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一把伞和荒唐的心动
作者:清焰与风灯      更新:2019-08-01 11:12      字数:5382

窗外的雨越来越急,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青石板上,急促得像慌张匆忙的过路人。

陆衢寒走得急,只披了一件单薄的外衣。不比仙体,这个身体弱不禁风的,着点风雨就会大病一场。当陆衢寒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肩膀已经湿透了。

这雨一下是停不了的,陆衢寒不舍得陆子程淋雨,心里却莫名不愿意让下人去送伞,于是他急匆匆跑到私塾,想着干脆让陆子程休了课,早点回家。学生们看着突如其来的雨也一筹莫展,不过好在私塾里有伞,两个人凑一凑,也都勉强能回家。

唯独岳铭。

两个下人一定不会来接他,伞到他这里也像恶作剧一般恰巧没有了。没有人愿意和他撑一把伞,都逃也似的离开了。岳铭也不在意,独自站在屋檐下,默不作声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雨下的更大了,风一吹,就斜斜地打在他身上。

岳铭冷得打了个寒颤。

“还是回屋去吧,正好今天就在私塾过夜,不用回去了。”

这时,陆衢寒气喘吁吁找到了陆子程。一身白衣,人群中格外显眼。陆子程本来在生气,可看到陆衢寒的一瞬间他的眼睛就亮了,什么都不顾,拨开人群奔向了陆衢寒。

陆衢寒的发梢上都是水,因为跑的急,衣摆也湿了。肩膀被雨滴氤透,冷得他直发抖。陆子程想也没想,直接把陆衢寒拥到了怀里。

也顾不得周围都是人。

“瑾……大哥你怎么穿这么点!”陆子程脱下自己的外衣,给陆衢寒披上。陆衢寒听不到,索性不多说,挣脱开陆子程的手,把另一把伞给了他。陆子程接过,只觉得生疏。

“我没事。”

“没事什么没事,手这么凉,你不知道你身体不好吗!”

陆衢寒知道陆子程生气了,也不再说话。周围人向他们投来了奇怪的眼神——陆子程方才的语气,实在是不像弟弟对哥哥说话时会有的语气。

陆子程也知道自己有些过分,只能轻轻说了一句“对不起”。

也不只是说给谁听。

岳铭就在两人不远处的廊下看着两个人。

陆子程正要走时,正巧看到了岳铭。他想了想,然后走了过来。

不知不觉,陆子程已经和陆衢寒一样高了。

他给了岳铭一把伞。

“给,你赶紧回家吧。”

岳铭愣了愣。

“我不需要。”

“你!伞给你放着了,你爱要不要。”

说罢,牵着陆衢寒的手离开了。他与陆衢寒共撑一把伞,将陆衢寒护得紧紧的,没再让陆衢寒挨一点雨淋。

太好了,这样我就可以和瑾熠撑一把伞了。陆子程想。

而岳铭看着面前的油纸伞,久久没能说出话来。

……

不出所料,陆衢寒着了风寒,发了高烧。

也不能怪陆衢寒娇弱麻烦,怪只怪这身体实在病弱,得当玉一样好生供着,否则不知哪天就碎了。陆衢寒自己也烦这难伺候的身体,可陆老爷和陆夫人却没有半点嫌弃,下人们也都是真心实意为他担忧,如此一想,陆衢寒也就没什么资格有怨言。

这一切都是拜景所赐,但陆衢寒更觉得自己是命途不济,偏偏在那时走了宫殿那条路。

陆子程遣了下人,进了陆衢寒房间,锁上了门。陆衢寒无力地躺在床上,意识不清不楚。陆子程叹了口气,给他敷了热毛巾,然后守在床边,紧紧握着他的手。陆衢寒迷蒙中睁眼,发觉身边是陆子程,条件反射地想去回避,奈何陆子程把他的手攥得很紧,他挣脱不开,只好乖乖顺从。

“就当是最后一次放纵吧,以后……再也不会了。”

陆衢寒贪恋陆子程的温度,索性任陆子程攥着他的手。他睁开眼,才发现陆子程一直在说话,一边说,一边流泪。

“瑾熠……”

“你这样我很心疼你……以后别这样了,我就淋着雨回来就好了,大不了我生病,你干嘛跑这一趟。”

“不过瑾熠你一定是还喜欢我的吧?不然你就叫下人来给我送伞了,对不对?肯定是这样的,嗯!一定是!”

