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 岸(二)鱼龙遍舞
作者:elaine伊莲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106

“准备好了吗,阿端?”解姥姥低声问道,神色肃然。*转载自我看書齋

阿端有点紧张地点头:“嗯。”

少年舞郎身穿五色纹绣的舞衣,头上戴着鱼须金束,正中镶嵌夜光珠,满身金光灿烂。——龙窝君于前一天前先看了他的舞蹈,非常满意,特意赐予这套华贵灿丽的服装,作为这天给钱塘君献舞的正装。

不回头,阿端也能感觉到,背上那几十道**辣的眼光,既是热切,又充满着嫉妒愤恨。

“不能紧张。”解姥姥安慰他,“今天的寿宴上,可是有一位跳舞的大行家在。不过你只要把真实水平挥出来,即便是她,想必也会心悦诚服。”

“她?”阿端思索了一下,“——舸音公主?”

解姥姥有点意外,她只提过一遍,阿端却记住了。顿了顿,才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

紫衣绿裙的白老妪神情很是奇特,阿端隐隐觉得,她的那种表情,与柳条部其他少年对他的嫉妒和不满,如出一辙。

一个教舞的老妪,对出身尊贵的金枝玉叶不满,甚至嫉妒,不是太奇怪的事吗?

龙宫光灿流离,宫外碧波荡漾,丝竹声早已响彻钱塘水府宫庭内外,一切宛然若梦。萧然四壁的家,墙上粉末脱落了大半,那样清贫的光景已如隔世,对于阿端而言,在人间别无牵挂,唯一放不下的只有母亲。——却不知她此刻是多么的肠断神伤?阿端心内转过一抹凄迷。

三记惊天动地的鼓声,震惊整个水府,解姥姥募地面露喜色:“走吧,孩子们,你们大显身手的时刻到了!——能不能水府扬名,全在今日一舞了!”

“哈哈哈……”还在殿门外面,便听到一阵爽朗豪迈的大笑,如同霹雳似的,直震屋宇,“说得好!再喝,大家再喝!”

解姥姥带领伎乐各部伏在地上,向钱塘君及他的兄长洞庭君叩见礼。

以黄金铸成的巨大御座上一团火焰,头上伸出两只狰狞龙角的男子,紫衣红,连同他张扬无肆的笑声,如同烈火,燃烧席卷着每一寸方寸空间。在他右设有另一张与之不分轩轾的龙椅,一名年轻俊雅的男人,白玉酒杯在他手里,似乎也逊色三分,绿色长温宛宁静,连带头上的两只龙角也不是那么可怕了。

从他们的长相和性格,很容易分辨出来,那个红男子便是钱塘君,右则是他的同胞兄长洞庭君,传言这兄弟俩感情极好,不过,做哥哥的因为兄弟那种火爆脾气而不得不经常跟在后头做着处理善后的事情。

“哥,你怎么不喝?”红的王者在逼着每一位客人都饮下一大杯酒之后,注意力转移到兄长这边,“快喝了这杯!不然,我就要罚酒了!”

洞庭君微微皱眉:“贤弟,你又贪杯了。今后你独当一方,谨记酒少饮,口慎语,以免误事。”

“嗳,就你扫兴!”钱塘君逸兴飞扬,根本没听见哥哥的话,一转眼,看到拜伏于地的伎乐班子,大笑道:“龙窝君,我差点忘了,你带了一整套班子来。”

今天不但是钱塘君寿辰,更是这条年轻的火龙正式接管钱塘水域的正日。受钱塘君管辖的江河支流的龙王们在这一天纷纷带领乐班及其他精心准备的厚礼争相敬献,都希望能给这位新任的领主以最佳印象。不过,钱塘火龙脾气暴燥、动辄掀起惊天巨浪,在他未成年之前就闯下无数大祸,尽管再三惹祸却仍然被天帝赋予此重任,也让这些水府神仙心中惴惴。

只有龙窝君却是自信满满,虽然他的殷勤态度与其他龙君无异,可即使是钱塘君,也敬他上座,客气有加。

闻言龙窝君急起欠身,微笑说:“如果大王没有异议,就让他们献舞上来。”

“好!好!”钱塘君已经醉了,口齿不清,“龙窝君的班子,盛名远播,必是最好的!请啊,请啊!”

“对了,贤弟。”弦乐方起,洞庭君放下酒杯,做个手势让音乐暂停,“听说未来的弟媳精通乐舞,既然是精心准备的节目,想必佳妙,何不请她出来同观?”

