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 岸(一)滟滟随波
作者:elaine伊莲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8736

这是一个外篇,呃,其实可能和正文关系不大,压箱底的东东,挖了从没过的,现在也拿出来不算正文的更新,正文今天三更。这个外篇每天上传一章。呵呵。

压箱底的东东都出来了呀,推荐呢?收藏呢?(汗,这感觉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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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汪洋大海里跳舞。

呈暗红色的汪洋大海,宛如汹涌的血。那红,是横流了满天的血和冤屈,又似是女子红泪,难以言喻的苦,蕴集着怨恨。

他很害怕,然而急舞不停,停不下来。血浪四面八方朝他涌来,即将吞噬这条孤单而弱小的旋舞身影。

天籁般的女子声音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传来:“阿端……阿端……别忘了——同、心、结……”

同心结?

他惶然抬头,血色海洋不知何时起,化为千丝万缕,拚命地在他眼前扭曲、舞动,逐渐形成了一个绾结手法混乱、但是仍然可辨认出来的同心结。

同心结夸张的扭曲着,千丝万缕,仿佛纠结无数愤怒与怨恨。中心慢慢映现出一缕辉光。白色的辉光,裹着一张女子的脸,清丽无边,神色怨愤而冰冷,眼神里隐隐有着愤世嫉俗的桀骜。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女子喃喃而言,眼神清亮如冰雪,“我们空担了这虚名……阿端,要报复,一定要报复!”

浪涛在那瞬间轰然而来,打碎了女子的脸,如同天籁的声音分裂在汹涌浪潮中,一字字如利刃剜刺:

“要报复——报复!”

阿端在极度窒息间惊醒。

月光穿过窗弦,白惨惨的,视线却还是一片暗红汪洋。梦中女子的怨愤传染给他。他只觉浑身血液沸腾,无穷无尽的恨意涌出,心在激烈地怦怦跳动,冷汗湿透重衣。

又是这个梦,纠缠了他十七年的梦。

“……要报复?”

他怔怔地自口中吐出这三个字,连自己也未能察觉的戾气从少年俊美的眼睛里流露出来。——那样深重的恨意,究竟从何而来?

他伸出右手,幽冷朦胧的月光照着手腕上那股红丝,以相当凌乱的手法,结成的同心结。

这是从他出生时,便牢牢系定的同心结,无论用什么方法都剪不断,拆不散,这件异事传遍乡里,被视为吉兆。

然而他却明白,红色的同心结,分明是透着暗沉而不祥的意味,散乱手法结成的同心结,丝丝缕缕,紧紧绾住莫测的生命,仿佛那是在前生、前生的前生、不知多少个生生世世里带来,与他每一世的生命牵缠不清。

自血色汪洋的噩梦中惊醒,而后是潮涌一般的愤怒与心惊,这种感觉并不新鲜,但是今夜的梦尤其让他隐隐生畏。第二天……是他登上龙舟跳舞的日子啊!在这样的前夕又一次做到这个梦,是否暗示着什么?

一切不安都是因为这个同心结而起的吧?如果能彻底的扔掉它就好了!阿端心烦意乱地狠狠去扯那股红丝,越是用力,红丝束得越紧,深深切进了手腕之中。

他不再做无谓的努力,呆呆地坐着,直到晨光宛如珠光,轻柔迷蒙地披了一身。

是出的时候了。他悄然无声地爬起身来,打开了门,却是微微一怔:黯蓝色天幕上几点若隐若现的星辰洒下微弱光芒,一向病卧在床的母亲不知何时爬了起来,倚在房门口。

“娘,你怎么起来了?”

“阿端,你去哪儿?”

阿端撒了个谎:“昨天娘不是嘴里淡,想吃鱼吗?我出去看看,想办法弄条鱼回来给娘换换口味。”

“阿端,不要去!”病弱的母亲一下抓住他手,死死的,仿佛一放开,她这个儿子就会不翼而飞,“你不是去抓鱼,我知道,你又要去跳龙舟舞!阿端,这是不可以的!你已经十七岁了,不能再去领舞了。”

江南吴越每逢五月初五有斗龙舟之戏,而在龙舟上领舞的舞童是引人瞩目的一大亮点,要求体态娇软,舞姿卓越,然而因为要在高悬半空的踏板之上跳舞,其下就是湍急江水,危险性也是不言而喻的每年龙舟聘定舞童,除了给一大笔佣金之外,同时也会签下生死约,一旦出事,责任在天不在人。

