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刘梓的治疗历程 一
作者:萨林峰      更新:2019-08-21 21:30      字数:4006

第三十一章刘梓的治疗历程(一)

1

顺遂的念头,往往像朗日一样的短暂稀罕;而别扭的念头,则如雾霾一般的无处躲藏,迟早会令他窒息。

失忆,作为剧本里老得不能再老的“梗”,埋伏着不知多少泪点或是爆点。然而,刘梓恰逢其时的“失忆”,对秦旭而言,扑面而来的却是浓浓的“一了百了”的意味,尤其是,技术角度考量的话,如此“脑洞”,则更显得敷衍,毛糙,笨拙,唯恐秦旭看不出她想“耍赖”的心思。

撇开梁尚滨,许家人,护士站里的小护士等等一干人证不说,“丽阳”大厦的黑卡,摄像头,人事薪资档案等等这些,归里包堆的,那都算是呈堂证供。最孩子气的是,凌晨两点一刻直到三点钟,这段45分钟的记忆,刘梓抹掉自己的一半过后,秦旭“斩月双刀”的那一半记忆,又该何以论处呢。

秦旭足够聪明的话,自当紧随其后,学着她的模样也“失忆”才对。刘梓失忆呓语的刹那间,他连一丁点磕呗儿都不带打的应对自如,秦旭不“失忆”的话,刘梓怎么可能钻进他怀里,幸福满满地一觉直到天明呢。

情人,恋人,性伴,同居,诸事顺遂下去,便没必要较真儿。无论刘梓脑子里,被那道钛合金山门锁住的记忆,多么的龌龊,畸形,不洁,也不会束缚各取所需的两个人,比如,流连忘返着她的眉梢,肌肤,曲线,以及五彩斑斓的上脑瞬间,会倾听她的故事,但还不至于傻到争着去做主人公,换言之,姑且说之,姑且听之……既然,刘梓想一了百了,为求诸事顺遂,秦旭自当听之任之。

要知道,刘梓“失忆”的段落,被她严格设定在与“丽阳”大厦相关的章节之中,而“丽阳”大厦这一章,又是他秦旭领证儿之前,心里面最为七七八八,磕磕绊绊,黏黏糊糊的一章……别扭,就别扭在这儿啊,仿佛七年之后的“痒痒”,不得不提前到来似的。

既然“失忆”是一种病态,那好吧,是病那就得治。

2

秦旭所有的安排,刘梓都欣然接受。

然而,在“智霆国际公寓”住得时间愈久,她为自己的处境愈发担心起来,她曾很委婉地征询过秦旭,比如,这样同居下去,何时是个头儿呢,她很想做他的妻子;要不要见一见秦旭的父母家人,哪怕同事朋友也好哇,她不想偷偷摸摸下去;能不能让她回趟老家,她很想念家里的亲人,她的电话号码变更后,号码簿上没有一个联系人;秦旭能不能给她一笔钱,帮她报个烹饪学习班,她想做一位地道称职的家庭主妇;还有,满屋子没有一本书,能不能送她一个kindle,不然,脑袋里发霉,她会死掉……秦旭都答应了,又都跟没答应一样。

“没问题呀,等治疗结束以后,我一切照办就是……咱们新换的这位医生说呀,你已大有起色啦……慢慢来吧,我相信,总不至于再换第四位医生吧……你说呢,刘梓?!”

每每这样一番对付刘梓过后,秦旭的嘴角儿总要神经质般地抽搐几下,并且借故很生涩的理由背过身去,否则,愤怒与恶意,便无法在脸颊上彻底地绽放……治疗的目的,似乎早就偏离了初衷,已然变异为一场战争,即便他也闹不清究竟为何而战,却依旧执着于分晓输赢……秦旭的全部委屈奠基于,自始至终刘梓都是过错的一方。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坚持,愈发顽固,简直有瘾。