钱塘君虽然醉得厉害,却也不无诧异的瞧一眼兄长,随即欢然露出笑容,说:“哥哥这么想,那是最好了。我看_书斋”回头吩咐,“请舸音公主来。”

阿端心里一颤,仿佛连呼吸也急促了几分。

很快,殿后传来轻微的裙袂拖地的声息,在屏风后停了下来。钱塘君的红更加亮了几分,整个人似乎透出光辉灿烂的光华来,大笑着站起身,转到屏后拉出了一个白裳女子。

流光仿佛在这一刻停滞,大殿上百名水府神仙,禁不住低低卷过一阵诧然的惊呼。

对于长生不老的神仙来说,易形变化出一副绝色的容貌是多么轻而易举的事,他们从来不会为了一个美丽的容貌而神魂颠倒。然而,眼前出现的这名女子,却让他们次有了失语的感觉。

在这样喜庆的场面,她依旧素衣如水,缟衿若云,她的神情,也是清冷而淡漠。但是,并没有人会以她的冷漠为意,人们只是认为,拥有着这样清姿仙影的女子,唯独如此的冷漠,才配得起她。可远观,不可亵玩,更无法采摘这一枝绝世之花。

然而这一朵清冷绝艳的绝世之花,却在钱塘君的手中。他毫无忌惮的大笑,把手伸向她纤柔的肩,就这么霸道的占有了她。

白衣女子抬起清澈纯黑的眸子,嘴角缓缓向上,仿佛绽开一朵雪色莲花。

阿端就象胸口被人猛烈打了一拳,陡然间身子摇摇欲坠。

是她!就是她!

是梦中那张清艳无双的脸,是竞龙舟那天在船头的蒙面女子!

一般的眉眼,一般的美貌,一般的冷冷冰冰,甚至,阿端能清晰的感受到——也许只是他能感受到——她从心底里逼出来的怨气,弥散缭绕在身周。是这样的冷而怨,与梦中一般无二。

他紧紧握住手腕,同心结剧烈震动,似乎挣扎着飞越而出。低下头去,一幅模糊的意象,慢慢浮现出来:他伸出手腕,等待着灵巧而纤细的手指,拈住红绳,替他打上同心结。然而,没有结完,一股暗红的液体喷了出来,飞溅其上。

他急地抹去眼泪。殿下的音乐响起来了。

先出场的是夜叉部,鬼面鱼服,獠牙毕露,抬一面四尺许的大钲,声如巨霆,夜叉们跳起了丑陋而原始的舞,殿上巨涛汹涌,横流空际,大如面盆般的雨点纷坠而落,殿上神仙虽说不惧风雨,可也无有不仓皇躲避者。

龙窝君献上的,竟是如此恶劣的节目!——便是倍喜热闹的钱塘君,也有点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似乎是热闹得太不堪了吧?

少年舞郎飞进场中,如闪电劈开巨浪,如清风吹开阴霾,黄金般闪耀的光芒,充满了阳刚与热情之美,连鬼面狰狞的夜叉们狂暴的舞动也不再显得丑陋,反而仿佛与之添色。

先抑后扬竟能达到瞬息之间扭转乾坤的效果,殿上水府神仙们愣了许久,才惊天动地地大声喝彩起来。

这彩声多半是冲着那个领舞的少年来的。谁都知道如不是阿端那种无可比拟的舞技,任凭编排得多么出色的舞蹈,也无法独力回天。

阿端在疾舞中,犹有余裕转过头来,向御座之上望去。

那个白衣女子的表情硬僵,如同戴了一个面具,密密隐藏下心事。然而,眼睛里闪过的宿命的波澜,却流泻了真实的情感。

急舞之中,他的衣袖落了下来,露出半截手臂,红色的同心结在他手腕飘飘散散。

红的火龙逐渐收了笑容,若有所思地蹙起浓眉。白衣女子转眸看他,忽然从袖中取出一管长箫,就于唇边吹了起来。激烈的乐音骤然为之一轻,一弛,一缓。

十余名十三四的垂髻女童身着嫩黄衣衫,似乳莺雏燕,飞进场中,和着箫声翩翩起舞,清风习习,水渐凝如水晶世界,上下通明。少年舞姿宛转,如金凰,如火凤,如赤鸾,展翅回旋。

这箫声,清美绝俗,这舞姿,奇绝无伦。

这一世的记忆里是第一次合作,然而,却铭刻在生生世世都磨灭不去的魂梦之中,他们配合的丝丝入扣,天衣无缝。

白衣女子脸一侧,一滴清澈的泪珠缓缓滴落下来,顺着箫管,没入纤雪般手指按着的孔洞中,萧声里飞出一缕呜咽。

“停下!停下!”