而对于舞童的要求,也非常严格,十四岁以上的少年,一般便不再选用。因为年龄越大,灵活性相应减小,同时身材相应增高增大,在踏板上的方寸之地跳舞,腾挪回旋必定不如未成年童子那么好看,那么从容灵巧。

只有阿端却是例外,他从七岁起领舞,一直跳到十六岁,便捷奇巧无人能及。更胜在容颜俊美,身形娇小,他在十五岁之后就再也没有长过个子。有了这两个优点,他也就一年年地跳下去,为此他的老母年年担心。今年,本是决定不再跳了,然而年初母亲患病,缠绵至今,家里欠下一大笔债,办这龙舟会的老大趁机许以重金邀请阿端出山,他一直瞒着母亲,可是事到临头,仍然瞒不过去。

“娘,不会有事的。”阿端索性承认了,“虽然在那个上面跳舞,看似危险,不过对那个我熟悉得闭上眼睛也不会出差错,你不要担心。只要跳完这支舞,就能给娘抓药,还债,还能买鱼买肉。”

“不要,阿端!”端母仍旧是死死地抓着儿子的手,眼睛里满是恐惧,“会出事的,真的会出事的!我这些天,接连梦见不详的东西,很危险……阿端啊,我就你一个儿子,不要你去冒险。我老了,治不治病都没有关系,但是怎么能让你为我去冒险呢?”

阿端环顾萧然四壁的家,轻轻叹了口气,硬下心肠,推开母亲的手。

“阿端回来!”母亲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痛哭大叫,“危险啊!阿端,你要死的啊!阿端,你回来,你回来呀……”

阿端拉紧衣服,反而走得更快了。

龙形大船缓缓开出,周身绘以金碧闪耀的鳞甲,饰以雕甍朱槛,锦绣帆旌招摇漫天,在风中漫卷,灿丽无伦。丈许高的龙尾骄奢扬起,其上以珠索牵引着一块凌空踏板。两岸观者如潮,笑逐颜开。

百乐齐作,珠索引着阿端徐徐向上,一个蜻蜓巧立,倒竖于龙尾之巅,引来欢声雷动。

十七岁的舞郎乌眸红唇,俊美异常,眉心点一颗鲜红坠泪痣,另有一种妖异之美。手里擎着金色舞杖,如持鲜花枝,神态若笑若喜。船在惊涛骇浪之间行驶,龙尾摇摆不已,他站在高高翘起的龙尾尖上,颠倒滚跌,凌空翻舞。底下是穿着红绿鲜衣的年幼童子助舞,两舷列美姬,素手皓腕,争相竞舟。

那是熟极而流的舞蹈,对于凌空踏板的感觉,也是熟悉的。然而,不知为甚么,阿端总是有点心不在焉,耳边时时回响着临走时母亲急叫的话,阳光不时刺入眼睛,一连几个动作,都做得不到位,重心稍失,向下跌去,江水映着金色的万道阳光扑面而来。

人影弹丸般直坠,两岸惊呼顿起,少女少*妇纷纷蒙住眼睛,不忍见那鲜灵可喜的少年郎倾刻间被江水卷走。

阿端手腕一扬,把舞杖朝空扔出,右手的红丝灵蛇般蹿出,绕在珠索上面。他借力抓住了珠索,纵身飞上龙尾,直坠而下的金色舞杖似有灵性地坠还于手中。配合得如此丝丝入扣,引来一阵舒缓轻松的惊叹,仿佛觉得这少年舞郎并不是失误,只是一个引起大家注意的惊险动作罢了。

阿端收回红丝,看着它自动绾为连环回文状的同心结,形状与先前一般无二。他眉宇间闪过的不是感谢,而是厌弃,是害怕,他从心底里害怕这通灵的红丝,将会带给他的,不是幸运,而是那一场窒息的溢满了红色的梦。

龙船顺江水迤逦直下,山上的云气揉合着江水潮气,氤氲地飘过来,少年舞郎在白云间鲜衣劲舞,翩若惊鸿,缠绕于鬓间的云气,衬得眸更深,唇更鲜,眉间的堕泪痣似乎也在淡淡地焕着微笑的光彩。

仿佛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人若御风,随云而飘。

拥有如此出类拔萃的舞姿,也难怪尽管已有十七岁,龙老大仍旧许以重金,想方设法的把他请出来了。

手从袖子里伸了出来,做着种种奇巧的动作,手腕上的同心结随风飞扬,那样鲜艳的红色,一缕缕飘飞过他眼前。陡然间那一股红绳扩张开来,变成一片汪洋,无边无际的红,宛如血海,遮天盖地的汹涌而来。

疾舞中的阿端悚然而惊——是那个梦!它来了……那个不祥的梦境!

