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月下两人一壶酒
作者:唐白丁      更新:2019-09-02 20:53      字数:5502

被裴长卿一番坑蒙拐骗一怒之下跑走了的段云凤闷头跑进了一片树林,用尽了力气的段云凤扶着一棵树大口喘气。然而他这跑到这片树林距离裴长卿所在的位置,也不过二里左右的距离。

裴长卿靠着那棵树,瘫坐在地上。这种一气之下撒丫子跑了这么远的路,他还是头一回。

他切齿着,怒不可遏。一拳打在了地上,却好巧不巧的捶在了一块青石板上。

这一拳疼的他脸色煞白,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但他那倔强的性子不允许他就这样流下眼泪,强忍着想要叫出来的哀嚎,变成了一种很诡异的呜咽声。

老陈匆匆追来,看到这样的世子殿下,老陈这在西蜀王府待了二十多年的老仆心里也不太舒服。段云凤或许对他的印象也只是一个老仆,但是段云凤可是在老陈眼皮子底下长大的。

这十六年来,段云凤从未离开过老陈的视线。如今他委屈成了这样,老陈心里当然有所触动。

但是他没有冲动去收拾裴长卿一顿。

且不说他能不能打得过裴长卿,即便是打得过,他也不会这样去找他“算账”。

因为他是老陈,已然年近古稀的老陈,他的年龄就是他的长处。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这样冷静。即便心疼他的世子殿下,但他分得清主次轻重,分得清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近古稀的岁月蹉跎沉淀,早已磨削了年轻人才有的那股不计后果的冲动。

他像平日里那样咧嘴一笑,本来还不驼背的老陈却弯了弯腰。悄悄靠近靠着老树生闷气的段云凤,我不说话,就只是安静陪着段云凤。

他不是不会说话,只是寡言而已。

他不是不会劝慰,只是信任而已。

他不说话因为他认为没有必要说过多的话。

他不劝说因为他相信段云凤已经能够理解。

段云凤是受了委屈,但这种委屈在老陈看来反而还差了那么一些。

老陈就靠坐在老树下,段云凤斜眼看向老陈,愤愤不满道:“你也来看我笑话!?”

老陈一双小眼又眯了眯,几乎已经看不到他的眼睛。

段云凤捶了老陈一拳,“笑笑笑!就知道笑!段琳琅也不知道给我派个高手!你就不能是个高手!本世子被人坑了你也不能替本世子出头!”

老陈还是笑笑,挠挠头不说话。

段云凤举拳又要打,却还是放下了紧握的拳头,长叹一声一抹眼眶的泪水苦闷道:“怎么就没有练剑呢,我怎么就没有好好习武呢。为什么娘和段琳琅都不让我习武。本世子天资聪颖,随便练一练肯定也能打得过那个姓裴的!”

这是自信,也是大话,段云凤的大话,“望湖阁里这么多的典籍,我要是学了一年肯定早就能是个开山立派的大高手了!早就把这个姓裴的给揍得哭爹喊娘了!给我把蜀刀我这就去把那姓裴的脑袋砍下来!”

段云凤随手拾起一块石头用力丢了出去,“什么午欠渡船白银一十两,夜赊炊饼黄金二十两。我呸!渡江的银两也要算在我的头上!?还有什么三年路途远另有算账,更有餐食别有新账目。你看看这是人能写出来的东西吗!?写的什么狗屁玩意!?西蜀路险尽力而为之,边路虽远且可平安行。小道遇贼大道可遇寇,河江海宽遇浪另有账。这都写的什么狗屁玩意!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是做了首诗出来!”

仅是过目扫了一遍,段云凤就把裴长卿写的字据都给记了下来。这是他从小的长处,一目十行过目不忘。

段云凤哀叹着,却看到老陈不知道从哪捡起来的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段云凤借着月光看了过去,才看清老陈是把那字据又给写了一遍。

这下他可不乐意了,又捶了老陈一拳站起身来指着骂道:“老陈!你这狗奴才也来嘲讽我!这写的什么狗屁玩意!你要造反是不是!”

老陈面不改色,依旧是那副有些难看的咧嘴笑。又用树枝把写在地上的这四句话的第一个字给圈了起来,看向段云凤,指了指地上。段云凤皱着眉头,瞥眼看了一眼地上,怒意一瞬间被好奇给占据。

一共八句话,老陈的写法和裴长卿的写法也没什么不同,要有不同也就是字写的不同。段云凤看了看地上的字又看了看老陈,“午夜三更西边小河?老陈,他真有这个意思。”

老陈笑着摇了摇头。他不敢断言就是这个意思,但若是说这几句话作为字据来说实在过于微妙,所以老陈才会注意到了这点。至于是不是这个意思,老陈认为,八九不离十。

但是她虽然是这么想,却还是摇头。这只是他想的,是不是这么个意思也只能由段云凤自己来决定信不信这个意思,或者还有别的意思。

段云凤挑了挑眉,又摸了摸下巴,“老陈,你说他真是这个意思?”

老陈还是摇了摇头。

段云凤倒吸一口气看这老陈故意吊他胃口气不打一处来,举手就要打但想了想要是没有老陈他也不会发现这么一点。

好歹也算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段云凤也就又一次放下了手。一跺脚抱怨道:“既然他要是有这个意思干嘛不直接告诉我?还要用这么麻烦的手段?要是有什么要紧事情告诉我,而我没有看懂怎么办?这个姓裴的,真是有够别扭的!”