陆衢寒听不到,实属无奈。可他看到陆子程的眼泪,心里不是滋味。于是他伸出手去,轻轻擦了擦陆子程的脸。

“小傻子,别哭了。”

陆子程一听陆衢寒叫他“小傻子”,立马笑了出来。

“我就知道瑾熠你一定还喜欢我!”陆子程索性直接趴在了陆衢寒身上,“瑾熠!”

陆衢寒皱了皱眉。

“子程,我喘不过气了……”

陆子程这才松开陆衢寒。

陆衢寒叹了口气,挣扎着起身,摇摇晃晃地下了床。

“瑾熠你要拿东西吗?我来就行了!”

陆衢寒走到桌旁,从一个小盒子里拿出了一支竹笛。

做工精细,每个孔的大小与之间的距离都精准考究。通体漆黑的笛身光滑润泽,笛尾还有烫金的“桀情”二字。两个字下,还挂着一条红色的流苏穗子。

“子程,这笛子给你。”

“这是?”

“今天是你的生辰。”

“我的生辰不是三月初……”陆子程说到一半才猛然想起,今天是九月初七,不是陆子程的生辰,而是司徒明月的生辰。

……

岳铭撑着伞回了自家院子,两个下人本来等着看他浑身湿透的狼狈样子,结果岳铭却不知道哪里多了一把伞,一滴雨没淋到,这让他们感觉没了兴致。

不过兴致马上就来了。

一人翘着腿正磕着瓜子,另一个则上前抢过那把伞拿在了手里。伞面上有很多精巧的花纹,伞柄上还刻着一个“陆”字,此刻那人正用油腻的手“爱抚”这把可怜的油纸伞。

“这伞不错啊,哪儿来的?私塾里的?”

“哟,陆家的伞,”一人面容可恶,摸了摸那个“陆”字:“还攀上陆家了?是不是你死皮赖脸找人家借的啊?哎,那你有没有跟人家说你天天在家被我们欺负?”

岳铭恶狠狠盯着两人,想去抢回那把伞,结果伞却被无情踩坏了。伞骨折断,伞面被用棍戳破,上面陆家的暗纹被折腾得一塌糊涂,就像两只恶兽闯入人家,一顿折腾后留下满地狼藉。

“这东西嘛,要有借有还。你现在还不了了,可怎么办呢?”

岳铭红了眼眶,胸膛好像一个快要涨破的膜,闷,且暴躁。他握紧拳头,箭步上前给了其中一人重重一拳,然后趁着两人互相搀扶,飞一样跑回柴房,插上了门。

他除了逃,能怎么办?他只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不会武功,没有灵力,现在,也只能任人宰割。

