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红深夜回来，见李莎坐在她的床上。她带着迷惑的惊讶问李莎：
“李莎，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去睡？”
“与你搭个铺行吗？”李莎俏皮地说。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郦红心里想。她的脑子好象被一根绳子拴住似的怪不舒服的，无论她怎样冷静地去掩饰、忘却都无济于事。李莎近日来的有点心神不安、辗转冥想的异样表情，使她猜想到她有难言隐衷。她亲昵地在一阵失去什么的痛苦得快要昏眩的状态中搂住李莎。
这时，房门被推开，徐岚带着一股浓重的玫瑰香飘然而入。她满脸春风，扔给郦红十张凤凰牌自行车票，嘴角微微流露着玩世不恭的嘲笑。近来，她每次外出，总带点“礼物”回来。
“怎么搞的？”郦红问徐岚。
“**，一点小小的风骚。”徐岚转了个身，出一阵放肆的、轻蔑的、又美得使人魂酥骨软的银铃般的笑声。
“这是堕落的却是迷人的笑声。”郦红想。她饶有兴趣地问：“男人那么蠢吗？”
“并不愚蠢。男人象《海的女儿》中的巫婆一样想获得报酬。美神，我得感谢你伸出腿，做一个勾人的动作，接着又是一阵大笑，连眼泪也笑出，“就这样，见***鬼！”她倏地敛住笑，恶狠狠地说。
“注意情绪。”郦红不安地说。
“放心。”徐岚过来握住郦红的手，奔放无羁的脸充满智慧之光。
“岚妹，帮军师搞几条好烟。他的烟瘾可是无药可救的。”
姐，这比自己掏出一分钱还容易。”
“睡吧，岚妹。”郦红待徐岚躺下后，帮她盖好被子，看着她黑油油的头象扇子似地散在洁白的枕头上，衬托出她美丽动人的面容。不一刻，奔于日夜交际的徐岚便进入了梦乡。
徐岚已完全变成一个没有灵魂的堕落人。她不论干什么事，总是全神贯注。郦红模糊地感到：这里不仅有诱惑，而且存在着危险。象这样的女人，喝酒时只顾喝酒，谈爱时只顾谈爱，绝望时只有绝望，忘却时便一切都忘却了的人是难以比拟的。她有爱，只爱一个集团；她不晓得恨，却憎恶社会。她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相互欺骗，相互讹诈。
由于心事重重，李莎觉得她的心仿佛象眼前深夜中辽阔的天空，一片迷茫、幽暗而又沉甸甸的。但一想到郦红和加上她活跃的心绪又立刻使她脱了一个山穷水尽的绝境，飞入一个万花怒放的仙境。她捅捅郦红，轻轻叫道：“红姐！”
“什么事？怎么你流泪啦？”郦红诧异地打量着李莎。
“红姐，我想与你商量一件事。”李莎搂住郦红，小心翼翼说，泪水沿着脸颊淌下。
郦红用手擦去李莎的泪水，尽力装得自然地鼓励道：“说吧，李莎。”
“我想去工作。”李莎睁着忐忑不安的眼睛，胆怯而又带着回避的哀伤看着她。
郦红并不惊讶，她原先隐约想象过的事终于生了。
“你这个想法已经很久了吗？”郦红问。
李莎避开郦红和善的目光，她知道这种友爱的目光会使她丧失倾吐的勇气。
“是的，红姐。我又要给大伙刻下新的伤痕。”李莎出象小孩一样的嘘唏声，明眸如澈的双眼迸出一种郦红从未见过的纯真。她复活了，灵性的复活。“我知道一伤未愈，又划上一刀，会给大家带来无比悲痛……”一阵口吃般的嗫嚅，使李莎止口了。
“别往下说了，李莎，你为什么去工作？”郦红问。她的心好象被几把钢刀在胡乱剜割，疼得死去活来。但她必须忍着，抑制自己的情绪。这是老天的旨意，这是命运，有什么办法！
李莎的心里并不好受，她战战兢兢地说出：“为了关松蒲。”