第一位医生的结论简单明了,刘梓没病,身心健康。相反,秦旭倒是应该调整心态,舒缓情绪。说穿了吧,医生认为,秦旭有些小题大做啦,甚至怀疑他出于某种鬼祟心态,无中生有地杜撰,至于“丽阳”大厦那光怪陆离的45分钟经历,医生跟刘梓,俩人面面相觑,同时抿嘴儿一笑,那副神情,仿佛秦旭得了神经官能症似的……秦旭解释的越是声情并茂,越是歇斯底里,没错,他就越是符合医生诊断的症状,而且毫不客气地再添上一条:妄想症+偏执狂。

第二位医生的诊断过程则要晦涩许多。相较此前那位江湖郎中,这位医生是心理学科班出身,博导头衔。晦涩意味着专业,专业意味着建模。海量的问卷,绚丽的量表,跟保单一样样的,秦旭蒙灯转向的时候,刘梓反倒如沐春风,笔走龙蛇,不打磕呗儿。不止于此,刘梓还对数学模型中的几处变量和系数,三番五次地提出自己的质疑,学术性质的唇枪舌剑,在她和医生之间,屡有发生。

几次会面过后,秦旭便很知趣地不再陪着刘梓进去,而是安坐于外面的候诊席上,跟导医小姐或是患者朋友们,热络地聊起家长里短……秦旭当然知道,刘梓的本科读的就是心理学,令他猝不及防的是,刘梓的专业水准,竟会如此受人青睐,以至于医生动了下聘书的念头,聘请刘梓出任他的“联合合伙人”。

当秦旭铁青着脸刷卡结账的时候,医生还是不忘开解秦旭一番。

“我很早就知道刘梓女士。‘丽阳’大厦保健室主任,恰好是我同学……您所说的那‘45分钟’呢,我信;刘梓说她‘失忆’呢,我也信……我跟同学证实过了,他们的确没有您所谓的‘临终’项目。即便刘梓私下而为,毕竟,一没违法违规,二没悖逆公序良俗。有些人家儿有需求,而她又乐意,宽容些看呢,又不失为‘成人之美’……她想戛然而止的时候,您反倒不依不饶啦……就为这‘45分钟’的坎儿,那您这情商可真够呛的,我看您呐,当心‘抑郁’咯。”

可恶至极,博导教授的收费是此前那位江湖郎中的两倍不止,结论却如出一辙,甚至又多出一条,不是给刘梓,而是给他秦旭:妄想症+偏执狂+抑郁症。

3

刘梓一坐到她跟前儿,就紧张,明显的紧张,仿佛人赃俱获,被人当场抓了现行一般的紧张。

上午十点多钟,和煦的阳光透过偌大的玻璃窗照进室内,胡桃木色的写字台,壁柜,书架,米黄色的布艺沙发,浅棕色的地毯,以及东西两厢挂着的水墨字画,整个房间温馨融洽,浓郁的居家气息,这里不像一间诊室,更像寓所里的书房。沙发里窝着的秦旭,还没撑过十分钟,便被暖融融的困意折磨的眼睛发酸,哈欠连天。

刘梓却没有如此幸运,她是这里唯一的病人。

房间正中间摆着一把不锈钢靠背椅,刘梓孤零零地端坐着,她对这里的温情毫不领情,浑身紧紧巴巴,规规矩矩的,如同军训时期的学生,两脚并拢,膝盖紧贴,夹着胳膊,脊梁直到脖颈僵硬笔挺……秦旭从她背后看去,简直是“小了一号”的刘梓,然而,她似乎意犹未尽,继续挤,继续捏,直到刘梓“缩”到令她满意为止。

坐在刘梓对面的这个女人,声线尖细,刺耳膈应,咄咄逼人的架势,挑衅的意味很浓。可怜的刘梓,只剩荒腔走板,疲于应付的份儿……秦旭感觉良好,他要早就应该遵循同性相斥的铁律。

“行吧,您‘失忆’前的情形,正如您所说的,跟我掌握的情况大致相符,这样就好,就得合作……接下来呢,您能不能聊聊您的家庭呢,比如,您的父母大人……”

“不能!一万个不能!……秦旭,带我走,我受够了!”

