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人间月
作者:lambda      更新:2019-08-28 21:22      字数:3812

周占棠站在湖边,看着被冻成一整块镜面的大湖,眼中思绪万千,不知在想些什么,怔怔出神。

他身上裹着一件毛绒皮裘,回首一望,只看到松篁殿典雅的竹扇门,而不是苏州幽静地园林拱门,他回过神来,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里是大齐的京都,不是姑苏的太史家园林。

有寒风凛冽从北方刮来,如刀刃剐蹭他的肌肤,周占棠轻轻举起袖子抵御,他毕竟不是李白焰那般修道者,对寒冷的抵御并不如他们那般强劲,有些甚至可以在光着身子在雪堆里待上十多天都没什么事。

“不冷么?”有声从他身后传来。

周占棠回身看去,是周瑾玄不知何时来到了松篁殿,站在竹扇门旁,看着他。

周占棠作礼道:“见过陛下。”

周瑾玄坦然受之,看着自己这个自愿在寒月里在外面挨冻的侄子,神态自若。

“回禀陛下,侄儿不冷。”周占棠轻声道。

周瑾玄看着一旁摆在桌子上的进酒剑,笑道:“李鹤子来找过你了?”

周占棠走进殿阁,点点头。

周瑾玄并没有对李白焰能够进入宫城而感到意外或是震怒,毕竟他也当着万人的面承诺了李白焰可以随意出入宫禁,不必汇报。

“李白焰的天赋,比李剑仙还要更胜一筹。”周瑾玄看似漫不经心,“他今天很轻松的就击败了京都十大学院里一名别的学生。”

周占棠看着周瑾玄,没有说话,静待下文。

“做周家的皇帝,是不可以修行的,你知道么?”周瑾玄突然转身对着他说到。

周占棠有些不解,纵使他通读三千道藏典籍,也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传闻。

他疑惑问到:“为什么?”

周瑾玄显然知道自己这个侄子可以对此感兴趣,他有些得意地坐在松篁殿的金丝楠木椅上,闭目凝神,又似乎在努力回忆这些早就应该刻在每个齐朝皇帝脑袋里的规矩。

“因为这是太.祖皇帝立下的咒。”周瑾玄淡然道,。

周占棠洗耳恭听,神色拘谨认真,如国子监中谨听夫子教诲的太学生。

“当年光正王朝没落,届时五国尚且未定,太.祖皇帝是光正王朝的异性齐王,封地为齐,这也是我们大齐朝的前身,他率领着我们大齐的精锐之师齐天府,四处征战,讨伐不臣,坐中原望南北,而后取北方挟制南方,再后来,天下五国已定,其余四位开国君主,以我们齐国疆土最为辽阔,国力最为鼎盛为由,要我们来做这五国之首,这本来应该是件荒唐事,不过最后太.祖皇帝还是答应了,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说到这里,周瑾玄扭头看向周占棠,静待他的答案。

周占棠不假思索道:“因为草原北朝。”

周瑾玄猛然睁开阖着的双目,淡薄金色的眸子豁然明朗,笑着摇了摇头。

“草原北朝与光正王朝相互颉颃了整整四百多年,光正王朝亡于党争,中原内乱,草原却是一片祥和安宁,怎么可能?”周瑾玄讥讽道。

“太.祖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在蓄势、他们在蛰伏、他们也在等待。他们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一举吃下中原的机会,就和狼一样。

“所以太.祖选择做了这五国之首,虽然这会让我们成为众矢之的,但是当时也确实只有我们能够挡得住草原北朝的铁骑。只有大齐,能够守住中原。”

周瑾玄扬首看着松篁殿上纵横交错的梁脊,怔怔出神。

“太.祖的推测没有出错,草原北朝果然在短短三年中新增出足足十余万铁骑,这已经算得上是全员皆兵了,再加上原来的三十多万,整整五十万洪流压下中原,席卷而来。”

周占棠眉头微蹙,道:“然后呢?谁赢了?”

“我们赢了,守住了中原,但是我们也付出了相当的代价。”周瑾玄魏然叹息。

周占棠没有出声询问是什么代价,他已经猜出来了。

“在最后的战斗:雪江一战里,原本被皇三子和皇四子牵制的左翼骑军突然雪夜返回,打了一个回马枪,太.祖被围困在雪江整整一个月,算得上山穷水尽,就在走投无路之时,他跟天道做了一个交易,以最后的胜利,换我们周家皇帝修道的机会。”周瑾玄娓娓道来。

周占棠问到:“太/祖…他做了什么?”

周瑾玄微微一笑,道:“他说…人族大齐始皇帝,立誓于兹,凡体内流淌我大齐皇血者,一旦位居九五之尊,不得与天地元气互通,不得引星辰洗髓,逾越雷池之人,天道惩之。”

周占棠如遭重击,迟疑道:“也就是说,你…不能修道?”

周瑾玄站起身来,笑道:“不只是我一人,你父皇也是,不过皇兄他比我胆子大的多。”

周占棠听到父皇二字,沉寂了一会,神情复杂。

周瑾玄似乎是注意到了他的异态,神色漠然。

“所以说,后来太宗皇帝七次北上,追着草原北朝不放,硬是将其打的四分五裂,整个草原再无北朝铁骑驰骋,为的就是报这一箭之仇?”周占棠轻声问到。

周瑾玄笑道:“谁知道呢?太宗皇帝他老人家的想法,或许比太.祖更加琢磨不透,也许真的就是为了报这一箭之仇吧。”

周占棠点点头。

“对了,那本颜圣的字帖,你给李白焰了吗?”周瑾玄出声问到。

周占棠闭上了双眼,用手捂着脸。

他就说感觉今天似乎又忘了什么事情。

周瑾玄没有接着追问,本来也就是随口一问,他兀自笑了笑道:“今日的京都大比很精彩,明天你要不要也来看看?”