“没错，果然如此！”郦红忖。“你是为了报答他的救命之恩？或者是因为他偶然中保护了我们的生存而去报答他吗？”郦红问。
是为了纯粹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也不是为了报答她救了我们，而是他那颗痛苦、善良的心溶化了我。我原以为付给救命恩人重金也就对得起他了，可他不是那种人。我的想法错了。他决不是我用金钱能够报答的人。”
李莎焚烧千元酬金，这郦红知道。关松蒲不是一个贪图金钱的人，他舍身相救完全是出于一种人道，一种责任感。如果他是出于某种目的去搭救，那他肯定会接受千元酬金，甚至伸手要更多的报酬，不管李莎还是伙伴都会更慷慨地酬报他，但这里就不存在着感情关系。这可能更好！可事实相反，竟引出这么一个关松蒲，他很穷，却不愿丢失人格。
郦红深有感触地问：“他很穷吗？李莎，寒酸可是最大的不幸，一个人最大的憾事就是穷困。”
“可他的贫穷却使人联想到他的骨气、人格和不求荣华富贵的清高。我的心不知为什么被他溶化吸引，唤起我的怜悯，由怜悯产生钦佩，由钦佩产生好感。红姐，他清贫的人格是值得人自豪的。他有一颗善良、不求虚荣、不向命运屈膝投降的心。”
“你在赞美他的品质？”郦红不无惊讶地问。她对于李莎自肺腑的话是深有同感的。“你爱他吗？”郦红突然问出一句使李莎一时惊得目瞪口呆的话。
“我不知道。我没有想过个词。可是，我觉得，我的心象临近春天的雪正在溶化，流过小溪，涓涓流水唤醒了我沉睡的心灵。我从小就是扒盗，从未受过任何温暖和人间爱的慰藉。对世间，我历来是冷冰冰的。可遇上了关松蒲之后，我就不知为什么时常心慌意乱。我在爱他吗？我有义务承担起他家的生活吗什么也不知道！”
“同情的爱是不会牢固的。一旦人富足了，就会忘记，李莎。”
“红姐，我想，我们不会这样，只要我们保持清贫的生活。”
“你是一个好姑娘！李莎，你不觉得奇怪，一个从小被熏陶的罪犯，一个那么坚决执行自己犯罪意志的人，也会洗心革面吗？社会不是在说，这些人是不会改变他们犯罪的本性的嘛。”
说到社会郦红便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怒，极其轻蔑地嘲弄法官的那种狭窄的偏激的观点。李莎从床上坐起，薄薄红润的嘴唇嗫嚅着说：
“我原也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可是事实证明：这是可能的。凭着直觉是不能彻底了解一个人的千异万化的思想的。我以前憎恶一切，觉得社会是腐朽的，人是丑恶的。因此，我现不了爱，也现不了世间的诚实和善良，类似于动物生活在这世界上。可是，一成不变的事物是不存在的。关松蒲的出现唤醒了我灵魂深处沉睡千年的愚昧。我领略了世界有爱，有好人；有那么一种人，可以使坚如磐石的心变软，产生怜悯，然后转向觉醒。红姐，我就是这样产生爱情的。爱情在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爱情算什么东西！无非男人满足自己生理上的需求。可是，如今我觉得爱情是存在的，但是需要一部分人作一些牺牲才能得到。我只有去找工作才能获得真正的爱情。”
郦红为之一动，她仔细琢磨了李莎的话后问：“为什么，李莎？”
“从相对意义来说，罪犯没有权利享受社会容许的婚姻。”
“你可以叫他一起来生活。”郦红试探问。
“这不可能。因为他是一个极端憎恶罪犯的人，他的父亲死于扒手。一个高尚的灵魂决不容纳半点污迹。我面临这种选择：要么丢弃他们母子；要么成为真正的公民。”李莎的这几句话说得坚决，毫无选择余地。她说完哭了，伤心的流泪中带着无限的恋情：“红姐，为了这该死的爱情，我才与你商量。原谅我吧，对不起大家，想到这荒唐的选择。我不知道爱情有这么大的力量，尽管爱情还是刚才在你问我的时候才想到。”
