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日夜不得安宁的岑小鱼
作者:萨林峰      更新:2019-08-21 21:30      字数:4738

第43章日夜不得安宁的岑小鱼

1

非要在等到这样的日子,才去看她呀……那当然啦。

只有这样日子,才跟她般配。刚过十二岁的样子,掰起手指头算算看,这样的日子,她这一生,她记忆里,能有几个,这个世界欠她的可多着呢!要补回来!让她看看时新的衣服,看看新作的头发,看看时尚的妆容。她小姑娘家家的,没有不喜欢的理由……每逢这样的,有太阳的,暖暖的,不见风雨,让人怎么也哀伤不起来的日子,岑小雨是一个都不肯放过的。

毕业后,岑小雨就把这辈子的栖身之所安置在她身边,交友就业,但凡超过100公里,一律不予考虑,她怕遇到这样的日子,她一时赶不过来……那就麻烦啦,这晚的梦里,一定又会把她搞丢,整晚,她都会变着法儿地折腾岑小雨,直到闹钟铃声大作,她才肯走。

肿胀的眼泡,黑色的眼圈,泛黄的脸颊,盥洗室镜子里,26岁的岑小雨,疲惫不堪,不成人形。嘴角还咕哝着牙膏泡沫儿,乱蓬蓬的头发耷拉下来遮住眼睛,这些她都顾不上啦,她握着黏糊糊牙刷的右手,正朝镜子里面挥手……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实验室里窝了一天,外面啥天气,都没顾得上看呐。向你保证,自打今儿起,没事儿就瞜一眼手机天气……仿佛镜子里,真的有一息羸弱飘摇的烛光。

就连她身边的人,也时常蒙灯转向。小岑这位短发精干,眉心透着英气的妙龄姑娘。头一天还好好的模样,转过头第二天再碰到她,她那浓妆艳抹的,就只差霞披凤冠和影楼师傅了,不过,谁也没见过新娘子自个儿坐电梯下楼的吧,新郎官儿干嘛吃的呀。有几次,她就跟刚从t台上直接赶场子似的,反正仗着身材好,脸上一通鬼画符,不引得一路侧目不算完。当然啦,以小岑的条件么,不签模特属实可惜料儿的,这不么,又是一副少儿不宜的打扮,车展,会展,影展,哪儿挣钱多奔哪儿去咯……没错,她这是要去岑小鱼。

墓园距离市区约莫一个小时车程。今天的日头特别毒辣,岑小雨顺着山坡拾级而上,来到妹妹小鱼跟前儿时,精心的妆容,早已被满脸的汗水所毁。她想试着补救,一手端着化妆盒,一手挑出工具,浸湿的衣服黏在皮肤上,还没画几下,肘关节和衣服之间的扯拽,犹如砂纸的刮擦,感觉动一下,就有殷红的血印儿留下,烈日,趁机再撒上一把盐巴。

“哐啷”一声儿,手上零零碎碎的小物件儿,被她摔得满地都是,她抽出五六张湿巾纸,一边捯饬干净大花猫似的脸盘儿,一边气哼哼地斜睨着墓碑上的黑白照片……那小姑娘,一看就是一个古灵精怪的主儿,永远定格的笑容里,露出浅浅的小酒窝和两颗小虎牙。

“我跟你讲,岑小鱼,都是爸太惯着你了,我就比你大三岁,成天就知道欺负我,给我好好的反省反省。我还没来得及‘报仇’呢,你就……直到现在,不还是折腾我呀?!”

汉白玉墓碑反射的光亮,热辣刺眼,汗水蜇得岑小雨睁不开眼,她从包里掏出粗框墨镜戴上,隔着厚厚的墨绿色镜片,她恍恍惚惚地察觉到,照片上的岑小雨,嘴里吧啦吧啦地蠕动着……就说么,小鱼喜欢这样的日子,她一准儿要来。

“谁折腾你啦,谁叫你是姐姐……谁叫你还活着呀!”

“岑小鱼,不许胡说,再敢胡说,我可撕你嘴哈!”

“不敢啦……哎?老姐,你眉毛怎么一根粗,一根细,一边翘着,一边耷着……哎呀妈呀,扮鬼脸儿,吓唬我呀?”

岑小雨一怔,赶紧摘掉墨镜,抽出几张湿巾忙不迭地擦拭起来,墨镜刚刚重新戴好后,她突然像是遭人戏弄似的,抻出食指戳着黑白相片。

“好哇,岑小鱼!还想折腾我啊……这么粗的眼镜框子不说,我这湿漉漉的头发耷拉了一脑门儿,你那只眼睛看得见我的眉毛啊……岑小鱼!你说!”