他靠在门后,用背死死抵着柴房的门,生怕两个下人闯进来教训他。可出人意料地,门外一片安静。

安静得让他怀疑他是不是去了另一个空间。

是夜,雨下的更大了,雨滴急促地砸在地上,让人心慌。而岳铭辗转反侧,心中的恨意突然爆发,然后再也无法压抑。

这不仅仅只是一把伞的事情。

他蜷缩在茅草里,想动,却又不动。他看了看旁边的镰刀,然后爬过去把它拿在了手里。

突然,柴房的门动了一下,吱吱吱的声音传来,岳铭往后缩了缩。半天之后,动静终于消失了。岳铭走近一看,吓得直接坐在了地上。

门缝下爬满了虫子,奇形怪状,五彩斑斓,脚下满是白液,茅草一碰就被腐蚀得一干二净。

虫子还在向茅草堆扩张行进,除非岳铭打破后墙,否则他无路可逃。

岳铭慌乱地把茅草盖到虫海上,然后拿起镰刀,疯了一样砍着后墙。雨夜里,当当当的巨响完全被掩盖,邻居没有听到一点异常的动静,而虫海,却丝毫不受影响。

岳铭此刻只想杀了那两个人。

砸不开后墙,岳铭只能往后退。当他已经贴到墙无路可退时,一个女人出现在了他面前。

外面,雨疯一样下,女人的长发和衣衫却没有一点水。女人很独特,一头金色的长发只用一个枯草般的褪色发绳收束,一身宽大红袍,如嫁衣绚烂灼目。皮肤白得像纸,如死人一般毫无血色,也正是因此,她眼角下的刺金更加刺目。

是山海头领,宁青。

岳铭贴着墙壁,潮湿,且冷。但他并不害怕突然出现的宁青,相反,岳铭的心中还有些激动。因为他隐隐感觉,宁青是来帮他的。

宁青摸了摸岳铭的脸,她的手很暖和,如同冬夜里一团暖光,一瞬间,竟给了岳铭如同姐姐一般的错觉。

“你想要力量。”

不是想象中的冰冷声音,成熟,但很温柔。

岳铭也不反驳。

“我可以帮你逃脱,也可以让你拥有掌控这些虫子的力量,你可以复仇,可以做你想做的一切,只是,你不能再为人。”

岳铭顿了顿。

“不做人,做什么?”

宁青看出岳铭的犹豫,但却胸有成竹:

“虫妖。如何?做吗?”

岳铭想了想,然后歪了歪头,露出一个阴险的笑。

“做,为什么不做?”

“非常好,那你是想让那两个畜生死的痛快些,还是折磨折磨他们,让他们生不如死?”

“当然后者。”

“好。”宁青拿出两个小瓷瓶,她打开一个,拿出一颗药给了岳铭:

“吃了它,自此之后,百毒不侵,可控万蛊。”

岳铭毫不犹豫吃了下去。

“那这个呢?”

“若是哪天你觉得折磨人的方式无聊了,或是觉得虫妖的力量不能满足你了,另一个瓶子的药,可以让你灵力暴涨。只是一旦你吃了它,半个时辰内,你必将暴毙而亡。”

岳铭拿过瓶子,立刻藏到了怀里——他已经不需要将东西藏到土里,埋到地下生怕两个下人发现了。

反正他们再睁开眼,也就不一定会是什么样子了。

“你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宁青温柔地笑了,就好像面前十岁的岳铭真的是她的亲弟弟。

“我叫宁青,是山海的首领。我帮你,是因为我想让你活下去。”

说罢,宁青便似一阵风,消失在了雨里。

雨还在下,岳铭心中却越来越激动。他看着手中蠕动的蛊虫,任蛊虫咬破了他的皮肤。他向前一步,方才逼迫着他的虫子就纷纷散开。他推开了柴房的门,捡起了院子里坏掉的伞,轻轻摸了摸,然后走进了两个下人的屋子。

“你们,都别想好好活着。”

……

这几天里,岳铭和陆子程都没去私塾。陆子程在家照顾陆衢寒,还向陆老爷和陆夫人请教怎么吹笛子。陆老爷和陆夫人见了心中一喜:这大儿子病一场之后琴技突飞猛进,旁亲的陆子程也喜欢上乐律,陆家这回真是没了传承技艺的烦恼。

陆衢寒病愈,有时坐在屋子里弹琴,陆子程就在旁边认真的听,还尝试着去和上陆衢寒的琴声。刚开始的他记不住什么时候吹什么音,指法也生疏,不过好在陆衢寒做笛子的的手艺好,音虽然不对,但声音不至于呕哑嘲哳不堪入耳。至于岳铭,终于扬眉吐气,从两个下人手里拿回了自己应有的一切。自然,不去私塾的理由也只是在享受愉悦的折磨过程。若是有人推开他家的门,也许会被铺天盖地的虫子吓到昏厥。

