汨江压蛇一事之后，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沈如是气场太强还是裴长卿这番身手太过惊人，段云凤已经许久没有说过话了。

他不说话也没人理会他，裴长卿转头时也没有看向段云凤，只对老陈说道：“陈老伯，以我们现在的速度要赶到佛心寺起码要用上三四个月的功夫，你还是上我的马来，咱也好加快些速度。”

老陈可是不能随便拿定主意，只能看向段云凤，不说话也知道他是在询问能否如此。

知道自己多嘴招惹了两人，很准确的来说是招惹了沈如是。虽然沈如是头也没回，但段云凤不难感受到这女人身上的那股寒意。

段云凤皱眉叹息，连连摆手示意让老陈就按裴长卿说的来做。

老陈点点头向裴长卿走去，裴长卿勒住白马忽然改口道：“沈姑娘，不如你来载陈老伯，我来载段云凤，这样还能更快些赶路。”

沈如是看向段云凤，似乎是一种极为嫌弃的眼神。转头时沈如是更是翻了个白眼。

段云凤不喜欢被人这么看着。他堂堂西蜀世子殿下，又几时受过这种眼神？话虽如此，但段云凤却心里暗暗埋怨起自己不中用。虽是受了沈如是这一个白眼他却怎么都生不起气来。

因为沈如是的这个白眼，用他心里想的话来说，那就是太他娘的好看了。

沈如是看向裴长卿的时候脸上表情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面容柔和嘴角微扬，含蓄浅笑。一举一动都显得何其端庄优雅，落落大方。

对裴长卿说话的语气也显然是不同的，“全听裴公子安排就好。陈老伯，不介意的话请上来吧。”

老陈难为情的挠了挠脸，还是摇了摇头。沈如是心中不由感慨，都说仆役像主人，怎么这主仆间相差如此之大？

或许沈如是除了对待段云凤没什么好脸色，即便是面对老陈，也始终保持一种礼貌和善的微笑，“陈老伯不必在意，上来便是。”

老陈还是摇头摆手，沈如是干脆一俯身子，握住老陈手腕，直接把老陈一把带上白马。老陈上了沈如是的白马冬雪，但和沈如是还是自觉的隔了一个拳头的距离。

裴长卿看向了段云凤，一伸手道：“段云凤，上来。”

段云凤连连摇头，“我不过去，我就骑这匹老马就行。稳当，骑快马我头晕，受不了！”

扯淡。

显然是扯淡。

西蜀向来以民风凶悍著称。

西蜀人尚武，家家户户都会放有一把西蜀雁翎刀。且不说是不是把把开锋，据说当初西羌胡虏来犯西蜀，西蜀百姓全民皆兵。甚至都有一些彪悍妇人拖刀参军，虽然被拒，但这样的妇人却不在少数。

西蜀百姓如此，一些达官显贵之家更甚。盛行于西蜀一些贵族的游戏，大多都和一个“武”字有关。

骑马射箭就是其中一项。

段云凤虽然不学无术，但是这些能找乐子的事他却一个也不会落下。虽然他的骑术还不至于像他那位在稷上学宫的大姐那般高超，但骑个快马还是不成问题的。

他找的这个理由很拙劣，他就是不想和赔偿共乘一匹马。但裴长卿却驱马到了他身边，一脸和善微笑突然出手揪住段云凤的衣领，一把将他提起拽到了自己白马大寒上。

段云凤连声惊呼，大呼小叫的，“诶诶诶！别忘了我的马！”

裴长卿将那消瘦老马的缰绳系在了马鞍上，一夹马腹驱马前行。沈如是紧随其后，赶路的速度可要快了不少。

段云凤在前，裴长卿在后。段云凤动都不想动，或者说不敢动。

或许有渡江前的失言，也或许和见识了裴长卿的本事的关系。他的这嘴皮子似乎没有了应有的嚣张，也不再一口一个“本世子”那般耍滑。

他不说话，反倒是让裴长卿乐的清静。

一路上即便是快马加鞭，到了入夜的时候也没能赶到有个城镇的地方。

天已黑了下来，一行人也只能在野外露宿。

裴长卿和沈如是从包袱拿出了早已备好，以作不时之需所用的干粮。看着那围在由老陈生起的火堆旁烤火的段云凤，裴长卿和沈如是都没有理会他。只将带的干粮炊饼，分给了老陈，却没有分给眼巴巴看着的段云凤。