话一出口,登时发觉铸成大错,岑小雨连忙补救,她向前凑的更近了,单膝跪在滚烫的汉白玉台阶上,脸几乎贴在妹妹的相片上。

“对不起,小鱼,对不起……我总以为这是真的,你哪儿也没去过,一直在就我身边儿呢……小鱼。”

“别这样呀,老姐……没错,小雨姐,我是用不着眼睛啦,我用心看东西呐,而且呀,我的心,能让我去任何地方,能让我看见所有的秘密……姐,我老是趁你睡觉的时候去折腾你,你烦不烦呐?”

“没有,没有,小鱼,姐姐从来不烦……只是,你最近怎么有点儿……”

“有点儿频繁是吧?全是噩梦是吧?听不见也看不清是吧?”

“是有点儿,你最近折腾得厉害了……可是,小鱼……”

“可是什么呀?……小雨姐。”

“可是……可是,没有一个人给我说得清清楚楚。我问过方复欣,问过方伯江,我甚至找到了当年151医院护士长乔丽晶……我,我,我查了能查到的所有原始记录,入院登记,输血清单,器材清单,药物清单,麻醉记录,抢救记录,手术记录,死亡报告……‘并发症’,‘多脏器急速衰竭’,再没有更多的了,再也查不出更多的了……小鱼,我该怎么办,小鱼,告诉我!……我们没有证据呐!”

“我,我也说不清楚……我只记得,他们都说‘手术成功了’,‘小鱼活过来了’,‘小鱼得救了’……我就知道这些。对不起,小雨姐,我不可能知道的更多了……你知道的呀,手术六小时后,我就被推到太平……”

“别说了,小鱼!别这样,你听姐说……小鱼,姐姐从来不相信你离开过这个世界,知道为什么吗,小鱼?……记得吗,小鱼,十年前的那晚,也就是你手术后的当晚,你带给我的景象,手术室里,他们每一个人的位置,他们的处置措施,他们喊过的话,‘小鱼活过来了’……十年后,在我调查过的原始记录里,访问过的当事人哪儿,文字,数字,对话,神情,拼接而出的景象,跟你十年前那晚带给我的一模一样,所有细节,分毫不差……他们全都在撒谎,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小雨姐,没人撒谎呐!你刚刚不是说,他们自己说的,你记录里查到的,都跟我带给你的景象一模一样吗?!”

“十年来,你反反复复带给我的梦境里,始终少了一个人,而这个人当时也在手术室,就在你身边,我查到的原始记录里,多次出现过她的身影。而且,她在手术台上因为要制止方伯江对你切喉插管,而被乔丽晶护士长控制住了……这个人就是方如欣!”

“方如欣?没印象……我不记得这个人,一点儿都想不起来这个人……方如欣?就在我身边儿吗?”

“是的,小鱼,就是这个方如欣……她在你的事情出了之后,她是唯一遭到严惩的人,她当即就被开除军籍了,卷宗里说她竟然是因为生活问题。更离奇的是,她火急火燎的,当年就离境出国了……分明是欲盖弥彰!父亲包庇女儿,要么,就是女儿包庇父亲!……小鱼,你得帮我呀,我没证据,只是怀疑!”

“我,我……小雨姐,我真不知道怎么帮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什么怀疑,什么证据,什么弥天大谎……我怕你啦,小雨姐。”

“那好!岑小鱼!你给我听着!……为什么最近你突然间肆无忌惮起来了,白天黑夜,走路坐车,吃饭逛街,只要我敢闭一下眼睛,你就窜出来折腾我,连轴转儿的幻觉,癔症,噩梦……岑小鱼,你存心索命呐?!”

“对不起,小雨姐,我没有……我也控制不住,就是担心你啦。”

“胡说!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你担心,担心……担心方如欣又回来了吗?告诉我,岑小鱼,你为什么怕她?!”

“方如欣?……哎呀,急死人啦,小雨姐,我根本记不起方如欣这个人呐!你干嘛呀,干嘛老是对她不依不饶呀!”

“手术室里记不起她来的话……那会儿在哪儿呢,当晚她在哪儿呢……方如欣是当晚值班医生么?……一定是!”

“听不懂你说什么……不过,她回不回来,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你是不是中暑了呀?小雨姐!怎么说胡话啦!”

“是啊,是啊,带着秘密走,十年后,她又带着秘密回来了,还有了属于自己的p4实验室……终日寝食难安的人,应该是方伯江才对,只有他们父女俩知道所有的勾当。方伯江那冷漠的亲情,又急于撇清的态度,不正说明了什么?!”

“证据呢?……岑小雨!快醒醒吧!你中暑了呀!”

