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铁汉隐衷
作者:华魂王跃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733

舒雄告诉出租司机地址后,催促他能否过长蛇般缓缓行驶的车队。司机叼着香烟,不慌不忙,肉墩墩的脸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傲慢相。不过,当他从反光镜中看出郦红焦急的沮丧时,他吐掉香烟,揿响喇叭,但前面的车辆不予理睬,象蜗牛似地蠕动着。

郦红愤恨地咬咬牙,她真想夺过方向盘,但这显然是荒唐的。对一个毫不了解的人司机是绝不会让她加入危机四伏的汽车长流的。

舒雄催促了一声司机快开后,便沉默不言了。他紫的嘴唇紧紧咬着,宽阔的额头布满阴沉的云雾,一对眸子茫然地凝视着前方,平时的那种雷厉风行的大将风度不见了。

郦红感到疑惑不解:为什么舒雄在闵毓生命垂危时才说出讨药?为什么理应高兴的讨药反而惶恐不安?他不是无论对什么总是怀着必胜的信心和无所谓的态度吗?他从未出现过象现在这种一筹莫展的侘傺状态。

“奇怪!奇怪!”当她把目光投向舒雄时,他立即回避了她询问的眼光,迷茫地看着眼前的大街繁荣且紊乱的景象。

出租车终于在一家门口有两颗梧桐树的平房前停下。舒雄迅跳下车,跑到门前却又突然止步了,犹豫了好一会,才伸手敲门。

开门的是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大娘,她探出半个身子,警惕地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的陌生人。当她明白要找一个叫“艾璟烺”的人时,回答说,几年前,他就搬走了,但不知他搬到何处。

门砰地一声关了。舒雄呆如木鸡,为老大娘的小心谨慎、警惕的眼光所惊愕。他与郦红毫无所获地退回。出租司机询问郦红是否再送?郦红挥挥手,掏出一张十元票递给他,与舒雄去附近寻找打听艾璟烺。

两人穿街走巷,打听艾璟烺,但杳无音讯。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以前有一个走江湖的药铺老板叫艾璟烺。

时间与人的**成反比例,你越珍惜时间,时间溜得越快;你觉得还只过去几分钟,可已过晌午。舒雄与郦红觉得一块又一块沉重的铅块开始压在他俩已经烦闷的心上,祈求侥幸的心理也开始动摇。不过,郦红还是拉着舒雄进了居委会打听。一位女办事人员告诉他俩:在他们管辖的区域内没有艾璟烺这个人。

雄一拍大腿,把牙咬得格格响。郦红知道他在责怪自己出口狂言却未能找到姑父而感到羞耻、沮丧。

郦红热切地安慰舒雄:“舒雄。要耐心。好运并非轻易可得。”

两人走进派出所询问。女民警一开始倒十分耐心翻查卷宗。可后来不耐烦了。在这十万多人中找艾璟烺犹如大海捞针。她根据有线索地几个区域翻阅一遍。没有。便掩上卷宗。歉意地一摇头。翻起一本外国小说。舒雄急得团团转。那些漏阅地区域很可能就有艾璟烺。他要求女民警再找找没有查阅过地区域。

女民警厌烦地拒绝说:“没时间!”

“那让我们来。”舒雄显然用命令地口吻说。这是无意识地外露。

女民警骇怪了。好大地口气!她那双秀丽却尖锐地眼睛充满警惕地打量起舒雄。然后出轻蔑地斥问:“你是谁?有何证件?”

舒雄神经质地努努嘴。哑口无言。是啊。他有什么资格去派出所查阅卷宗!他懊恼自己出走时没有带证件。一股被轻蔑地怒火在舒雄地胸膛爆炸。冲垮了他地理智。圆眼怪睁。瞪着女民警。眼看就要一触即。就在这时。涌进一群迁户口地知青。把女民警团团围住。掏出户口簿。

郦红连忙拉舒雄走出派出所,避免了这场可能后果不堪设想的风波。

“官僚!畜生!”舒雄怒气未消,愤怒地冲着派出所叫喊。郦红遏止了他的冲动。

舒雄一阵泄后,元气大伤,一看表二点,顿产生一种联觉,疲劳、疼痛、饥渴一齐向他袭来。他再也无力起步,颓然坐在路边的台阶上。

“别难过,舒雄,在当今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里,有时,我们只有通过永恒的忍耐,而不是鲁莽的抗争才能解决自身所面临的问题。我们必须从内心里抑制对我们的不满之人或说是敌人的憎恨。起来,舒雄,拿出勇气来!”郦红虽自己也疲乏不堪,也恨不得躺下呼呼大睡,但救闵毓性命的责任感在支撑着她,她拖起舒雄继续寻找。

时间、伤势、晚上……郦红的脑海里一直萦绕着这几个变化无穷的词。生命、晚上,一个活人将变成死人,往日的情谊、音容笑貌将变成回忆,多可怕啊,死神!世界啊,难道命运就这样变幻莫测、爱开玩笑吗?

