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禁没有弄错，吐蕃军果然是长途行军，且不是向唐军所在的南方，却是向北方撤退，两日间，退至寅识迦河以北。论战热当晚没有来，两天过去，骆阳居亦不曾看见他的影子。一路上，骆阳居时刻留心有无逃走的机会，然吐蕃守卫看守比往日更严，无法可想。

过寅识迦河后，吐蕃军终于认真地在北岸扎营，经验丰富的杨禁看出：“他们在这里少说亦要休息几日，我们可缓一口气，这两天差点没把我屁股颠烂。”颠屁股还在其次，没回扎营他们这帮战俘都是主力劳役，吐蕃人的饭不是白吃的。

三胜抬头望向西放将落未落的太阳，抱怨：“他娘的，什么鸟天气，大夏天的，到了晚上能活活把人冻死！”

骆阳居呆呆地望着不远处吐蕃人中一名穿着大唐军服的中年汉子，汉子神情严肃，炯炯有神的眼睛中充满睿智，那身军服已破旧不堪，满是补丁，吐蕃人对他却颇为尊重。

杨禁凑在他耳边，以颐一指那中年汉子：“他叫王孝杰，当年是刘审礼西征军的副总管，兵败被俘。小子运气好，给那时的吐蕃王芒松芒赞看见，说他跟老王颂赞干布长得一模一个样，就成了特殊战俘。吐蕃人虽不放他回去，却优待有加。他身后那几个说是看守他的，其实跟他的护卫差不多。”

骆阳居：“他怎会来在这里？”

杨禁压低声音：“他来给我聊过两回，听意思他颇是个有心人，一直暗中在侦查着吐蕃的山川地形，凭着身份特殊，去的地方不少。他在吐蕃待了十几年，吐蕃对他的防范早松懈了，要跟来，昝多他们亦没干涉。”

骆阳居：“能不能招呼他过来说话？”

杨禁：“他要朝这边望来便行。你唤他来做甚？”

骆阳居神情一黯：“除非奇迹，我们的大军一两日内便将溃败。”

杨禁与三胜俱是一怔，杨禁：“怎么说？”

骆阳居：“我亦是刚刚想明白吐蕃人为何不战而退。韦待价此次西征所率三十六总管兵马，绝大多数由内地调来，一色夏衣，这里愈往西北日夜温差愈大，我们这些备有冬衣的驻安西军士夜里都觉冷，那些只穿夏衣的战士会冻成怎样？他们追到这里，怕已委顿不堪，略加冲击，便是溃烂之局。”

三胜：“韦待价不是已在催冬衣么，他会不等冬衣送来，便稀里糊涂的追击？”

骆阳居：“朝廷集结三十六路大军哪里那么容易，怎容得吐蕃人逃走？则天后喜怒无常，不懂军事，要让吐蕃人脱逃，必以为韦待价延宕失机，轻则罢贬，重则流放。韦待价对边情复不了解，见吐蕃后撤，会以为是畏战远遁，不拼命追赶才怪。”

杨禁大小是个军官，立即品出滋味：骆阳居曾任参军，加上心思缜密，对军中情形颇为了解，似自己这般低级军官是不可能知道详细的：“吐蕃人对我们的情形怎会了如指掌，莫非俘获了我们要紧的将领，拷问出来？”

王孝杰恰于此际扭过头来，杨禁赶紧向他招手示意。

骆阳居苦笑，轻声问杨禁：“你看这个王孝杰能不能够逃出去，给韦待价报信？”

杨禁：“我给他说说看。”

话音刚落，王孝杰已策马而至，翻身下马，向杨禁：“什么事？”

杨禁毕恭毕敬地行一军礼：“王将军，方便说话么？”

王孝杰做了十一年俘虏，官架子磨去许多，却亦微剩些许，看亦不屑看骆阳居一眼，只向杨禁：“你说。”

杨禁一指骆阳居：“这是我们安西都护府骆参军，身负特殊使命，有重要军情向将军禀报。”先吹一气再说。

王孝杰这才正眼看向骆阳居，见他的镣铐比别人都大，毫不怀疑，且对杨禁的奉承颇为受用：“什么军情？”

骆阳居知杨禁为着增强自己说话的分量，亦不解释，直奔主题，略无隐瞒，简单将眼下情形说与王孝杰听。王孝杰十余年不去汉服，心意昭昭，骆阳居对他这样高级将领虽无好感，却深信他归国之热忱；料他迟迟不归并非没有办法，只是败军之将，怕受处罚，欲伺机建功，回去好将功抵过，自己送他功劳他会求之不得。

然骆阳居很快明白，自己有些过分乐观，王孝杰无法述说的表情令人心灰，十成的希望顿去九成。

目光闪烁不定，好长时间，王孝杰狠狠地咬一咬牙，像对骆阳居更像是对自己说：“一定，我要试一试！”

杨禁与骆阳居是一般的想法，不由问到：“王将军，你逃不出去么？”

王孝杰苦笑：“看见我身后那四名穿吐蕃服的家伙么？他们是吐谷浑著名的勇士，若我逃走，他们和他们的家人都难逃一死。别看他们漫不经心的样子，我睡觉他们都轮班守着。”

杨禁愕然：“将军都在吐蕃待了十一年，他们还看得你这样紧？”

王孝杰再度苦笑：“他们本来倒看得不紧。”

骆阳居与杨禁立即省得，王孝杰为归国后能立功赎罪，仗着身份特殊，四处游转，观察吐蕃的山川形势，而吐蕃人不笨，他知道得愈多，愈容不得他回归故土，既不便杀他，将他看紧便在情理之中。王孝杰看上去自由自在，其实不会比他们更有逃走的机会，不同只在于他们被明着囚禁，他却被暗中监禁。

王孝杰：“对了，你叫骆什么？有没有信物？我与韦待价、阎温古素不相识，便逃得出去，他们亦未必信我。”

骆阳居与杨禁面面相觑，沉默有顷，虽只一线希望，骆阳居仍不愿放弃：“不瞒将军，便是阎温古出卖军情。阎温古必不会随大军追击，将军若逃出去，见着韦待价，只说阎温古设计害他，他不会不信。”

一旁的三胜失声惊呼，杨禁虽惊却很快解得其中三味，王孝杰更是微一错愕即恍然，忧心忡忡地点一点头：“不便久留，你们好自为之。”翻身上马，迅速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