段云凤一脸疑惑，似乎在质疑他们两人。裴长卿也懂他的意思，既然他不明白为什么不会分给他食物，裴长卿也不在乎给他解释两句，“我只答应护送你平安到西蜀王府，可没有保障你的衣食住行。之前客栈还有渡江的钱，我可是都已经记了下来。干粮是我们的，火是陈老伯生的。而你，却什么都没有做，不劳者不获。懂了吗。”

段云凤猛地站起身，叫嚣道：“你好歹也是个厉害角色！就这么斤斤计较！？”

裴长卿却围坐在火堆旁，用树枝插着炊饼在火上烤了起来，“这不是斤斤计较，该记得账是要记清的。所谓亲兄弟明算账，更何况你我还不是亲兄弟，当然要分的更清一些。想吃东西，可以，我这里也是接受赊账的。”

段云凤咬了咬牙，腹中的饥饿感让他后悔没有早上多吃一些。他看向了老陈，谁知老陈吃起东西来没个吃相，两个饼对半吃。都咬的像是狗啃一样。

似乎感受到了段云凤的视线，老陈抬头看了看裴长卿，又看了看段云凤。咧嘴笑着，把手里各剩了一半的炊饼伸向了段云凤。

段云凤一握拳，面露怒相。眉头不自觉的跳动着，一拳头落在了老陈的头上。

老陈揉了揉头，委屈巴巴的继续吃着炊饼。段云凤实在饿得不行，这一拳头都没什么力气了。他一咬牙心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老子一时低头，走有一天让你一世低头！

段云凤切齿道：“好！我赊账！快给我个饼！”

裴长卿笑着拿出一张饼递给段云凤，段云凤刚要拿过去，裴长卿却又把饼收了回去。伸出一根手指道：“一张饼二十两黄金，立字据，按手印。”

“你别太过分啊！二十两黄金！老子能在百香楼晚上两天了！就买你一张饼？”

段云凤的咬牙跳脚并没有让裴长卿改变主意，反倒是让他盖上了炊饼，淡然道：“嫌贵，可以不吃。”

“你！”

指着裴长卿的手颤抖着，段云凤紧紧握住了拳头收回了手。紧皱眉头，他只觉得现在不仅仅饿，甚至还有些牙痒的感觉。他紧咬牙齿，如果可以，他真想现在就咬下来裴长卿一块肉来。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个时候他也只能认栽。

段云凤脸上就写着一个字，“恨”。可以说他世子殿下还真从未这样如此恨过一个人，“好！我立字据！黄金二十两就二十两！本世子要买两张饼！”

裴长卿摇摇头笑道：“诶~小店商品有限，只能买一张。”

段云凤终于忍不住咆哮出来，“姓裴的！你不要欺人太甚！信不信本世子回到西蜀派人杀了你！”

还不用裴长卿说话，沈如是剑未出鞘，只是把剑鞘打在了段云凤的肩膀上，低声道：“那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你尸首分离？”

沈如是似乎格外针对这个段云凤。

段云凤不再说话，裴长卿还是拿出了一张饼放在了段云凤的手上，“就一张，买不买？”

一个和善笑着手里拿着干粮，一个面如冰霜手里拿着凶器。

段云凤没得选择，老陈也是左右为难。他两边拉扯着，像是用力，却又像是没有用力一样。

裴长卿点点头，“好，这张饼现在是你的了。”

那张饼总算是交到了段云凤的手里，段云凤接过炊饼肩膀上的却邪剑也收了回去。段云凤胸口总是有一口气憋着无处释放，他沉默着坐到火堆旁，老陈递给他削干净了的树枝。他接过树枝并没有插在饼上，而是随手丢进了火堆里。嚼着干硬的炊饼，没什么味道。他却吃的很快，也不顾会不会噎住，几口就把这张冰凉无味的炊饼吃了个干净。

而这时候裴长卿也写好了字据，拿到了他的面前。段云凤怒视裴长卿，而裴长卿却还是一脸平和，完全不为所动，“来吧，写个名字按个指印吧。”

段云凤拿过字据反复看了几遍，他虽是纨绔世子。平日里出手也是大手大脚，那金银花销更是如同流水一般。若是用十两黄金搏哪家俏丽小娘子一笑，他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但这十两黄金买了一个炊饼这种赔本的买卖，他不得不好好斟酌一二。

