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城共有九个城门，景德门由大皇子福王孙霖负责防务。

这一夜乌云蔽月，后半夜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景德门突然大开，五千名极国骑兵高举火把从城中冲了出来，为首一人双手持一柄大刀，全身火红色盔甲，却不是福王手下，而是严继开麾下的骑兵统领王保国。

大门开启、吊桥放下的声音已让外面的突骑营帐警觉，待马蹄声响起时突骑报警的号角也吹响了。连续六七日的围城中极军只有九门提督江浩率军出城过一次，但突骑并没有因此放松警惕，尤其是景德门外的突骑军。

因为茫茫大草原的最高统治者平山大可汗的汗帐就设在此处。这里驻扎的一万名突骑骑兵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最低的也是十夫长的身份，平山的亲兵历来被称为勇士中的勇士，骑兵中的骑兵。

当然，尽管哨兵有着足够的警惕性，但极军真的出击还是让他们有些意外，哨兵尚且手忙脚乱，在帐簿里睡的正香的突骑士兵们就更没有准备了。不过他们毕竟都经历过无数的战斗，遭遇夜袭从来不是什么稀罕事，轻巧的皮甲在号角吹到第三声时已穿到身上，弯刀就在枕下，伸手可及。

王保国率军插进了突骑的帐篷群中，大刀左右挥砍，来不及上马的突骑士兵一时难以组织有效的抵抗，不过王保国没有被暂时的顺利而冲昏头脑，他深知突骑从最初的慌乱中镇定下来整顿好队伍时自己就没这么好运了，于是命手下将火把抛向营帐，当突骑营中火势蔓延时王保国已带兵撤退了。前面只有一刻钟的战斗，攻入突骑营也不过二百多步，当三个千人队从不同方向追击出城的极军时，王保国已经一马当先的撤回盛京城了。

景德门前这场战斗真的很短暂，有一名极国骑兵回来说，他排在队伍最后，还没冲进敌营呢就遇到王统领，王统领骂了他一句：“还冲什么冲，快逃回去。”他就又回来了。

但这场战斗指向的目标毕竟是平山大汗，各个万夫长闻讯大惊，纷纷赶过来请安问好，连王妃也派来一个贴身婢女。平山倒不失英雄本色，没有把这点动静放在眼里。“不过是飞来一只苍蝇，明天你们抓紧攻城，让他们尝尝利害。”

“苍蝇吗？”纳兰明心中冷笑：“一只苍蝇就害的二十多个万夫长巴巴的赶过来，这种苍蝇倒也少见。”当然脸上还是一幅关切的表情，而他带着重伤从正阳门赶来，也换得平山欣慰的笑容。

没有人注意，就在王保国带军冲出景德门的时候，城墙上灯光照不到的死角处，一根绳索悄无声息地抛了下来，然后一团黑影顺着绳索向下爬去。

这黑影是两个人，某个人被另一人背在背上，他紧闭双眼，口中还不停低声说：“小白，不，郎色，你慢点，千万要小心。”声音满是惊慌的颤抖。而郎色双手紧握绳索，稳定而沉着的一点点下爬，对背上的胆小鬼毫不理睬，只在脖子被抱得太紧时才不满的轻哼两声。

整个盛京城中不能说再没有第二个胆小鬼，但此时此地出现的且胆小到如此水平的却只有张开翔一个了。

两人游过护城河，只在村中小溪里抓过泥鳅的张开翔呛了好几口水，一只手死拉着捆在郎色腰间的绳子不放，心里还恨恨的：“亏郎色也算有了千年道行，竟连飞也不会！”却忘了自己看了那么多修道的书，除了布阵外也是一无所成。游到河中间的时候，王保国已经和突骑人交上手了，郎色加快了速度，突骑人的注意力全被那边的战斗吸引过去，他们二人暂时安全了。

上岸后脱掉外面黑色的鱼皮水靠，换上皮袋中的衣服，两人摇身一变，成了突骑的士兵。

就在突骑将领们着急看望“受惊”的平山大汗时，平山大汗派去探望爱妃的两名亲兵也到了王妃若念芷的营外。这两人都很年轻，前面一位长的只能以俊美来形容，脸上带着一丝妖异的微笑，长长的白发束在身后。后面一位似乎有点害羞，躲在白发亲兵的身后，但还是鼓起勇气以突厥语说道：“陛下派我们来探望王妃，希望殿下没被极人惊扰。”

张开翔心提的老高，这几句突厥话反复练习了整整一天，自认非常流利，可谁知道吴所知教的到底对不对呢？

帐篷间留的道路两侧各站着两名年轻女将，其中一人笑道：“大汗的手下果然管教的严，国语说的这么好，就不怕我们听不懂。”说的竟是汉语。张开翔的心一下放了下来。他可不知道，若念部落大部分人已经定居河北地区，年轻一代人都是从小在汉人群中长大，汉语是平时的语言，突骑语这种“国语”反而没有多少人用了。

当张开翔和郎色二人候在帘上饰有紫色小花的大帐外时，张开翔还觉得顺利的难以置信。事先准备好的很多说词和应变方案都没有派上用场。但王妃的第一句话就粉碎了他的侥幸心理。

“你是天佑帝派来的吧，带来什么消息？”若念芷没有普通突骑女人那样粗壮，她的声音也总是柔柔的，听她说话甚至会以为她是江南水乡的女孩。但就这样轻柔的一句话，让张开翔混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郎色的身体一下僵直，笼进袖中的双手手指上伸出尖尖的指甲。

若念芷斜倚在大帐一角整张的羊皮上，面前案几上摆着一排书，一个侍女在她身边侧立。帐角的牛油灯不时发出灯花爆裂的“哔叭”声。若念芷看着两位不速之客的紧张样子，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