梦里的状况第一次在现实中生……居然在龙尾上那样的急舞之中,他又一次看到了,漫天的血色!

如堕梦中,疾舞的动作却没有停。有些惊惧的,少年舞郎抬了抬头,脸色大变。

对面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过来一只金碧辉煌的大船。

那是一座三层楼船,浑身闪耀着夺目金光,气象万千,与之相比,刳木为龙的龙舟简直小得可怜。它在云端里,在浪涛间,电闪风驰般地迎面驶来,阿端眼看着它的船头一分分逼近自己。

凌厉的风鼓鼓吹起阿端朱红色舞袖,船只庞大的阴影陡然将他全身罩住,仿佛是以成块黄金铸成的船头逼到眼前,一道雪白的光芒从船舱里射了出来,水精帘下,隐约有人影在晃动。

风在那瞬间卷起了晶莹光华的水精帘,现出一个白衣女子的身形。

她以素绡蒙脸,只露出一双秋波,衣袂从风,如云翻涌,纤雪般的素手按着鬓,血色红丝在她皓腕上飘荡不定。女郎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龙尾上的阿端,陡然间眼中宁静的神色变得震惊不已。

看清楚那个女郎的一刹那,阿端脑子里轰然一声,腕上红丝剧烈颤动起来。牢牢系定于他腕上十七年的红丝有生以来第一次生生用力向外飞扯,似乎是想要挣脱他的手腕,朝着水精帘下的女子飞去。但是纠缠成结的红丝与他的身体合而为一,越是想要挣脱,反而越是紧扣,陡然间似利刃般生生切入手腕肌肤,痛彻肺腑。

水精帘飘然而下,楼船载着白衣女子轰轰烈烈地擦着阿端的鬓丝掠了过去。

什么也没生。

没有撞船,没有意外。——也没有了血色汪洋。

他茫然四顾,只见水天浩淼、河涌纵横、岸芷汀兰,那只雄丽无比的大船,却奇异地消失了。

唯有手腕依然切切痛楚,在提醒阿端这一切的真实性。阿端低头看着那股红丝,以草率手法结成的同心结,此时此刻,凌乱不堪的形状,宛如一滴红泪。

泪珠慢慢在红丝之间洇开,淌下暗红色的液体。却是一滴鲜血,红丝割破肌肤滴下的鲜血。

船身微微一晃,龙舟侧翻,阿端直跌下来,船上红衣绿裤的孩子及两舷舞姬东倒西歪,惊惶大叫。白花花的浪水扑上甲板,瞬间周围那些孩子都看不见了。

来了,那个梦,来了。

阿端在入水之前,最后这样想到。

视线深处呈暗红汪洋,宛如血海。其上有星星点点的白色光点飞舞穿梭,却没有以往所熟悉的女子的脸和她的语音。白光里,他看到自己失去了生命的尸体,在血海之上静静飘浮,十分苍凉。

身体虽然失去了知觉,意识却还存在。他悲伤地望着自己的尸体,心里想着:“我死了吗?我又是这样悲惨地死去了?”——冥冥间,某种意识清晰的告诉他,这不是第一次感受。生命中无数个轮回,许多次生生死死的悲哀如同潮水一般向他袭来,每一次都似曾相识。

“不是,不是!这一次,和从前的很多次都不同!”他忽然喃喃自语,“不一样,这一次……我看见她了!”

看见她了!看见那个亲手绾成同心结的人了!

必须找到她,才能解开同心结之谜,才能明白,她所说的“要报复”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能死,不能死!阿端奋力挣扎起来,奇怪的是,应该是已经死去无法动弹的四肢却仍然指挥得动,他挥舞着双手双脚,大汗淋漓的醒来了。

浅蓝色花纹的帐子映入眼帘,帐幔微微一动,紫衣绿裙之白老妪探头进来:“你醒了,阿端。”

阿端皱眉望着那张皱纹横生的老脸,茫然若梦:“我这是在哪里?”

