个正襟危坐好好听了。

“咳咳……老夫看你们这些毛头小子是不想出息了是不是?”老头子敲了敲拐棍,众人沉默,以为老头子要发火,谁知老头子今天心情好,说,“这个经书啊,背多了是很枯燥,这样,老夫给你们讲讲星宿吧。”

众人这才来了兴趣。

“俗话说擒贼先擒王,这天上的星宿多啊,咱们就从最厉害的太阳讲起——”老头子话音刚落,陆子程就怒了:太阳神景可是他恨不得千刀万剐的人,现在老头子讲太阳,这不是找死?

“陆子程你要做什么?给老夫乖乖坐好了!”

陆子程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嘁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坐下了。

岳铭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说到太阳,就不得不提这个启明星——”老头子清了清嗓子,莫名其妙开始念诗:“万甲胸中,问谁似延安范老?当家事,出藩入相,黑头俱了——绿野徜徉聊雅志,紫宸寤寐思英表。向修门、何日衮衣归,天教早。诹吉卜,维熊兆。徵瑞梦,长庚耀——正尧蓂仲夏,八飞叶小。千日早从菑疾退,一觞恰趁笙歌绕。算灵椿,何似栎堂春,他,犹少——”

一顿摇头晃脑念下来,虽不明就里,但众人都笑了。陆子程托着脸,心想原来自己这么厉害,在人间还有诗,也有一些得意。

人群中,唯独岳铭没有笑。他的视线停留在窗外,不知情的人看来,也许会以为他在看陆子程。陆子程察觉到有视线在自己的方向,逆着看了过去。

然后他就看到岳铭身后那个高高的,放满了杂物的书架摇摇晃晃,上面有很多废旧的瓷器,正摇摇欲坠。

“躲开!”

陆子程想也没想,直接扑到了岳铭背后。书架轰然倒塌,瓷器掉在地上,碎得一片一片。陆子程将岳铭完全挡住,撑起书架的胳膊上却被划得鲜血淋漓。陆子程疼的“嘶”了一声,看着呆滞的众人,骂了一句。

“啧,帮我一下啊?!”

话出口,才有人反应过来,手忙脚乱的扶起书架,给陆子程递上了手帕。

“哎,这群呆子……老头子,你下回能不能收拾收拾东西,别什么玩意儿都往一个架子上放行不行?又不是穷得买不起书架,真是……”

“谢谢。”一旁的岳铭突然开口,道了谢。他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眼神没有平日里那么凶狠,但声音,却是意料之中的令人不悦。

“小事,不用谢。”

转眼到了中午,学生们结伴去吃饭,陆子程也饿了,起身打了个哈欠,准备离开。一旁的岳铭却丝毫不动,只是看着窗外,一脸阴沉。

“那个谁……岳铭是吧?你不吃饭?”

岳铭没理他。

“什么臭脾气。”陆子程心想,也不打算热脸贴冷屁股。

“我没钱吃饭。”

岳铭冷声开口了,他说话的语气,简直就像是死人一样,冰冷,毫无平仄波澜。

“哈?你没钱吃饭?”陆子程打量了他一下,这般华贵,实在不像没钱吃饭的。

难不成是个有妄想症的疯子?

岳铭又不说话了。

陆子程自讨没趣,去了饭堂。饱餐一顿之后,他想了想,还是买了几个肉包子,带回去给了岳铭。

“给,你的饭。”

岳铭愣了愣,显然没想到陆子程会给他带饭。

“你是没带钱吧,就当我请你的,不用还了。”

陆子程扔下一句话,坐回自己位子趴下睡觉了,也不管岳铭要不要。那几个包子就放在岳铭面前,一直到凉透,岳铭都没有吃掉它。

晚上,众人散去,陆子程也回了家。陆府灯火通明,陆衢寒像往常一样,守在门口,等着他回来。

“怎么受伤了?!”陆衢寒注意到陆子程的手,焦急道,“怎么弄的?”

陆子程摆了摆手,做了个没事的手势,拉着陆衢寒要去吃饭,陆衢寒却直接带他回了屋子,给他清洗包扎。

“是不是和人打架了?”