两位墓园员工恰好经过这里。他俩吓了一跳,岑小雨脸色惨白,浑身湿透,身子斜趴着昏倒在那座精致的墓碑前。一位赶紧掏出手机拨打120,另一位则蹲到岑小雨跟前儿,一手托着她的脖颈,一手试着掐人中。

“哎?怎么回事儿,又是这姑娘?!……哎!这不得活活折磨死自己吗?!”

“还真是,又是她!……没见过这样做姊妹的,少见呐!”

2

“我怎么也记不起来方如欣这个人……”,难道真的忘了么?蹊跷的很呐,岑小鱼她不仅熟悉方如欣,甚至还想为方如欣袒护几句,不然,她为什么会着急忙慌地质问“你干嘛老是对方如欣不依不饶呀?”

事情过去一个多月了,小鱼好像失踪了。她再也没来过,就连晚上睡着了的时候,她也不曾来过。不过,姊妹俩就跟较上劲儿似的,就此,岑小雨便再也没去过墓园。

持续数天的低气压天气,终于在傍晚时分遭到了致命的突袭。焦躁喧嚣的世界,瞬间被疾风骤雨拾掇的服服帖帖,唯唯诺诺。落地窗边的站着的岑小雨,并不感到有一星点儿的轻松畅快。对早已习惯于愁闷的她而言,偶尔一次的清冽彻悟,简直不啻于毒品,哪怕沾上一星点儿,醒来后,她脑子里必将陷入新的一轮混沌……她对岑小鱼带给她的梦境,坚信不疑,正当所有线索都在方如欣身上交汇之时,小鱼竟然退缩了,以至于不敢承认——“我怎么也记不起来方如欣这个人”。

小鱼究竟想说什么呀,她担心什么,怕成那副样子。“你怎么老是对方如欣不依不饶呀”,不,这不像是“袒护”,小鱼说这话的时候,明明惊慌失措的模样……难道,反过来么,她想暗示“小雨姐,你干嘛不远远地躲着方如欣呢”,没错,她怕姐姐,跟她一样要出事儿……p4实验室里,岑小雨跟方如欣,俩人每天见面,最多一臂之距。当然啦,方如欣从见到岑小雨第一天起,就应该知道她是小鱼的姐姐,方如欣的记性总不至于那么差劲吧。

岑小雨的冰箱里常年备着很多冰袋,不是为酒,而是为了驱赶岑小鱼。冰块注满洗脸池,她一头扎进去,这样才能暂时湮灭掉岑小鱼所有的古灵精怪,浅浅的酒窝儿,两颗小虎牙,每天早上洗漱时,她亲手替妹妹扎的马尾辫儿……

即便小鱼从不跟她计较,即便她从一开始就扯谎。

岑小雨的梦境,从来没有清晰过,甚至于她不敢发誓说,她真的梦见过小鱼……没有手术室,没有方伯江他们,没有数字,文字,对话,记录,梦里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到;她从未因小鱼的事儿,问过方复欣,更别提方伯江;她也一直没能拿到抢救小鱼前前后后的病例记录,更没有机会接触到关于开除方如欣军籍的案件卷宗。

她亟需的一切,正是许智霆恰逢其时地给了她……所有人物,所有记录,所有细节,一张都不少的,全套拼图,当然,许智霆信誓旦旦地保证过,他手里绝无“路标”,反倒有一大堆“问号”。

由此,岑小雨便开始让本已安息的妹妹,日夜不得安宁……随时随地冒出一个念头,她便直奔墓园,乞求小鱼托梦,通灵,显迹,告诉她抢救后6小时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能还小鱼以清白,她便无法赎罪。

十年前,姊妹俩一起感冒,高烧,咳嗽,继而同时被隔离处置。岑小雨连续治疗观察两周后,便幸运地解除了隔离,而小鱼却很快昏迷不醒……转院后的第二天晚上,父亲明明打电话说“抢救很顺利,小鱼应该挺过来了”,6小时后……

原本就应该是她去,而不是小鱼,至少也应该陪着小鱼一道。

3

电视新闻铺天盖地的白衣人和隔离区,把姊妹俩吓坏了。

姐姐不舒服,已经瞒了父亲三天,而且,晚上还老是偷偷地咳嗽。

每晚都要钻到姐姐被窝儿里,搂着姐姐腻上一会儿的小鱼,于是,答应姐姐——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说!……

岑小雨倏地抬起两手捂紧耳朵,不敢再听……她闭上眼睛,脸使劲儿埋进还冒着白烟儿的冰块里,坚硬的棱角,经常剌破颧骨凸起处的薄皮儿……咸腥的冰水,暂时冻结了记忆。她对这样的疗法已然有瘾,何时才算到头?!

方如欣真的动过小鱼身体的话……那事情就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