不锈钢靠背椅上没有一根束缚带,刘梓本可以白眼一翻,拂袖而去,但她安若磐石,肌肉和关节根本没接到“走”的指令,就连裙摆上的褶子都纹丝不动,大脑的确发出了一万条指令——坐着别动!

从江湖郎中,到博导教授,再到眼前这位,一路而来,秦旭咂摸着,遇强则强,遇弱则弱,遇糊弄则糊弄,刘梓一如既往地对付着他找来的帮手。

“我的问题,并未逾越‘告知书’规定的范畴……这样吧,我来叙述公开资料,您来订正细节错误,怎么样,刘梓女士?……秦先生付了全款,总得对他有交待吧。”

“公开资料?我父母么?他们有什么‘资料’可供‘公开’的!……嗯……听听也不妨事,不过,您最好适可而止,以免节外生枝。”

刘梓的家世,秦旭完全清楚,普普通通的三口之家,父亲是教师,母亲是医生。知道不少她父亲的生平轶事,也见过她跟父亲的合影;她母亲那边儿么,模模糊糊,聊得很少,嗯?!不对,刘梓对她母亲,几乎只字未提,即便他脑子里有些印象,也是脱胎于刘梓的身影,全凭杜撰臆造而来。

“医生的备案资质,必须可供公开查询,我自己也是一样的,叫做监督透明嘛……刘女士,您16岁那年,母亲突然从三甲医院,申请调到乡里卫生院,我猜,您当年一定有紊乱综合征的情形吧,而且情形很糟糕,以至于您母亲……”

秦旭抬头望了一眼天花板,轻轻地叹了一声儿,蜷起原本摊开的大长腿,拎起刘梓的包包挎到右肩上,随时准备拔腿走人咯……好么,紊乱综合征,还很糟糕,糟糕到逼得母亲远走他乡……得嘞,秦旭只等着刘梓炸毛儿就是。

“根本,根本不是这样的,你们直到现在,还想冤枉我呀……当年我脾气是不好,我承认呐,但我从来都不是冲着她的,是她,是她演戏,演到现在从没停过,是她欺骗了你们所有人……秦旭,你相信吗?”

秦旭倏地从沙发窝里坐直身体,手心渗汗,脊柱发凉,比刘梓的问题更难分辨的是,此刻她正扭头看着自己的婆娑泪眼,没错,就跟从她“失忆”的刹那间,复制粘贴过来的神情一样样的,满脸的无辜,满脸的讶异,满脸的遭人恨……显然,刘梓又“入戏”了。不信她吧,她借机发作,从此拒绝医生;相信她呢,医生会问,为何独独不相信她“失忆”?

“我呢……这个么……嗯……怎么说好呢……”

“秦先生,信与不信的,您都不是当事人,请您不要打搅我们……刘女士,您能描述一下您母亲的容貌吗,当然啦,我见她的工作照,不过,还是想听听女儿的心理描述……您不介意的话。”

刘梓又扭过头来张望秦旭,眼眶里依旧闪烁着晶莹的泪花,而她微微翘起的嘴角儿,却已然挂上了新的一轮微笑,秦旭干脆垂下眼帘,眯缝着眼儿踅摸起脚上的火箭尖儿……他知道,就他的那点儿小思量,搁到刘梓眼里,一定觉得特没劲。

“呼呼啦啦”的声响儿,刘梓的动作着实浮夸,她两手提起裙摆,在半空中撩得很是敞亮,不见得只为把原本拘束紧绷着的坐姿,变换成恣意而为的二郎腿吧,想必连她衬裙里的底细,也让她对座的人看得一清二楚……秦旭闭上眼睛,抱起两条胳膊,身子一软彻底窝进沙发里,他觉得,听听也就算了,女人失态的模样,不看也罢,辣眼睛,做噩梦。

“我母亲的容貌?您感兴趣?您确定想听!那好吧……她啊,怎么说呢……我一说呢,您一准儿会喜欢上她!”

“喜欢上她!……”——这词儿形容得刺耳膈应,秦旭免不了的心里又是咯噔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