闵毓,他现在怎样啦?他一定在呻吟、痉挛,苍白的脸在作最后的祷告。他渴求生命,生命对他来说就是一切,比运行不息的地球还重要。他从来不想死,即使在大难临头、耻辱交加的时候,他也想活。他曾经那么狂热地赞美过《生命之爱》。

正当郦红沉湎于痛苦的想象中,舒雄拉她进了茶馆。他俩已面临绝境,残酷的现实,磨损了两人的元气。

郦红下意识地呷了一口茶,霍地站起,待不如行动。”她急了,拉起舒雄的胳膊。舒雄却纹丝不动,兔子似的耳朵竖起聆听他身边的一位长者的叹惋:可怜,一个女儿被拐骗,一个女儿又失踪…了一辈子江湖,拖泥带水带大却……”长者伤感地摇摇头,没有说下去。闲聊的几个长者也唉声叹气:“老天无主啊,旧社会受苦,新社会还烦恼。”

“老伯伯,他叫艾璟烺吗?”舒雄禁不住狂喜,问身边的几个长者。长者点点头。舒雄又焦急地问艾璟烺住在哪里?一位长者长叹一声,说:

“说来可怜,他住在一间简陋的小屋里,红卫弄年青人,你问这干啥?他不会给人治病。”

“谢谢!”舒雄不等长者说完便拉起郦红飞也似地奔出茶馆。茶馆的人都莫名其妙地望着这对年青人慌忙离去。

一刻钟后,一间简陋的小屋出现在他俩面前。舒雄突然止住匆忙得风急火燎的脚步,神经质地愣了好一会才猛一推门。门倒了,出一声响声,吓了屋里的两位老人一跳,下意识地惊起。

“雄儿!”艾璟烺惊叫起来,声音是那么吃惊,那么恐慌。突然,他的脸丑陋地歪向一边,攥紧拳头,刚才的惊慌早已被愤怒所代替。

“你来干什么?!”艾璟烺恶狠狠地说,“下贱的狗崽子恨不得歇斯底里地嚷下去,可连声的咳嗽呛得他捂住胸口,不出声来。

艾璟烺妻子颜琪见丈夫咳嗽连忙扶住他,帮他捶胸。

舒雄呆如木鸡,傻站着,象一个偷了东西的贼,在罪证面前任失主辱骂。

郦红喜悦的心情陡地被眼前的窘境将住了,艾璟烺暴怒的脸,颜琪满腔含恨的叹息,舒雄悔恨的失手无策,使她脑海飞快地闪过一个疑问,同时闪过舒雄路上怏怏不乐的异常表情和敲门时的情景。她仿佛明白了什么,理智又在临场的难堪中恢复。她以一个期待者的谦逊,有礼貌地打量着老人,眼光是那么好奇、天真、温柔。她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又没有开口,好象是为了尊重对方,又象是害怕的顾虑。这种奇妙的仪表,两位老人瞥了一眼,想驱赶它却反而深深地烙进他们心中。

“姑父,您好!”舒雄非常勉强地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可从他强抑制的嘴唇颤抖中可以看出他内心的激动。

“谁是你的姑父人怒喝道,脸歪得更难看了,青筋暴绽。接着他又咳嗽起来。

舒雄上前想扶姑父在椅子里坐下,但被颜琪推开了。她把丈夫扶躺在摇椅里,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胸口。由于她心烦如焚,往事回旋,抚摸的双手显得既笨拙又不协调,惹得艾璟烺猛地把她的手推开。

郦红连忙协调、轻柔地按摩起艾璟烺的胸口。他好受了一点,咳嗽减轻。颜琪本想推开郦红的手,但当她看见她柔软、均匀的按摩与丈夫逐渐红的脸色时,便不再阻止了。

“你来干什么,雄儿?”天底下还是女人的心软,颜琪稍露一点慈心问他。

“姑妈,我想要一点解毒伤药。”

“解毒伤药?”颜琪忽地脸上掠过一阵阴影,惊恐地看着身材魁梧、凶悍的舒雄。

“什么?你想要解毒伤药!你干什么用?”舒难刚把要伤药的愿望说出口,艾璟烺便倏地站起,打量着舒雄,情绪又激昂起来……那年,舒鎏的一个商人朋友被炼过毒的匕刺伤,生命垂危。舒鎏向艾璟烺讨去伤药,救了他,然后就是舒鎏与那个商人拐走了他的大女儿。

绝不!”他冲着舒雄大声喊道。这声音象是一声劈开混沌的响雷,在屋内嗡嗡地响着,余音不绝。“只要我还记住你那该死的老爹和你这兔崽子,我就决不把解毒伤药给你!”

