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往事(全)
作者:青山千年秀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3366

林天下心里恍然大悟。怪不得自己与幻海的探花之旅会生出诸般的枝节,时常被一群浑身猪油牛脂的村民屠户追杀得远遁深山,原来全是这齐月明在身后作怪。

林天下初作赏金猎人之时,贪财之名一时无双,某日透过秀水楼的老板接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生意,顾主指了名要齐月明的一尺长发。此事虽然蹊跷,且大损赏金猎人的名头,然而报酬却委实异常丰厚,林天下左思右想之下,终于把良心面子统统向垃圾堆里一扔,在脸上化妆易容兼贴膜,做起了长发大盗的行当。

林天下在事前查得清楚,镇海君这个长女虽然出身豪门,却性情温婉,唯好读书。因此任凭无数达官贵人的公子少爷遣媒人踏破了门槛,也不见半个应字出来。正当别人议论纷纷的时候,她却不声不响地自行嫁了小自己二岁的天一阁的主人燕子非。待众公子访得这燕子非是护国六君中青田君的远亲,而其祖上藏书之富,更可推天山大陆之首时,才恍然大悟,纷纷买地扩宅,大建书屋,惹得一时间游学之风骤浓,乃至大有洛阳纸贵之势。然而亡羊补牢,悔之晚矣。

燕子非虽然武功不著,却待人宽厚,又兼博学,在青田之中极有人望,更难得的是对青田君燕无忌忠心不二,堪称是青田君手下的第一智囊。有了这层关系,寻常人等虽然稍有觊觎,却也不敢打上燕子非家的主意。

林天下先是伪造了一本生命者卡尔茨的游历笔记,再扮成了一名游历四方的吟游诗人在燕子非府前不远的酒店里演艺。不数日,青田里来了一位游历四方、杂学多才、数度从师大儒又不喜为官的吟游诗人的消息便在这一块小小地方流传开来。

林天下想得清楚,但凡好书之人,均对博学之士心存好奇。而青田学风之浓,较之京都也有过之而无不及,清谈辩论之所,从来都是流言滋生的最佳摇篮之一。齐月明就算是平素大门不出,身边的丫头仆伇却一定会喜欢知道府外的大小事情,再向少奶奶学舌争宠的。

果不其然,林天下在酒店里演艺到第八天,齐月明便在二名丫头的陪同下悄悄地走上楼,寻了个偏僻的角落里坐了下来,要看看这个“行遍天山南北且颇负盛名”的吟游诗人,有何过人之处。

齐月时来时,林天下正与一位饱学宿儒就青田一地的民俗风情高谈阔论,相言甚欢。这位老先生委实有些斤两,却偏偏犯了许多长者都容易犯的毛病,就是总希望以自己的学识和经验,来指导一下那些初出茅芦的年青后辈。此刻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大有让你知道知道青田一地,卧虎藏龙,非是你这个多行了几里路的小子可以来卖弄的意思。

林天下数天来苦候正主不至,原也没有什么精神来答对,只是为了应付,捡些不痛不痒的事情来与这位宿儒谈论,此刻眼角扫到齐月明出现,顿时精神大振,与这位注定倒霉的宿儒辩论起来。

与寻常的吟游诗人不同,林天下此次完全是有备而来,偏巧此刻辩论的话题又是他精心准备过的,不数句,已然激起了老先生的心头怒火。

然而无论老先生提出什么样的例子,林天下总能从容不迫地随手举一个反例出来,以证明老先生的观点不过是以偏盖全,或是漏洞百出,不足为据,间或又似是不经意地说起几件故老相传的事迹,却又有根有据,不由得别人不信服,引得洒店里观者无数。可怜这位也算是薄有学名的老先生被林天下憋得满脸通红,半晌才蹦出一句:“你说的倒似是真人真事一般,但源于何处,有何依凭?”

林天下心头暗笑,嘴里却不紧不慢地跟上一句:“我说的这每一件事都合乎情理,自然是有根据。”

“笑话,从史书里根据找不到的东西,只凭你们这帮说书先生的故事,能有几分可信。”

林天下冷哼一声,道:“对于不求甚解又狂亡自大的人来说,自然会有这样的想法,但是我敢保证,对于青田的古史,我才是这里最有发言权的人。”

“就凭你?”