钱塘君忽然暴怒的一拍桌面,琉璃盏儿水晶杯纷纷跳起来,摔到地面粉身碎骨。

“龙窝君,你是什么意思!”

龙窝君慌忙离席,惶然道:“大王,这个少年是日前在金焦下龙舟领舞的舞童,我看他舞技出色,便将之召下水来。大王那天,也曾亲眼见过。是否这少年哪里跳得有误,臣这就将他重重惩罚!”

夜叉们一拥上前抓住阿端。

钱塘君脸色阴沉,毫无反映。龙窝君微微地点头示意,众夜叉便把阿端横拖倒曳着向外面拉了出去。

“慢。”

白衣女子道,“大王,这少年犯了什么错?”

语音宛妙,仿佛一字字都打中心头,叫人心软。钱塘君暴怒的语声也顿时柔和:“我只是不喜欢他而已。难道,舸音——喜欢?”

他的目光是探究而意味深长的,白衣女子却简单而明确地回覆:“喜欢。”

钱塘君脸上闪过失望之色,却立即下令:“放开他。”

洞庭君袖手旁观,这时,笑容渐泯于阴冷之中,温和宁静的脸上,转过淡淡的失望。

“多谢大王。”白衣女子盈盈施礼。

钱塘君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是想从这种沮丧的心境中振作起来,他故意提高了嗓子说:“舸音的清歌妙舞,是我梦寐以求难得一见的,刚才已经听见了你的箫声,不知道可肯继续为我一舞?”

龙窝君抢着笑道:“那是当然。大王双重之喜,我女儿岂有不为精心准备以为祝贺之礼?”

他语气之中,故意加重了“我女儿”这三个字,施施然的扫过在场诸仙,仿佛欲藉此表明自己的优越身份。白衣女子静静地垂伫立于一边,眉宇闪瞬时闪过一缕深重的悲哀。只是,正在抚掌大笑的钱塘君丝毫也未曾注意到。

场上,一群身着浅绿绡衣的少女取代了先前的“洞庭和风”之舞,音乐变得高雅而温柔,似春雪,似轻风,漫然扑面。

柔软的腰肢向后倾倒,覆于红玉地面,蝉翼般透明的纱衣轻微抖动着,渐渐浮突出一朵雪白莲花,翡翠雕成的荷叶上面,一颗颗夜明珠光耀夺目,若初开莲瓣滚动着的清透水珠。花瓣一片片打开,莲花徐徐盛放,现出了端坐在花心的白衣女子。

从场边到花心,只是神仙术中最常用的分光移形之术,然而这种术法由如此美貌的女子在如此绮靡浓丽的情况下使用出来,别是一番巧妙。

她盈盈起立,振袖舒臂,翩翩舞起,眼花缭乱的长袖飞舞之中,衿袖袜履间纷纷洒出五色花朵,随风飏下,飘泊满庭。她越舞越快,渐渐的连人也看不清楚了,只看见一道白光,外面绕着灿烂纷繁的五色光彩。庭上众神仙摒息屏气,静静看她的舞。

阿端屏息止气地看着这一场惊神绝世之舞,脸色渐渐苍白。

她的每一个动作,腰肢体态的每一种细微变化,甚至眼神的每一种运用,都是熟悉得如同他的呼吸。——是在哪里见过这场舞蹈,是在哪里他曾和她跳过这一场舞蹈?!

熟悉的感觉是如此震撼的撞击他的心灵,同心结剧烈颤动动,他惶恐而不安,如同坠入梦魇一般,忍不住迷迷糊糊的向前踏出一步。

一双手及时而有力的抓住他的手腕,是解姥姥。眼神里有着严厉的神色,把少年一拉,白老妪的力气大得出奇,阿端毫无反抗之力,被她**了龙庭。

“解姥姥,你要带我去哪里?”阿端焦灼地低声说,“让我回去,我要看那个舞!——我见过那个舞!”

解姥姥手一指,禁止了他继续说话,急匆匆的走着,进入水域。流波四绕,于所经之处纷纷退避。

直至来到一片巨大莲塘。

接天莲叶望不见头,清盈通透的绿意有如大块翡翠,水珠附于其上滚动,纤尘不染。

阿端跟着解姥姥钻进这片与世隔绝的莲叶之中,禁止声的咒语解除,忙不迭问:“姥姥,为什么带我到这里来?”

