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 岸(三)乘月归人
作者:elaine伊莲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952

寒夜似水,冷露无声。我看书她绝美的面庞在月下清艳无双,阿端忽然觉得,无论前世认识与否,今生再也不愿和她分开:“你不和我一起去吗?”

舸音怔了怔,道:“不,我在江边等着。你已是水府中人,见完母亲,还是要回去的,否则连我父王也不会放过你。”

阿端心里隐隐约约涌起某种恍惚不安的情绪,然而对母亲病体的牵挂这时胜过了一切,他也顾不得舸音,急匆匆转头而走,走着走着,跑了起来。

他奔向街角那所破蔽的小屋,清冷的月光下它显得尤其孤单零落。门是虚掩着的,风一阵阵扣在门上面,从而使它不停地打开、阖上。

“娘!娘!”他大叫着推开门,冲了进去,头上的夜明珠照亮陋室,他忽然呆住了。

端母睡在脏乱不堪的床上,一股难闻的气味冲入鼻中。仙府一日,人间一月,仅仅分别三月,已经认不出自己的母亲:她那么苍白、那么憔悴,早先星星点点的头,化作满头银白如雪。她粗重地喘着气,枯瘦的手在床沿上摸索着,干裂的嘴唇里吐出痛苦的字眼:“水……水……”

阿端热泪盈眶,抓起水壶,倒了半盏黄浊的水,扶起母亲,把水一点点喂入她口中。端母如饥似渴的一口气喝光,重重的喘了口气,才问:“是谁……谁在喂我喝水?”

阿端轻声说:“娘,阿端回来了。”

“我刚才好象听见门的声音。”端母似乎并未觉儿子抱住她,只是静静地说着,“不过那扇门,它老是响着,有时是风扣动它,有时是好心人走过,可是,总也不是阿端。阿端,我的儿子,跌在江水里,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只想见阿端。”

端的眼泪一滴滴滚落,握住母亲的手,放在自己面颊上,“是阿端回来看娘了,你感觉不到了吗?娘啊,为什么你病成这样了,难道他们没有把跳舞的酬金给你?”

苍老的手指在他濡湿的脸上缓慢地摸索,端母缓慢沉滞的声音:“我摸到了水,湿湿的,想是泪吧?我儿子的泪?他在想我了,阿端,不要怕……娘这也就下来陪你了。”

阿端大恸,哭道:“娘啊,是我,是我回来了。我没死,你睁眼看看我!”

他的动作碰到了系在腰间的银铃,银铃微微地震颤了一下,出一种柔和莹润的光芒,投注在端母衰败不堪的脸上,仿佛给她注入生机。端母缓缓张开眼睛。

“娘!”

“阿端……”端母迟疑地唤了出来,“我没有在做梦?真是阿端?”

“不是做梦。”阿端欢然笑道,“娘,我回来了。我并没有死呀!”

然而母亲的眼光直直地穿越过阿端,望向他的身后。眼睛瞪得大大的,脸上一点一点浮起惊恐之极的神色。

“娘,娘你怎么了?”阿端觉不对,试图抓住母亲正在落下的手,那只手变得僵硬。

他震惊地捧住那只手,母亲目眦欲裂,惊骇万分,鼻子里却没了呼吸。

她死了。

她竟在看清儿子的一刹那间死去了。

阿端感到身后有热气喷涌,回头,他也是吓得心怦怦直跳。

一张奇诡万状的脸,红红的眼睛如欲滴出血来,头上两只狰狞龙角,嘴里、鼻子里、眼睛里到处吞吐烈焰,毛直竖。

“钱…塘…君!”

他惊恐地叫道,浑身抖地后退。我_看书斋

暴戾的火龙显然不肯给他任何逃脱机会,猛烈的火焰从他嘴里喷了出来,一下子就烧到阿端身上。

阿端往地下一蹲,本能地躲避。但他只是个凡人,任凭舞姿多么灵巧也不可能躲开天龙嘴里喷出的烈炽,热浪上身的瞬间,一缕白光突然把他周身罩住,清凉温润。

“啊!啊!啊!”钱塘君看到这白光,更为暴怒,他愤怒地大声吼叫着,直冲而起的红把屋顶掀起,愤怒的气流卷起飓风,小屋立时化为灰烬。

阿端陡然之间站在了空空荡荡的天幕之下,更是惊慌,匆忙之间想到那只银铃,伸向腰间,抓住那只铃,狠命地摇晃几下。

“无耻的小子!”火龙现形,直上青空,浑身火焰腾腾燃烧,他的声音如同雷霆响于九天,“靠这只铃,就想逃出我的手掌吗?”

阿端尚未意识到是怎么回事,身子已经飞在半空,把他卷向清野旷地之中,重重地跌了下来。五脏六腑都似乎在这一跌中跌得碎了,他大口大口的吐着鲜血,眼光瞥见地下一点点散银光的碎片。

一条纤柔的影子出现在阿端身前:“冰夷!”