“你在龙宫,阿端。”老妪神色平静,仿佛一个凡人到了龙宫,算不得多么大不了的事,“龙窝君大王见你龙舟之舞,颇合心意,特意招尔入水。如今编在柳条部。”

阿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解姥姥,那个孩子醒了?”

几个少年从外面走进,嘻笑着:“听说大王此次召来的孩子舞技高,长得也好,我们都想见识见识。”

解姥姥不动声色,把帐幔挂起帘钩:“既然醒了,阿端,你也就下来吧,见见你的师兄弟。”

阿端抬眼看着他突然多出来的“师兄弟”,那些身着绿衣的少年同样也在打量着他。阿端触及的是他们眼底掩饰不住的艳羡和嫉妒。——嫉妒他的俊美外貌?还是因为他被龙窝君召入水府这个事实呢?他下意识想着,由不得微微苦笑。——然而,这样的事实距离他那个梦却似乎很遥远。这使他陷入另一个迷境之中,仿佛一梦未醒又一梦。

阿端穿上和那些少年式样、质地都相同的绿衣,轻若无物,比人间最为华贵的绸缎还要柔软滑腻。

跟着众人来到庭院,水底世界明亮辉光胜于人间白昼,白石栏杆,红瓦绿窗,地面光可鉴人。一切均纯净无比。栏杆下,假山边,一丛丛珍异的红珊绿藻,还有无数不知名的奇卉异草,悬挂着各色明珠,交相辉映,摇曳纷纷。远处广殿四合。

解姥姥吩咐:“拣你最拿手的舞蹈,跳几支我瞧瞧。”

这时院子里66续续聚了十几名绿衣少年,还有一些绰约的少女影子,在珊瑚树后面遮遮掩掩,大约都是出于好奇来**这个人间舞郎。少年涨红了脸不知所以。解姥姥笑道:“龙舟会上成千上万人瞧着,你也没有怯场嘛。”

阿端定了定神,伸臂舒腰,舞蹈了起来。

他腰肢柔软,舞姿灵动,曲罢,庭院寂然,草木轻摇,明珠滚地,仿佛仍然遗留着疾舞的影子。

良久,解姥姥长吁一口气,满脸喜容道:“好孩子,柳条部有了你,其他甚么夜叉部、乳莺部、燕子部,可没哪个再比得上啦。”

此言一出,旁边少年的嫉妒之色更形于表面,解姥姥对他们不再客气,冷颜道:“你们别光顾着眼红,想想三天后钱塘君大王的生日贺宴上,你们都能拿些什么出来。——钱塘君大王可是这方面的行家,半点糊弄不得,要是他有丁点不满意,你们就大祸临头了!”

阿端听着,鼓起勇气问道:“解姥姥,我是不是死了?我们船上有很多人,他们都死了?——是因龙君见我跳舞跳得好,就掀翻了那艘船,从而害死了那些人?”

解姥姥猛然沉下脸来:“少年郎,你到这里,应当把握好分寸。该问的问,不该问的,就放在心里。”

阿端不敢再说什么。

“好了,明日千岁爷试舞,你可得专心学习。”见他胆小,解姥姥目中的寒意顿时消逝,“给钱塘君大王献寿,至少要学会两支舞。”

院子里奏起鼓筝,解姥姥让众少年舞蹈。那两支舞,一支叫做“钱塘飞霆”,一支叫做“洞庭和风”。钱塘飞霆风雷隆隆,江潮滚滚,洞庭和风春风拂面,细雨润物。两支舞的风格属两个极端,解姥姥起先尚担心阿端短时间内难以熟习,但阿端仅看了一遍,跳起来便是喜怒随腔,俯仰中节。解姥姥大喜,脱口而出:“即便舸音公主亲自下场也不过如此。”

“舸音公主?”阿端默念着这四个字,记起那艘船上邂逅的白衣女子,突然一震。

水底的夜晚亦如人间,光亮穿过水波潋滟晃动,周围的世界望之一片幽沉。

阿端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莫名其妙地来到水底,不知是生还是是死,看情况似乎是龙王看中了他的舞技,和同心结、以及那个噩梦半点关系也没有。

但真的如此?他很怀疑。——虽然只是看到那个女子的一双眼睛,但是阿端知道,是梦中的那个女子,她出现在白天,一艘雄浑壮丽的大船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