“没,书架倒了差点砸到人,我给挡了。”陆子程写道,罢了还露出一个“我厉害吧求表扬”的笑容。陆衢寒无奈,叹了口气。

“去吃饭吧。”

陆子程突然锁上了门,然后坐到了陆衢寒身旁。他死死的抓着陆衢寒的手,陆衢寒动弹不得。

“瑾熠,我有问题要问你,你要认真回答我。”

陆衢寒的眼神躲闪了一瞬。

“瑾熠,你还喜欢我吗?”

陆衢寒不知该怎么回答。

“……”

“瑾熠。”

陆衢寒挣开了陆子程的手。

“我只把你当弟弟。”

陆子程呆住了。

“瑾熠,你曾经……不是这样的。”

“无论曾经还是现在,我……都没有别的感情。”

陆子程看着他,眼眶就那么红了起来。

“瑾熠你骗我,”陆子程扯出一抹笑容,“你对我那么好,怎么可能只把我当弟弟?”陆子程用力过大,墨把纸氤透了,他慌忙拽过一张新的,写道:“瑾熠咱们走吧,咱们离开这,去一个只有咱们俩的世界,没人能找到咱们,咱们就像在仙界一样……”

“别闹了。”陆衢寒一脸不耐:“我没喜欢过什么人,你这样也是白费力气,别再问了,”陆衢寒咬了咬牙,“我烦了。”

这时,门被陆老爷和陆夫人推开了。两人笑着走了进来,本想叫他们吃饭,却看到陆子程红着眼,一脸委屈。

“这是怎么了,吵架了?”

“父亲,母亲,”陆衢寒咳了咳,轻声道,“子程在私塾听人讲了故事,方才与我扮着里面的角儿玩呢。”

陆子程没有否认。

编瞎话而已,陆衢寒都编了多少年了。每次两人略微亲密被夫人或老爷发现的时候,陆衢寒总有借口。千奇百怪,不合逻辑。

“哦?是什么故事?”陆老爷也好奇了,“什么故事让子程哭成这样?”

陆子程擦了擦眼泪:“没什么,就是朋友信口胡诌的。”

陆夫人拿起了一旁的宣纸:“瑾熠,这是谁?”

陆子程夺过那张纸,然后撕掉了。

“瑾熠是最好的琴仙,独一无二的琴仙。”

陆老爷和陆夫人面面相觑。陆衢寒沉默无言,陆子程捏着纸的手一用力,伤就裂开,氤出血来。

……

城外的林子里浓雾一片。已经入秋了,城里的枫叶也慢慢红了起来。刚刚下了雨,林子里湿漉漉的,一用力踩,便会沾上泥。

岳铭拿着已经凉透的包子靠在了树下,他打了个呼哨,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就传了出来。不一会儿,一只梅花鹿就来到了他身边。鹿的眼眸很清亮,宛若两颗刚刚诞生的星辰。

“清眸,今儿终于有肉了。”岳铭笑了,轻轻叫着那只梅花鹿的名字。他拿出一个包子放到清眸嘴边,清眸咬了一口,然后嫌弃地吐了出来。

“啧,早知道你不吃我就趁热吃了。”岳铭狠狠敲了敲清眸的头,笑骂。清眸也习惯了岳铭下手总是不知轻重,也没太大的反应。岳铭捡起包子,拍了拍上边的土,接着咬了一口:“知道这包子谁买的吗?”

清眸就卧在他身边,一双眼睛看着他,滴溜溜地转。

“是个叫陆子程的,给我挡书架还给我买包子,怎么会有这种烂好人,一看就是富家子弟惯的,钱多烧的,皮糙肉厚不怕疼。”

清眸不满地蹬了蹬腿。

“蹬什么蹬,我自己都吃不饱,哪儿还有空顾别人。”岳铭从衣服里摸出一点少得可怜的碎银子扔给了清眸,“拿去,藏好。”

清眸敛了敛银子,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

“清眸你放心,再等等,等我从私塾离开,我一定不再让母亲受苦。”

这时的岳铭,不过十岁。

“哟,岳小少爷在这林子里立志呢?”