那条纤柔的身影有着足够的力量使暴怒中的火龙平静下来,钱塘君飞回地面,脸愤怒地扭曲:“舸音,你竟负我!”

“是我作主,带阿端来看望母亲。”舸音说,“请你放过他。”

“不行,我决不能放过他!”火龙暴跳如雷,“这是个怨咒,他纠缠你数百年了,怎能不死?”

“就算他死了,怨咒就会消失?就算你把他打得魂飞魄散,这些怨气也只会更多,更甚,游离于天地之间。”

“我会禁住它,这种凡人的怨气,又怎么能逸出天地间!”

“不可以,你不能杀了阿端。”

“是吗?没有理由了还是这样说!”火龙咬牙切齿,“舸音,你被他迷住了!”

白衣女子的脸同素衣一般苍白,冷冷地说:“你怀疑我?”

“要不然,为何把护花铃送给他?”钱塘君足尖踢起碎裂散于地的银片,“这是我送给你的!舸音,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送你的,当时我怎么说?”

舸音微微的低头,淡然回答:“你让我带在身边,它有法力,可以守护于我。”

“正是,可是你居然!”

“就是因为它有法力,我才给阿端防身的。阿端已非生灵,我怕他出意外。”

钱塘君的暴怒静止了一刻,他近乎悲哀地看着如水月光下的白衣女子:“阿端……阿端……舸音,我和你相处三年,你叫我的名字加起来也没有这一夜叫他的多。”

舸音默然。

“为什么?”那只暴戾而阳刚的龙居然落下两滴眼泪,九天外,雷声隐隐震动,钱塘龙王的两滴泪,足以在平原上降下整整两天两夜也不会停息的大雨。

“我待你还不够好,不够真心?我给你千年不损的明珠,我给你海底最珍异的宝贝,我给你防身之用的护花铃。你想摆脱低微的身份,虽然我永远不会计较舸音是什么身份,但我还是替你做到了。我正准备以最盛大最辉煌的礼节迎娶舸音公主成为钱塘君的君夫人。”

白衣女子叹了口气:“你为我做的一切……我很感谢。”

钱塘君气极了,反而笑了起来:“是感谢,不是爱?”

“……我早就不会爱了。”

白衣女子转头望着波澜起伏的江面,纤细的背影孤单而疏离。她还是那一枝只供远观的白莲花,他从未能够接近。他是火,是充满热量的光,然而,无论有着璀璨的光和热,都不能稍微地融化她哪怕是一丝丝的坚冰。

钱塘君握紧的拳头松开,又握紧,再次出声嗓子已经嘶哑:“回去吧。”

舸音俯身抱起了昏迷中的少年舞郎,伶仃的月色照着他惨白的脸,似初生婴儿一般无辜,只有眉心微微打着结,仿佛在某个牵绊了几生几世的梦魇中挣扎。

舸音封锁了数百年微澜不波的心情忽然一阵激荡,一口鲜血就此喷出,飞溅于阿端的脸、手、身体,同心结上鲜红斑斑。

她昏了过去。

她陷入一如几百年来安谧的沉睡,那个梦境和阿端完全不同,只是一片凝固的纯白。没有声音,没有动静,没有变化。充溢于天地之间的纯白,是无穷无尽枯竭的绝望,与疲惫。

她是那么不愿意苏醒,那么不愿意活着。

泼天的繁盛,显赫的荣华,光灿流离的一切,甚至火一般沸热的感情,都是转眼成空的春花秋月,轻轻一碰就碎了。仅仅沉睡在无休无止没有动荡的流光里面,就足够了。

“舸音!舸音!”

坚持不懈的声音终于透过沉沉梦境,一点点侵入到她耳朵里来。她甚是迷惘,皱着眉头睁开眼睛。

火龙焦灼的面庞映入眼睑,因为几日几夜的不眠不休,他原本就红的眼睛更加红通通的,骄奢的龙王竟然如此失态,舸音在一刹间感到好笑,唇边流露淡淡的笑意。

“好了好了,你总算醒了!”钱塘君重重握住她手,“我真怕你又一睡睡个几百年,你还是象今天这样,我可要老了。”

龙也会老,尽管他已经修到天龙,但还是会老的。几百年的光阴,就算是龙也不能等闲视之。但是他真的这样重视舸音——重视这个在人间不过是微贱的人,偶然进入龙宫也只是差不多的身份,却因为绝望而沉睡了数百年的歌舞伎?

“阿端呢?”

“呵呵。”听到她苏醒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红的王者不生气,反而是笑了起来,“饶他不死,不过不准你再看见他。”

“什么?”