“自然,因为我是这里唯一一个通读过《生命笔记》的人。”

虽然只是眼角的余光,林天下还是能清楚地看得到齐月明听闻《生命笔记》这四个字时候浑身一震,几乎立时站了起来。

而那位可怜的老先生显然不知道《生命笔记》为何人所著,却又不好意思说自己不知,兀自强辩道:“那又如何,不过是一本笔记罢了。”

林天下眼见目的达到,一边哈哈大笑,一边阔步行出酒店,远远的传出话来:“连《生命笔记》都不知道为何人所著,真是井底之蛙。”

老先生憋得满脸通红,眼看着众人的眼光从欣赏转为怀疑甚至是不屑,再想到自己这饱学宿儒的名号今后怕只会剩下个饱字,几乎生生昏了过去。正在此时,一阵淡淡的香风掠过,隐隐地听着一句语声:“老先生,《生命笔记》是传说中生命者卡尔茨所著,记载着他二千多年来游历天山大陆的一切所见所得。”待抬起头看去,那传话的人已然下得楼去了。

燕赵多悲歌慷慨之士,林天下这番仰天大笑出门去的举止,在青田看来,多似个狂放不羁的书生,倒也并不如何令人生厌。

接下来的事情完全在林天下的意料之中,齐月明先是遣了个丫头截住林天下,邀他至另一处酒馆谈论,一番旁敲侧击之后,齐月明终于相信林天下真的曾经读过《生命笔记》了。得此消息,爱书如命的齐月明便百般地恳求林天下将此书借她一阅,无论让她抵以何物均不在话下。

林天下先是百般不允,一直聊到天色将暗,齐月明抬出自己的身世与夫家之后,才装作勉强无奈,答应借她其中一本读上一个晚上。

“这本《生命笔记》于我来说,珍愈性命,用什么抵来,我也觉得不够。但齐夫人若真的是爱书之人,便请也拿一样自己珍如生命的东西来交换吧。”

齐月明的脸上登时起了一层红晕,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身边的二个丫头都面带怒色,只待夫人一声令下,便要出去呼人,教训一下这个轻狂好色的吟游诗人。

林天下坐在那里轻轻一笑,饮了杯酒继续道:“我游走四方,对于这金钱女色却并不如何地放在心上,但听闻但凡女子,无不对自己的头发爱惜非常,齐夫人就请将这一头长发用作交换如何?”

齐月明眉头一皱,深深看了林天下一眼,道:“公子果非常人。齐月明虽然惜羽,但能用二尺长发换得《生命笔记》一册又有何惜。可惜公子说这笔记共有一十六册,齐月明只是唯恐自己在有生之年,不能生出三十二尺的头发,来把这笔记一一看完的。”言毕,不顾丫头的百般劝阻,径自向掌柜借了剪刀,当着林天下的面将自己的头发剪下了二尺。

林天下收起头发,便请齐月明遣了一个丫头随自己回客店中取笔记。前脚候得那丫头嘟着嘴出门,后脚便离开了客店。

按林天下的想法,自己那本笔记虽是伪造,前半部分的内容却真真正正是源自卡而茨所著,待得齐月明发现,只怕是自己早已远走高飞了。然而林天下的夜路刚刚赶了一半,却赫然发现齐月明孤身一人,一身白衣,粉面含怒地守在自己的路前。

“林公子,我敬你博闻强志,是个爱书的君子,你却为如此戏弄于我?”

林天下心知不妙,一边与齐月明打着哈哈,一边苦思退路,“齐大小姐,这本生命笔记有什么不对的么?”

“林公子,这本书的纸张并非旧物,但也可以用你林公子手录作为解释,书中的前半部分引人入胜,也确象是生命贤者的笔法,只是这笔记的后半部分,记载的却是什么?”

“啊,这个,我想想,不是《金瓶梅》,也不是《我是大法师》,啊,我想起来了,去年我游历远东的时候,看到署名是小猪写的《比禽兽还禽兽—光明秀眼中的远东兽人》,一时手痒,买了一本的。”

齐月明气得满面通红,伸手一指林天下道:“事已至此,我也不会过分为难于你,我剪了二尺长发,却也看了些卡尔茨的笔记,应算是有些补偿。只是我生凭最恨有人骗我,这次,我就烧光你的头发,给你些教训吧。”

随着齐月明的话一出口,二朵小小的火球从齐月明的指尖闪出,划着弧线向林天下的头顶飞来。

是术师!

林天下这才大惊失色。他原以为齐月明孤身一人站在这里,必然是身后有高手护卫,所以一直暗自留意自己的身旁身后,没有想到那个平素看似文文弱弱的齐月明居然是个深藏不露的术师!