“为了救人,为了人道,给我一点吧。他的生命危在旦夕!”舒雄哀求道。

郦红现舒雄在极力克制自己,从他那张微妙的脸部抽搐中可以看出,他的心里正翻滚着无法抑制的作。

道!你没有资格谈!”艾璟烺愤怒地跨上一步,用手指着舒雄的鼻梁喊道。

“***!不识货!”舒雄砰地一脚踢翻椅子,不顾一切拔出匕扑向艾璟烺。

“住手!”就在这时,一直沉默观察的郦红拖住了舒雄,“你怎么能这样无礼!”她夺下舒雄手中的匕,掷在地上。被止住的舒雄象一只被套住了铁夹的熊,粗声地喘息着,怪目圆睁。

“甭想!畜生!”面对嗜血成性得象只饿狼的舒雄,艾璟烺又悻悻地啐了口唾沫骂道。

“伯父,请原谅!”郦红朝艾璟烺鞠了一个躬,扶住他颤抖得厉害的身体道歉道。她仰视艾璟烺的茫然眼睛,象是期待着他宽恕,又象是恳求他的怜恤;这略带哀伤的表情使艾璟烺不禁打了个寒噤,脸上掠过一阵痛苦的痉挛。他不能不为这位一直以自愧的表情呆立旁边的姑娘所触动他的慈心——拯救生命。但当他的眼睛一触到舒雄那喷射着猛烈怒火的凶残眼光时又不禁心硬如磐石。

郦红见艾璟烺的脸色在急剧变化,便仔细观察。她懂得艾璟烺此刻的心情:一个坚强的老人想用暴力使他屈服是不可能的,何况想获得他祖传的解毒伤药。只有在这种引爆之后的僵持中应用心理战,软化艾璟烺的情绪与天性的善良,才能达到目的。要是在平时,他心平气和的时候,你想与他商量,获得他的祖传伤药那是不可能的。郦红清楚艾璟烺此时的心情,所以反而不急,认为闵毓的生命有救了,因为她确信药就在眼前。

“伯父,我不知长辈的事,请原谅。但我认为,下代是无罪的。上代的仇不应带给下代怨。请你宽恕我的冒失和鲁莽的猜想。我们并不是与人斗殴被刺伤的。我们是为了救一个人,被流氓报复刺伤。他的生命只有几个小时,我们从早晨就……”她哽噎了,悲戚之情充溢了她的喉咙,但没有哭出声。这种强抑制的悲伤软化了艾璟烺的心。

“这么说,你们已找了一天喽?”艾璟烺问。

“是的,伯父。请你慈悲吧,他的生命只有几个小时,也许……”

老人慈爱的天性被郦红唤起,他经不起眼泪的坚强心里被这礼貌而又悲切的哀求感动了。于是,他对眼前的这位姑娘产生了怜悯,一旦怜悯产生,他的防线便垮了。他踱到被踢倒的门前,陷入沉思。

“生命,一个人的生命,只有几个小时……”他在心里喊道。“可我的女儿已失踪很久了……生命,她的生命呢?”人生之爱,生命之爱,在绞痛着艾璟烺的心。

他怎能忘记解放前夕,舒雄的父亲舒鎏把他的大女儿交给一个商人,带到台湾当了特务,至今生死不明。他的小女儿又被舒雄勾走,至今下落不明。他前世的仇怎能不报!当舒鎏因搞拳击训练被停职审查时,他告他为国民党特务物色人员,结果,舒鎏以特务罪、叛国罪被活活折磨死。尽管艾璟烺后来知道,舒鎏当时为外甥囡着想,才听信商人的话,他也不知道他的老朋友是中统王牌特务,从此,两家断绝来往。文化大革命开始,下乡风席卷全国,当艾璟烺听到下放在内蒙的女儿与舒雄搞上了对象,真是冤家路窄,气得七窍冒烟。他坚决反对,百般阻挠,二年后,他花费了巨资把女儿调回城。舒雄为了表妹的前途,毅然断绝与表妹的恋爱。可表妹对爱情坚贞如一,仍要与舒雄结婚。当她去内蒙找舒雄结婚,现他已失踪,回到城后又遭父母挨骂,逼她成婚,便离家出走,从此杳无音讯。

这时,颜琪哇地哭了起来,她望着郦红那噙着澄澈泪珠的眼睛和那低下头专注期待而又有点惘然的神情时,蓦地触起一股强烈的、不可抑制的怜悯心——她的女儿也不是在这种神情中一去不复返的吗?

妻子悲伤的哭泣,浑身的抖,麻木了艾璟烺的理智,他趔趔趄趄地走进里屋,拿出一个药瓶交给郦红,随后悻然背过身,用手指着门外下逐客令。

“谢谢!伯父!伯母!”郦红强抑住内心的激动,看着艾璟烺、颜琪异常痛苦的表情,一步步后退出房门。这二位老人虽然饱经人间沧桑的磨难,但心却象金子一样宝贵,象诗一样高尚,象上帝一样豁达,能够理解人世间的纯洁的充满人性的爱。郦红真想扑上去拥抱二位老人,给他们安慰,抚平他们心中的创伤。可此时,她理解二位老人的心情,也清楚自己的使命。舒雄这时象喝了**汤似的对世间的一切都木然呆,跟着郦红机械地向医院奔去。

艾璟烺突然转过身,望着逐渐消失的侄儿与姑娘的背影,出一阵感慨的自责:难道孩子有罪吗?难道我多次拒绝于他父子门外不愧心吗?难道我使舒鎏进监狱至死,不扪心无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