“你们坐吧，我可不想被人嘲笑说不懂礼数。若是想害你们，帐外总会埋伏几个人的。”

气氛有一点点缓和，郎色的耳朵动了动，的确，帐外只有门前五步外的两个亲兵的呼吸声，他放心的点头，却不知道张开翔心中的压力更大了。

张开翔设想过很多种方案，自然也有事情不成后杀出去的准备，本来他想请乔俊出马，但乔俊告诉他，他的刀法最重出鞘的那一刹那，因为功力不足，他的“龙闪”刀每天最多出鞘三次，“百人斩”那个级别的招数，使用一次要几天才能缓过来，当初打安前都没舍得用。反倒是郎色的狼性是马匹的天然克星，一旦他狂性大发了，杀伤力远超乔俊。

张开翔想来想去，事到临头才发现忽略了一件事情，就是低估了突骑王妃的能力。要完成任务表明身份是必然的，可自己说出来与被人识破的效果就差太多了。

对聪明人就要表现出聪明来才行。

张开翔一拉郎色，两人坐在放好的毛毡上，张开翔定住心神，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我来这里，是想请殿下说服平山大汗撤军。”

“哦？”若念芷浓黑的眉毛一挑：“你们高抬我了吧？我哪里有那个本事。再说，”若念芷一笑，竟有种少年的狡黠，“就算我有，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殿下对大汗和诸位将军的影响力我不想替您解释了。至于说服您同意，我现在把握不大了。”

“现在？那么原来你有把握？”

“是的。”张开翔点头，他从怀中取出一个以鱼皮做成的筒，从里面取出一个画卷，展开。

画卷上是一个美女的画像。女孩十七、八岁的样子，如云如墨的秀发梳成斜斜的堕马髻，一双杏眼流露着如泣如诉的神情，小口微开，仿佛在低声的吟唱。浅绿色的长裙遮住了她的身材，却勾勒出卓妙的风姿。

若念芷呆呆的注视着这副画，画中美女的魅力让同是女人的她也忍不住陶醉。良久，她才发出一声轻叹：“真是我见犹怜。这女孩是谁？”

“苗妙，京城第一歌伎。您该听说纳兰明将军曾公开向我朝索要此女。其实我原想告诉您，苗妙也并非江南第一美女，因为她的风采毕竟还可以画得出。”

张开翔将画收起，若念芷恋恋不舍地看他收到筒中才问道：“你让我看这副画做什么？”

张开翔苦笑道：“大汗若攻下盛京灭掉极朝，天下便落入他的掌握。我朝向有宫中佳丽三千之说。”张开翔这两句话前后并不连贯，但若念芷一下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眉头一皱。张开翔连忙补充：“但见殿下之心智聪颖，小人若再以此为理由，就是小看殿下了。”

若念芷却不依不饶：“你该知道我部落的支持对大汗的重要吧？你觉得他敢那么放肆？”张开翔的判断再次失误，但这个问题却是早就想好答案的：“心呢？单纯以利益维系的话，心能保证不变吗？”

若念芷点点头：“还没有请教先生大名。”这是第二次有重量级人物叫张开翔先生了，张开翔全然没有了初听严继开这样称呼时的兴奋，很严肃的报上名字。

“张先生，现在你告诉我，你准备怎么说服我呢？”

“这一仗大汗的目的本来就不是灭掉我大极，转移矛盾、削弱反对者势力才是他的目的。如今他已经做到，想攻陷盛京非一日之功，一旦从宁国借来的路被我军截断便会进退两难，如今寒风初起，落叶飘零，士兵若起思乡之情更会内外交困。”

“你在做文章啊？”若念芷身边的侍女突然出言打断了张开翔声情并茂地讲述，若念芷叱责了了她一句，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张先生不用再说了。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们皇上准备开多少代价换取我们退兵？”

张开翔见识了这个王妃刻薄的一面，却不肯示弱：“大汗向宁国买路钱的十倍如何？”

若念芷道：“若是要和亲呢？”“和亲也未尝不可。”张开翔毫不犹豫。

若念芷又逼问道：“若和亲对象是那个苗妙姑娘呢？”

张开翔一怔：“也许圣上会同意，但我不同意。”“为什么？”

郎色安静地坐在一边，虽然很多话他听不懂，但也感到两人间气氛突然紧张起来。

“若是皇家的公主，本有以一已之身换取黎民安康的宿命，正如将士从不畏惧流血牺牲。而苗妙乃是平凡女子，售歌以维生本就可怜，再售其身岂是大丈夫所为？凌云不才，亦贪生怕死，却耻于躲在弱女之身后，望其泪而苟活。”

这段话张开翔说的铿锵有力，他身体坐起，上半身挺的笔直，头高高的仰起。郎色在一边看着，几乎不敢相信这是自己一起生活了十六年的小主人。

“说的好。”若念芷的称赞更象叹息：“如此人才竟生在极国，可惜我突骑就找不出一个来。”她摆了摆手：“你们去吧，会有人护送你们到城下。”

“那您的意见？”

“我会考虑，你们快走，不然我怕会忍不住把你永远留在这里。”

郎色感到一阵冷寒在身边掠过，是杀气，这个王妃好大的杀气，他的双眼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丝血红。

走到门口，张开翔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即然您真得高看在下，那么为什么还要放我回去。”

背后传来一声叹息，杀气消失了，若念芷身边的侍女过来推他们出去，他们没听到若念芷低低的声音。

“因为你提醒了我，我毕竟先是妻子，才是王妃啊。”

03.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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