过了几天,天还是阴沉沉的,雨还没停,但小了很多,无需撑伞了。一场雨后,天彻底凉了下来,人们也都加厚了衣服。

陆子程依旧不听课,而且满脑袋都是琴与笛,乐与声,还有陆衢寒叫他的那一句“小傻子”。他经常就托着腮,手里拿着桀情,然后在课堂上偷偷地笑。

这天也一样。

“陆子程你傻笑什么?”老头子敲了敲戒鞭,“再笑,再笑我把你手里笛子扔出去!上课不拿笔,拿个笛子做什么?”

陆子程也不恼,顽皮道:“这可是我家瑾熠给我做的笛子,你要不把我也一起扔出去呗?”

哄堂大笑,也没人注意到陆子程的口误。老头子一气,还真的把陆子程赶了出去。

岳铭转头看向了陆子程,也笑了。

被赶出去,正中陆子程下怀。他站在院子里看着似停非停的雨发了会儿呆,然后靠着柱子吹起了笛子。一时间,清脆悠远的声音顺着空气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每个人都安静地听陆子程吹笛子,完全没人听老头子讲课了。老头子这下更气:

“好,好啊,你们就听那皮小子吹笛子吧!我看你们听能听出什么花样!”

当然,还是没人理他。

老头子气急败坏,推开门就揪着陆子程的耳朵骂:“吹,吹什么吹!怎么你哥哥那么懂事,你就这么皮?”

陆子程一脸骄傲,好像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

“那是,谁叫那是我家的哥哥呢。”

岳铭隐隐感觉出了些不对。他很敏感,再加上母亲在家中的地位,他很善于察言观色,对于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也更机敏。现在,他开始觉得陆子程对陆衢寒的情感,不仅仅是弟弟对哥哥的依赖那么简单。

中午,众人散去,陆子程收了收桌子上的笔墨也准备离开。这时岳铭走到他身边,给了他一袋银子。

“你这是……”

“上次我没带钱,还你给我的包子。”

岳铭还没和谁说过话,开口也很生硬,但他为了不让陆子程看出端倪,还是硬生生装出了一副少爷模样。

“那也不用这么多啊。”

“你借给我的那把伞被我两个下人弄坏了,赔给你。”

“哦,”陆子程笑了笑,“没事儿,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不用赔了。对了,要一起去吃饭吗?正好今天我大哥有事不来,我一个人,没人陪。”

陆子程收了笛子,对着岳铭扔来一个毫无防备的笑。

岳铭愣了一下。

“你真的……要和我一起吃饭?”

“对啊,有什么不妥吗?”

岳铭抬起头,发现天不知什么时候放晴了。一束阳光穿透厚厚的云层,给潮湿的空气带来了些许温暖。

也不管岳铭有没有同意,陆子程吹着口哨就带着他往饭堂走,悠然自得,仿若一切都早已是习惯。

岳铭偷偷看了看陆子程的侧脸——小心翼翼。陆子程的睫毛在阳光下打出好看的阴影,漆黑的眼睛里满是星辰。

身后,浓重的阴云散开了。

……

多年后,岳铭回过头想,若是陆子程和其他人一样将自己视为空气,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多年后,陆子程也想,若是自己早知道岳铭是个什么样的人,自己一定会选择与岳铭冷面相待。

对岳铭来说,自己是一个生活在阴影里的蝼蚁,头顶永远有散不开的阴霾,自己也永远不会见到阳光。从出生到现在,靠近他的人不怀好意,轻视他的人比比皆是,而真心诚意对他笑过的,除了母亲,别无他人。

可现在,陆子程就像一缕阳光,给他带来了希望。

给他肮脏卑微的生命带来了可笑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