齐月明的出手颇有分寸,这二小团火足以搞得一个人灰土满面,却绝不会造成太过严重的伤害。而且,齐月明心中也一直存有疑虑,这个林天下究竟为了什么样的原因,竟然会花偌大的心思来骗自己的一束头发。

眼见得火球及体,林天下顾不得隐藏行踪,自背后抽出弯刀,连挡二下,将火球拍了出去。接着纵身一跃,刀光如雪,向齐月明直劈下来。

齐月明在看到林天下抽刀灭火的时候就已然心生警意,再见林天下提刀向自己劈来,左手一翻,夹在手指间的一张符纸腾地燃着,周身上下光华流转,一道五色光芒如屏障般把齐月明护卫了起来。

林天下的动作看似毫不容情,其实手中使的全是虚劲,刀至半途,忽然一变,一刀斩上齐月明身边的老树,借着这一刀之力远远飘开。

齐月明看也不看林天下,右手一抬,又一张符纸燃了起来,一头青色的六足兽从虚空里跃出,立在地上嗅了了嗅,浑身带着一团时明时暗的幽火,发力向林天下追去。

林天下在心中早把秀水楼老板的列祖列宗问候了个遍。这头六足异兽明显不是齐月明从异界里召唤出来的,而是纯以法术凭空造成,不但奔跑速度一流,而且刀剑不畏。刚刚林天下一刀劈过,主足兽竟然不避不闪,任由弯刀从自己的身体上穿了过去,却毫发无伤。林天下则是觉得眼前碧芒大现,一股炙热扑面而来,吓得他就地一个翻滚,险险才躲过六足兽的当头一抓。

跑不得,打不动,林天下正在左躲右闪之际,齐月明已然施施然自后面追了上来。饶有兴致的望着这一幕,道:“林公子,看你的身手,倒是比寻常的吟游诗人高出许多,想来也是个有些来历的人吧。可是,”齐月明口气一冷,“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齐月明右手向虚空里一抓,接着以极快的速度望空连书了四个雷字,手指过处,便有一道淡淡的紫雾相随,四字一毕,夜空里忽然响起一声沉雷,青白色的闪电在轰隆声中蜿蜒而下,向着林天下直劈过来。

“妈妈的,就算是剪了你二尺头发,也不用天打雷劈吧。”林天下口中报怨,脚底下却不敢稍停,提气纵身,毫发不容之前闪了出去。闪电过后,林天下身旁的那株活了七、八十年的老树已然只剩了个树根子。

“林公子,刚刚这一击只是个警告,你若是还不肯与我回青田,向我家夫君说个明白,下一击下来,便没有这么好躲了。”齐月明道。

林天下也被这一击沉雷劈得怒气暗生,“老女人,刚刚那一下我若是没有躲过去,你是不是就只能捧着我的骨灰向你老公哭诉了?别以为我真的怕了你!”

林天下劲气狂催,手中隐现金芒,迅速地染上了刀身,整个人都在一瞬间亮了起来,望着迎面扑来的六足兽一刀劈去,大喝一声:“阵!”

六足兽恍似撞上了一堵浑厚无匹的重墙,浑身幽火一暗,倒翻着飞了出去,伏在地上滚了无数下才起得身来,不但身上的光芒暗了许多,连带着身形也由刚刚的巨如猛虎,变作了瘦若家猫。

林天下得意洋洋地收刀归鞘,转身便走。

方才行出二步,忽然听得天上巨雷连生三响,回头望去,只见齐月明手捏法印,青白、淡紫、妖红三道光芒各异的闪电疾从夜空中直扑下来,待得要闪,却见那闪电并非是对着自己,而是那匍伏于地的六足兽。

三道闪电结结实实地劈中了六足兽,只听得一声动天撼地的怒吼,原本软弱无力的六足兽瞬间暴涨到一头巨象大小,双眼是燃烧着的二团妖红的火焰,巨尾高高向上竖起,不停地耀起淡紫色的电光,而原本时明时暗的幽火,此刻正放出夺人双目的青白色光芒,无数道闪着各色光辉的细小电火,在六足兽的周身上下游走。六足抓地,声若狮虎,只待齐月明指尖一动,便扑上去把林天下变成电烤大餐。

齐月明立在六足兽的身旁,一张俏脸被电光映着,竟然有说不出的妖娆。

林天下终于收起了小视之心,缓缓抽出弯刀,躬身备战。

“林公子,”齐月明忽然开口道,“我忽然不想烧你的头发了。”

林天下一愣,然而齐月明的下一句话却让林天下彻底掉进了深渊。

“我会去烧了枯荣寺。”

林天下颓然收刀。

自从自己的师父不戒坐化之后,兰若君赵墨雨便在不戒坐化的地方修起了枯荣寺。为感赵墨雨之情,林天下一时冲动,一口应下了维系寺庙的所有费用。按照林天下当初的想法,枯荣寺不过是间小小的禅寺,有那么五、六个寺僧平素打扫一下也就够了,如果经营得好,还有些香火钱可作贴补。谁料到这赵墨雨看着表面如谦谦君子,却一下子招来了二千多号人围着那枯荣二树圈了好大一片地,再看着那源源不断从各地运来的各式极品木材和诸多天山大陆罕见的石料,林天下不禁就有些脸色发青,待看到赵墨雨笑眯眯地把那本足有半尺厚的“枯荣寺维系概算表”交到自己手里的时候,差点生生地昏过去。在经历了铁公鸡女婿与未来丈母娘算彩礼般的艰难谈判之后,终于敲定出了一个自己可以勉强承受的数字,这一事件导致的另一严重后果就是林天下在赏金猎人的行列里迅速脱颖而出,并以“刮地三尺的超级无赖”、“魔界吸血鬼”等恶名窜红于天使墙的红榜之上。看这齐月明法术高深,若真的一怒之下火烧了枯荣寺,只怕赵墨雨又会嘻嘻笑着在自己每年应付的维护款项后面多添上若干个零了。