一个尖细的声音从背后传了出来,清眸警惕的站起身,结果却被一块石头砸到了背。

背后,是两个面容奇丑的下人,两人脸上都有一块黑色的胎记,应该是兄弟。一个走到岳铭身后,像提兔子一样提溜起岳铭。另一个手里拿了几块石头,无比随意地砸着清眸。清眸想跑,但却又放不下岳铭,只能一跳一跳躲闪。

“岳小少爷,是老爷给你的宅子住着不舒服?哦——我知道了,一定是小少爷你不满意我哥俩的伺候吧,要不怎么这大冷天的不回家,到这林子里来呢?”

“你个垃圾,放开我。”

“胆子还不小,”那人把岳铭甩到地上,还踹了几脚。空气里还有肉包子的味道,他像狗一样嗅了嗅。旁边那个下人看到清眸脚下的银子,就像贪婪的人看到金山一样,一把推开清眸,拿起它们,在手里搓了搓:

“哥,我说这小子怎么能活的这么悠闲,原来有私房钱啊。”

“可不?都能吃得起肉包子了。”

岳铭退了几步,将清眸护在身后。眼看那两个人要去抓清眸,岳铭用尽力气,搬起一块石头扔向了他们。

“清眸快跑!”

两个人倒是没被砸到,骂了一句,上前抓起岳铭,二话不说扇了两巴掌:“小畜生胆子肥了?你他妈不过一个妓女的孩子,老爷养你是他娘的看得上你,你还给我哥俩在这充少爷?”

岳铭的脸一下就肿了起来,两个下人又给了几脚,然后把他拖到了城门。

两个下人也不傻,到了城门口,又装作毕恭毕敬,低着头跟在岳铭后面。岳铭想逃,但若是逃,又会被抓,旁人要是问起,两个下人一定会说是替老爷管教不听话的少爷,然后再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岳铭绑回去。

岳铭恨,但他没有办法。

岳铭走进了一个房子,这房子虽没有陆府庞大华贵,但也不简陋。院里有三个屋子,是岳老爷给岳铭准备的。

本应该阔气的府邸,院子里却都是丛生的杂草。

岳铭站在杂草里抬头看了看天,然后走进了柴房。

柴房,就是他的屋子。

岳铭随意理了理杂乱的蓬草,然后蜷缩起来,睡了。

……

第二天,陆子程没有吃饭,直接去了私塾。陆衢寒知道一定是自己的话让陆子程和自己赌气,他心里难受,但也轻松。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陆子程无精打采地靠在窗边发呆。陆衢寒那句“我烦了”“我从未喜欢过谁”深深的刺痛了他的心,两句话入耳,他只感觉从前的自己很可笑,付出一切,最后还自作多情。

他只剩一半仙力了,再加上已经过了五六年流失了很多仙力,若是趁着现在回仙界,沉雁门还认他这个长庚神,再晚一些,可能就再也进不去了。

但他不愿意。

岳铭的胳膊上又多了几道伤痕,脸上的伤倒是完全消了。那两个下人很聪明,身上打的重,脸上打的却轻。

他们不仅聪明,也很贪心。岳铭的母亲是多年前被岳老爷强抢来的,岳铭也就跟到了岳家。可久而久之,母亲年老色衰,在家中也没什么地位,岳铭自然也不是真的岳家少爷。岳老爷特意将岳铭送到离家很远的暮城读书,两个下人见风使舵,知道岳铭三少爷的地位只是虚有其表,于是将岳老爷给岳铭的银子全部据为己有,平日里也不把岳铭当人。

自然,岳铭身上那身华贵的衣服,也只是不让旁人生疑罢了。

暮城又下起了雨。秋雨,带着寒冷与潮湿,席卷而来。

“下雨了……”

雨滴顺着房檐滴落,陆衢寒轻声喃喃了一句。他拿了把伞准备出门,可到门口,又折了回来。

最后他拿了两把伞,去了私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