“我把他关在火岩洞。”

舸音眉尖微微一挑,但钱塘君不再给予她说话的机会:“舸音,我已接管钱塘水域,凡事可由自己作主。我叫龙窝君替你筹办,我要尽快娶你。”

在此之前,天龙要娶钱江支流小龙宫中的歌舞伎,倍遭反对。即使刻意安排了龙窝君出面认舸音为义女,这桩婚姻仍然被认为是门户不当的不祥婚事,钱塘君的兄长洞庭君就极力反对。然而,火龙的执拗性子,无论谁也无法挽回,如今他成为独当一面呼风唤雨的钱塘君,似乎没有任何阻力可以阻止他们的婚事了。

既定的婚事按期办理,滟滟红光日益映上钱塘水底光灿流离、晶莹透彻的龙宫,也映上舸音日益消瘦沉静的面庞。

仿佛是由于那一口鲜血,她变得不再是波平不起,昔日淡漠如雪的眼波里藏下了一重浓郁的忧伤。

“把他放出来吧。”钱塘君不知多少次来看望她,只听见这样一句话。他终于恼怒起来。

“你真的,这么喜欢他?”

“和喜欢没有关系,他是凡人,没有凡人在火岩洞能撑住那份煎熬。这么做,对他很不公平。”

“舸音。”钱塘君深深吸了口气,把火气淹没在嗓子眼里,“我记得你一向不爱说话。”

“因为是我连累了他,我答应带他往人间最后探视母亲,其实我知道他母亲生魂已散探亦无益,我也知道那只会引动你雷霆之怒。”

“尽管知道,还是那么做了。”钱塘君冷冷地说,“同心结的事,我一向以为是个怨咒而已,但看来不这么简单。”

舸音微一震动:“你以为是什么?”

“难道不是一种心意?”

舸音抬起眼睛,她清澈如明镜的眸光凝结着寒霜,让钱塘君心里忽然抖了一下,似乎明白说错了什么。舸音清洌淡漠的声音缓缓响起:

“我求大王一件事。”

“什么?”

“把我也关进火岩洞吧。”

钱塘君呆呆地看着她。

三年前他应龙窝君的邀请游逛了那条支流小江的水底龙宫,也看到了著名的睡美人。相传睡美人是在几百年前,由于犯了罪孽,从而被她的主人作为惩罚扔下江的,同时捆绑着扔下来的还有一个俊美的舞童。

那时的龙窝君还不是现在这个,在看到那个犯错女子的容貌以后,截断江流,把她留在宫中,而那个舞童却独向幽冥转生。

可是那个女子入水后已经昏迷,用尽办法,也不能使她醒来。她手腕上牢牢系着的同心结,同样也取不下来,连同那个舞童手上的同心结,已经化为一个难以解除的怨咒。

她的怨愤,她的冤屈,和她的悲伤,使她不愿意忘记入水前悲惨的一幕,从而凝固了生机。

而她沉睡中的美丽宛如皎洁的月光,是龙宫中最明亮的一颗夜明珠,以前的龙窝君,到后来接位的龙窝君,都不舍得因为她的沉睡而将之丢弃。

钱塘君一眼就爱上了她。

他是天龙,能办成两代龙窝君想方设法也办不到的事。他向十殿阎罗求来了照魂镜,找到她禁锢中的灵魄——那个白色的,迷茫了数百年的幽灵,在冥冥之间彷徨无依。他又上天求取太上老君的还生金丹,终于使她苏醒过来。

但是就算如此,作为天龙的他,想和一名身负怨咒的凡人女子成婚,也是极难办到的事情。

他让龙窝君先把她收入龙宫歌舞部,在龙宫人员造册单子上出现她的名字。又过两年,在安排好一切之后,由龙窝君出面认为义女,从而给她以高贵、纯正的出身。

然而,如此处心积虑,如此沸腾燃烧的热情,最终只是换来这样一个结果。

她不感动,她也不喜欢,她根本是不要。

只是那个怨咒的另一方的出现,就打碎了数百年沉睡的平静,也打碎他一千多个日夜浇灌的希望。

“婚礼,三天后进行。”

他明朗热切的声音里,第一次显得不怀好意。

舸音回眸,看见他狰狞的笑容,咄咄逼人的气势。她反而有种突然解脱的释然。

说什么一见钟情?说什么满腔热切?他最终想要的,不过也就是占有而已。——人也好,龙也好,就是这般虚无缥缈的神仙,反正,只要是男人,都是一样的吧?

但是婚礼没能按期进行。南方赤水之乱,钱塘君临危受命,率十万水师前往平定叛乱。

出前,他把舸音正式接住龙宫,并请龙窝君暂时代理水府事务。

他走的那天,舸音握着他留给她的金批令箭茫然不知所以。她无法相信,三天前那个暴怒的王者,那条一心一意准备成亲的火龙,会不知道三天后即将出征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