齐月明温柔无限的笑容在林天下看来分外的邪恶,抬手理了理自己额前的秀发,向林天下道:“林公子原是声名远播,只是小女子头脑鲁钝,若不是看到林公子大展神威,施展出不戒大师的本领,竟然真的想不到会是公子亲临青田小地。”

林天下摇了摇头,苦笑着向齐月明道:“齐大小姐,有什么吩咐您只管交待下来就是了。林天下必定接着就是。”

齐月明歪着脑袋想了想,道:“林公子肯费上如此周章骗小女子的头发,必是有人肯出大价钱来买的。本来这二尺头发也不是什么稀罕物,有人愿意收藏,倒是让小女子受宠若惊了。如果只是拿来看看,之后放把火烧了的话,我原也不放在心上,”说到放把火烧了这句话的时候,有意无意地看了林天下一眼,林天下忙陪了个人畜无害的笑容。

齐月明继续道:“只是这头发如果被有心人拿去了,放在什么纸偶里,桃木人身上,有事没事的又钉上几个钉子,我怕是就要天天的头疼脑热了。”

林天下又是一下苦笑,自怀里掏出齐月明的头发,伸手递给齐月明道:“齐大小姐,这是您的头发,烦请点点少了一根半根的没有。”

齐月明伸手接过,随手划了个法阵,一股淡淡的黑烟将头发笼了起来,不一会儿,这黑烟便完全地渗进了发中,不着半丝痕迹。齐月明将头发递还给林天下,道:“林公子,这头发我留着也是没有什么用,不如倒乐得送你作个人情。至于我刚刚加的那点料嘛,也就是能查一查到底是有哪位多情公子,还对小女子如此念念不忘的,也好让齐月明在心里面感动一下。”

林天下看着这似比刚刚还要黑上三分的头发,心下着实犹豫着要不要伸手接过。刚刚领教过齐月明的手段,这缕黑亮如墨的长发在齐月明洁白柔软的手上显得顺从无比,但谁知道自己接过来之后会不会变作万千跳蚤,咬得自己一身是包。

齐月明向着林天下微微一笑,“自然,小女子受了这么大的伤害,也是应该稍稍得到一些补偿的。这《生命笔记》嘛,林公子既然能看过其中的一部分,想来也是知道其他的都存放在哪里,小女子身体孱弱,这又赶了大半天的夜路,少不得回去又要休养调理个一年半载的,希望林公子有空的时候,把剩余的部分也找来借小女子看看,也好打发这等无聊的时光。”

听得齐月明开出条件,林天下的心里反而有了底气,伸手接过齐月明的头发,道:“齐大小姐,生命笔记在下也确只看过这一些,如有机会,林天下必定为齐大小姐双手奉上,只是这时间,却请齐大小姐莫太着急。”

齐月明伸手一拍六足兽,待这巨物跪倒在地之后,踏着巨兽的獠牙直骑到背上,而那六足兽周身上下不断闪耀的电光,竟然对她毫无影响。齐月明驱着六足兽缓缓向青田而去,远远的送来一句声音:“有劳林公子了,齐月明也自会时常提醒的。”

林天下赶回秀水楼交接之时,已是面色苍白,瘦了不下二十斤的份量。齐月明不知暗地里对林天下如何用了手段,自分别三日后,林天下便一直腹泻,别说是赶路,就连是睡觉,也是睡着睡着,忽然二眼一睁,便捂着肚子直奔茅房。这一路赶得辛苦无比,却偏偏不敢向人报怨。又待着半个月后,忽然透过秀水楼听到一个消息,说京都某个喜好芭比娃娃的皇子腹泻不止,几欲丧命,现下重金遍求名医,这才更加明白齐月明当日手段的厉害。

而至此之后,林天下时不时地就会遇到些小麻烦,比如行在路上被大群的马蜂追蛰,一觉醒来发现身上被无数蚊虫咬出“笔记”二字,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好在林天下真的知道生命笔记大体上收藏在哪里,费尽了软磨硬泡的功夫,好歹给齐月明又抄录了二本,这才渐平安无事起来。

想不到此时此刻,在魔界之中,竟然又与齐月明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