确认字据无错，段云凤一伸手道：“笔！”

裴长卿便将笔交到了他的手上。

写完段云凤这三个字，他又抬眼看了看裴长卿道：“印泥！”

裴长卿就拿出了印泥。

段云凤其实更加好奇，这个姓裴的家伙出趟远门怎么连这些东西都带着？莫不是坑人成瘾？就在这里等着我，就为坑我一笔？

心里想着却不敢说出来，毕竟沈如是就抱剑站在了一边。他不再出声，手指沾了印泥，按在了字据上。裴长卿笑着收起了字据，“好，合作愉快。”

“愉快个锤子！”

段云凤猛地站起身，他世子殿下哪里受过这种屈辱，但也是无可奈何。他唯一能宣泄的方式，就是大声吼一吼了。

段云凤快步跑开，老陈也紧追了上去。裴长卿盘坐在火堆旁，将揜日剑放在腿上，抽剑出鞘擦拭着有些腥气的剑身。

一旁的沈如是看着跑走的段云凤低声道：“不用把他抓回来？”

裴长卿摇摇头道：“他自己会回来的。”

沈如是低头看着他，默默坐在裴长卿的身旁，注视着他的侧脸却始终不开口。

裴长卿不是木头，他自然能感受的到沈如是的视线。可沈如是始终都没有开口的打算，然裴长卿方才的小聪明全都不知道该用在了什么地方。

实在承受不住沈如是的视线，裴长卿只能强装从容，擦剑的同时问道：“沈姑娘，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沈如是犹豫片刻，蜷起双腿两臂环抱住双腿，沈如是俏脸靠在膝盖上，侧脸看着裴长卿问道：“裴公子，你真的从没有离开过入云林吗？”

裴长卿摇摇头，“是，也不是，但若不是事出意外，只怕我此生此世都不会离开入云林。”

他曾经确实对入云林外的江湖很是向往，剑十三也常会给他将一些外面江湖的大事小事。他很希望有一天能够像剑十三曾经告诉过他的那样，一人一剑走江湖。但是久而久之，他却发现江湖路险，还是入云林好。如果可以，他或许真的不愿意离开入云林。

沈如是缓缓点头，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却也只是一闪即逝便暗骂自己心肠怎会如此恶毒。为扯开自己心中杂念，才又问道：“裴公子，有一事不知是不是该问。”

裴长卿收剑入鞘，无奈笑笑，“当沈姑娘你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就已经算是问了。说吧，知无不言。”

这一前一后，裴长卿简直判若两人。面对段云凤时的狡猾心机，油腔滑调。那副气人的姿态在沈如是这里全都见不到。不知原因为何，沈如是就是心中有种莫名的满足。她抿嘴问道：“我不是太明白，在那群村民为难你，埋怨你的时候。你明明可以和他们讲道理，为什么要忍气吞声？”

原本还在紧张沈如是会问什么，没想到竟是个意料之中的问题，“本以为这问题会是那小子来问我，没想到会是你沈姑娘来问我。”

沈如是微微挑眉，不言语。裴长卿挺直了腰板扩了扩肩膀道：“也没什么理由，只是你想想看，我和他们讲道理，他们会听吗？”

沈如是歪头想了想，嘴角一扬说道：“会，因为你手里有剑！”

裴长卿被沈如是的这个回答弄得哑口无言。

确实如此，就像她所说的那样。裴长卿是占理的，裴长卿也打得过那群村民。既然他们不会听你讲道理，那干嘛还要讲道理，手里的剑就是道理！

但他并没有这么做，因为这并没有意义。倒是沈如是说出这番话，让裴长卿对她又是有了一番改观。

裴长卿点头笑了笑，“沈姑娘的道理，还真是有说服力。”

一位女子，特别是这样一位笼上一层神秘面纱的“天仙女子”。能够说出样的话，虽然很奇怪，却不得不说很有道理。

沈如是看向火堆轻声道：“是不是我的行为和做法，让裴公子对我的印象彻底幻灭了？”

裴长卿顿了顿，摇头道：“称不上幻灭，只能说是更多的了解的沈姑娘。”

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在裴长卿自己听来都极为蹩脚，但是沈如是却笑了，笑靥如花，即便是在这黑夜中，也依旧有种绚烂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