周占棠想了想,最终点了头。

周瑾玄似乎早有预料,没有与周占棠道别,走出了松篁殿,殿外停着一辆马车,站在马车旁的年轻太监为其轻轻披上一件黑色裘衣,随即二人便上了马车。

马车顺着甬道,带着一身夜色,缓缓离开了松篁殿。

殿内周占棠静坐许久,不知过了多久,他从小书架中掏出一身黑色夜行衣,披上身后离开了松篁殿。

他顺着甬道七转八转,小心翼翼地贴着朱红高墙一步一步地摸索着,走了有千余步,一座规模恢宏程度甚至比肩太和殿的殿宇出现在了甬道岔道尽头。

周占棠抬首凝视着这座殿宇,眯起了眼。

这地方他不是第一次来,而是第二次了,上一次是在天下楼中,散仙的心魔幻境里。

大齐京都的宫城里太监和宫女数量十分少,入夜后的夜巡宦官也只有寥寥几趟,最后一趟是在午夜子时,是在一个时辰前,所以说现在的他根本不用担心被人发现这些问题。

周占棠顺着汉白玉正道走入大殿,眼前豁然开朗,十八根鎏金大柱撑起这片宫殿,向前依次排列铺开,上雕刻有各种奇异景象,如龙凤缠绕起舞,天女散花盘旋之类等,另有金龙巨首口衔夜明珠等装饰。

殿内一片漆黑,周占棠顺着大柱往前缓步前行,一直走到大殿深处最中央,摆有一块墨色几案,上面已经满是灰尘,显然已经多年未曾使用。

周占棠沉默不语,深吸一口气,肩膀微微颤抖,用手指去触碰几案。

周占棠自己也很奇怪,他以为他和周瑾玄的见面,会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就是不是那样,至少也不应该是现在这般说是十分融洽也不为过的局面。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对自己这个极有可能是弑兄篡位的乱臣贼子叔叔,讨厌不起来。

周占棠一双明秀的双目,从未看走眼过人,这一次他却真的不敢盖棺定论,周瑾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真的看不穿。

这个男人似乎根本不在意有人冒犯自己的颜面,处理一切事情都是风轻云淡,而且勤勉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偌大一个宫城,算上他自己在内,甚至不超过五百人,比起大魏新登基的少年皇帝一上位就选了三千宫女的壮举不知差了多少。

周占棠自己也很奇怪,他在天下楼中参破心魔时,心魔先后两次化作周瑾玄的模样,现在看来,确实与本人一模一样,真假难辨,第一次时是他们二人当面交谈,而第二次时,周占棠躲在鎏金大柱后看着他身披铁甲,走入大殿。

虽然长相完全一样,但是为什么两次的感觉有些不太一样呢…

不,是肯定不一样,两次根本不是一个人。

第一次时的周瑾玄虽然窥其全貌,二人面对面交谈,却感觉并不真实,像是梦一样,而且那个周瑾玄有些怪异,说不上来的感觉。

而第二次,周占棠仅仅只是看了一眼,却感觉无比的真实,就仿佛回到了那年的现场,身临其境一样。

再加上后来儒王陈语堂那一番话语,让周占棠不禁猜想:莫非第一次见到的周瑾玄,是心魔化作的假象,而第二次见到的周瑾玄,是真真正正的回到了当年?

周占棠紧蹙眉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也就是说,父亲真的在太和殿给他藏了一封信?

周占棠想到这里,眉头舒展开来,连忙起身出殿,向着太和殿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他不知走了多久,仅仅千余步距离,仿佛像是走了十万八千里一般,他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长的路,这么难走的路。

周占棠火急火燎地走到太和殿前,刚打算顺着螭陛上殿,却听到殿上传来一道清冷的嗓音,他识得这个声音,是姓陈的年轻太监。

“这么晚了,殿下请回吧。”

周占棠抬首望去,陈貂寺手持一把扫把,正低着头专心致志的清扫着太和殿前的积雪。

“我有要事,还望陈貂寺通融。”周占棠轻声道。

陈貂寺停下手中的活,直起身子,看着周占棠,与之对视,目光如炬。

“先前让殿下入东极殿,已经是网开一面,殿下要我如何通融?况且,你找的东西也不在这太和殿里面,等你该获得它的时候,自然会获得,所以,还请回吧。”陈貂寺淡淡说道,伸出一手以示周占棠离开。

周占棠静静看着他,后者也是则是一脸淡然,良久后,周占棠转身离开。

他知道,陈貂寺没有说谎。

父亲留给他的信,可能真的不在太和殿里,十六年过去了,沧海成桑田,有什么不能变的。

踏出朱红高墙时,周占棠低头在自己白净的手腕上狠狠的咬了一口。

霎时有丝缕殷红涌现。

不知为何,他看着倾洒清光的月亮,笑了起来。

好一盘人间月。

父亲,但愿我能找到一个让我能够放下一切的解释,或者是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