解姥姥不答:“你好好在这里躲着。”

少年执着的追问:“为什么要躲?”

解姥姥叹了口气,脸色沉肃:“你自己想想,刚才多危险,如不是我拉你,你就冒冒失失的冲出去了。不过,钱塘君大王也决不会善罢甘休的。龙窝君不忍见你遭受噩运,所以令我想办法保护你。”

阿端呆了片刻:“我只是舞者,钱塘君为何与我过不去?”

解姥姥一怔,幽暗的水光里她露出诡异的笑容,眸光炯炯:“阿端,你还没记起来?”

阿端摇头。

“傻孩子。”解姥姥眼中闪烁着让阿端很是不安的光,投注在少年俊美无邪的脸上,“舸音公主只喜欢你,生生世世都牵挂着你。然而,钱塘君大王想横刀夺爱,当然把你视为眼中钉了。”

无论她怎么试探,阿端秀长的眼睛里只是一派茫然,只有着想不起来的苦恼。解姥姥抓起他的手,用力拍着同心结:“看见这个也想不起来?——枉费舸音公主无法忘情于你,你却把她忘记了?”

阿端低垂眼睑,夺回了手:“姥姥原先似乎对她不太满意呢。”

解姥姥一窒,暗自惊异于这个少年的观察力,说道:“她本不是公主,只是我手下的一名孩子,象你今日一样。我以为她贪恋荣华才答应钱塘君大王求婚,并且通过认龙窝君大王为义父而改变出身,但她在殿上保护了你,我才知不是这么回事。”

“是这样吗?”阿端痛苦地摇头,“可是以前生过什么?……我就是记不起来了啊。”

“别说话。”解姥姥侧头倾听了一下,低低地做了噤声的示意,“别问那么多了,在这里等着,一有机会,我就想办法送你出水。”

她钻出了重重叠叠的莲叶,遗阿端一人。

从龙庭上那个梦中的白衣女子出现,便陷入迷茫境地的阿端,听到最后那句话,神智为之一醒。

出水?出水?!——回到人间?

是还可以回到人间吗?那么赶快把这梦寐一样的种种忘记吧?那个同心结,那暗红色的血,那铺满了整个天空的愤恨与怨愤,十七岁的少年是如此的畏戒,他不要这些东西,他不要前世的记忆,赶快忘掉,就让他回到人间,只和母亲两个人相依为命就够了。

他拚命地拉着那不止一次想要飞离手腕的同心结。已经看到那个人了,同心结的纠缠也该到此为止了不是吗?他拉它,扯它,恨不得撕裂它,然而,只有手腕的肌肤被红丝磨砺得快要出血,同心结依然是同心结。

“在心里的怨愤未解之前,同心结永远也不会消失,更加非是人力所能解开。”

安静谧然的语音在他耳边响起,白衣女子衣袂飘然,绰约如梦。阿端呆呆地看着她。

与在大殿上的冰冷气质完全不一样,她微笑着,眼神温和而怜悯:“阿端,我们又再相见了。”

她缓缓地伸出手来,皓白如雪的腕上,是一枚暗红色的同心结,以极端潦草的手法结成。两股红丝突然纠缠到一起,仿佛久别重逢的亲热。

“阿端啊……”她轻柔呼唤,“你一点也不记得了吗?”

“我只记得一个梦,你不断地出现在梦里,而且不断地说,要报复。”阿端说,“只是我想不起来,该恨什么?向谁报复?我甚至想不起来,你是谁?”

“是吗?”舸音凄然的微笑,指尖触摸红丝,“阿端什么都记不起来了,那么是我在恨着,记着,纠缠于一切不愿忘怀?……可是我以为,几百年了,我的心,已经象沉睡于水底千千万万的石头那么刚硬,冰冷,——那么冥顽不灵。”

“从那个梦里醒来,我总是充满了怨愤,毫无目的的怨恨。但我一点也不想这样。”阿端惶惶然,苦恼地抓着自己的头。

舸音抬手,轻轻梳理他抓乱的头,几百年了,她从来不生不死,沉睡于某个冷而寂的梦里,阿端却在红尘浮沉,几番人生,几度悲欢,如今她的眼睛,比阿端看得更清楚,更遥远,她对他犹如慈母的关怀:“阿端不想这样,那很好,比我好得太多了。阿端,你现在想怎么样呢?说出来,我不会再让你受苦,我会全部满足你。”

“我想回家。”俊美舞郎的眼睛里写着红尘俗世的思念,“我只要回家,见我母亲。”

舸音的手停顿了一会:“……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