“你认定走？”郦红凄怆地问。世界开始旋转……
“是的，红姐，饮水思源，如果你不反对……”李莎强抑制住要再次夺眶而出的眼泪，“我舍不得离开你们，但为了爱情，我必须这样做。原谅我——这个逃兵！”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她哭得象肝肠寸断似的气噎喉堵，吸溜着鼻子，牵动了郦红。
徐岚在睡梦中被哭声惊醒，睁开惺忪的双眼迷惑地望着紧紧拥抱在一起的郦红、李莎。
“怎么啦，李莎？”徐岚睡意朦胧地问。
李莎抽噎得更厉害，她回答的声音非常含糊、轻弱，以至徐岚没有听清。她连被裹在身上滚到她俩身边，问郦红：“什么事，美神？”
“老天赐给了她爱情。”郦红对这位受过爱情创伤的伙伴平静地说。
“爱情？！去***！”徐岚一听便杏眼圆睁，喷射出杀死爱情和男人的那种怒火。
“我知道你会恨爱情，恨男人。但关松蒲与尉迟炜不一样，没有冠冕堂皇的官职，是一个濒临饥饿的贫苦人。”郦红说。
“人的本质是一样的。当他得知你是罪犯时，他也会抛弃你。而你，从小熏陶在犯罪中的人，千万别冲动。人的性格是不会变的。”
妹，人的性格会变的，痛苦可以改变性格，忧伤可以改变性格，更不用说，还有爱情和金钱，而且时间也会磨灭掉性格。你就是。岚妹，我想帮助李莎。关松蒲不知道李莎的情况，只要我们肯帮助，她可以工作，成为真正公民。我们并不都是天性罪恶的人，我们与成千上万的人一样，都可能成为无比幸福的人。李莎的人事问题就托你去操办了。”
“好的。”徐岚哀伤但仍然怀疑一切地看着李莎。“李莎，如果你想磨时间，就去谈恋爱，但不要结婚。婚姻就象一只金色的鸟笼，在外面的想进去，在里面的却想出来。难道你真的要离开我们吗？”
李莎不想反驳在爱情的温床中尝到过苦味的徐岚不无道理的话，抬起头说：“是的，徐岚。”
“李莎，我羡慕你！”突然，徐岚扑向李莎，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然后一起扑向郦红。
大概人不会理解，她俩为什么拥抱？是原谅一切吗？是徐岚的不幸伤感了李莎吗？是徐岚触动了伤痛吗？那只有上帝知道。这突然的**的拥抱是包含着多种复杂的感情的。人只有在摆脱了对前途的可怕的梦谶之后，才能勇往直前。
片刻，李莎挣脱出身，看着郦红冷静的神色说：“红姐，如果你不愿我离开，我可以留下，会象以前一样。”
莎，只有走这条路，你才能找到真正的幸福。尽管摆在前面的路程坎坷崎岖，但我相信艰难险阻永远是你力量的源泉，你自己能披荆斩棘，开出一片坦途来。”郦红伸出手在她的脸上轻轻一摸，这一摸包含着人世间所有的言语所能表达的爱。
东方露出了晨羲。新的一天训练开始了。郦红穿好衣服，按下李莎，对她说：“李莎，你再躺一会儿。”
要我在这里还有一秒钟，我就决不离开伙伴一秒钟。”李莎迅穿好衣服。
一星期后，李莎分配在文化局工作。
当李莎告别伙伴踏上新的生活时，郦红突然感到一块巨大的幕布向他们罩来，她浑身一栗，意识到一种模糊的不能相信的预兆在袭击着他们的安全。闵毓也同样产生这种预兆：想保持永恒的、始终如一的集团生活是渺茫的。
伙伴们怀着无比留恋的心情目送李莎，为她祝福。郦红与闵毓却象敲起丧钟：在很远的地方，有什么声音在呼唤、威胁……死亡在等待着他们。他们不愿想象这种结局…也许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