嘴上一直还在抱怨,胸口还是有堵着的那么一口气。但好奇心更重一些,压过了心里的憎恨,甚至忘了方才受的委屈。来回踱步抬头看了看夜空的明月繁星,有些急不可耐,“怎么就还不到三更天,要是那姓裴的没什么要事告诉本世子,本世子就把他拽进河里同归于尽!”

从入夜到三更子时时间其实并不长,平时也就是他段云凤消遣玩乐,在百香楼里调戏一番美娇娘,这点时间他都会觉得转瞬即逝。可段云凤现在心里焦虑,就觉得这时间怎会如此的长。天上的星辰,怎就走的如此慢。

好不容易终于等到了午夜三更时分,段云凤快步跑了起来,来到了裴长卿在字据中暗示的那西边小河畔。

他到了小河畔,没有看到一个人影。

咂了咂嘴,不满自语道:“这姓裴的怎么这么不守时,还要本世子等着他?罢了,谁让本世子仁慈,大人有大量就等等他吧。”

盘坐在小河边正襟危坐,手里搓弄着块随手捡来的河边鹅卵石。好在今天是个大晴天,又快逢月圆的日子。皓月当空,满天星河。洒在这条小河上,倒是有几分别样的美感。虽然在段云凤的眼里还比不得西蜀王府的抱月湖,但也算是一番美景心旷神怡。

段云凤等了不知道有多久。

从一开始的正襟危坐,渐渐地腰弯了下去,托着脸抛玩着手里的鹅卵石。渐渐地干脆侧卧在河边,随手捡石头丢进河里。

越等他越生气,越等他胸口的这口闷气越积越大。又不知等了多久,他猛然站起身来冲着这河面大喊了起来。

把手里那块把玩了许久还比较中意的鹅卵石还是丢进了河里,转身刚要走,却被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站在他身后的裴长卿吓得一个激灵跳了起来,这一跳脚下一个没踩稳身子前后晃了晃,最后还是栽进了身后的小河流里。

好在这河流水很浅,段云凤这一屁股坐在了河里,眼神怨恨,那表情就像是要扑上去咬裴长卿一口一样。

裴长卿伸出了手,而段云凤却毫不领情一下子拍开了他的手,自己站了起来走上河岸。抖了抖身子,看也不看裴长卿就要离开。

裴长卿也不回头,只是开口道:“不想知道我把你叫到这种地方来是为了什么吗?”

段云凤一愣,但心里的那口傲气不允许他回头,“本世子不想知道,也没有兴趣!”

“你如果再往前一步,那以后的路就自己走吧。”

现在什么话都不如这句话有用,这句话一说出口,段云凤立刻就站住了脚。却依旧不回头,“若是你把我叫过来只是为了戏耍本世子,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那破签子大不了给你了,本世子施舍给你了!”

一番豪言壮语让裴长卿放声而笑。他缓缓转身,一步步走向段云凤,“好啊,终于是忍不住了?这样好,这样才有一个人该有的骨气。”

裴长卿在段云凤身后站住了脚,拍了拍段云凤的肩膀,“段云凤,想要在这座江湖活下去,需要的不仅仅是忍气吞声,还有这一口气在。”

段云凤回头看向他,恶言相向道:“不用你给本世子说这些大道理!你要是就只是为了让本世子知道这个道理,信不信本世子现在给你来一拳!就算打不过你,你只要打不死我,我就是咬也要把你咬死!”

那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好像真的是要把裴长卿的肉给咬下来一样。裴长卿含笑转身,抬起手的时候,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手上多了一个葫芦。他摇了摇手里的葫芦道:“喝点?”

段云凤轻挑眉梢,虽然不愿意,但是太久没有喝过酒的段云凤还是有些迈不动了脚。虽然一副孑然傲骨的姿态,但还是跟在了裴长卿的身后。

裴长卿席地而坐,面向这条小河看到段云凤做到自己身边,却还是隔了有两尺的距离。裴长卿付之一笑,饮了一口葫芦酒,递给了段云凤。

段云凤看了他一眼,一把夺过酒葫芦大口饮了起来,可才喝到了第二口就被这烈酒呛的喝不下了。

强忍要喷出来的冲动,憋得两眼通红把酒葫芦扔给了裴长卿。裴长卿开怀笑了起来,把酒葫芦放在了一边。

他也不喜欢喝酒,但是觉得,酒倒也是个好东西,这才会备了一壶。

又从怀里拿出一纸包,打开纸包竟是一包炒好的花生。伸向段云凤的时候,裴长卿眼神稍有戏谑问道:“来点?”

段云凤看了他一眼,抓了一把花生吃了起来。裴长卿拿起酒道:“一把花生一口酒,白银三两不嫌多。”

一听这话段云凤嘴停了下来,整个人都愣住了。裴长卿侧眼看了他一眼,忍俊不禁,“骗你的,看你吓的。”

段云凤瞪了喝酒的裴长卿一眼,“你到底找本世子有什么事。”

放下了酒葫芦,段云凤接着拿起酒葫芦。闻到这股刺鼻的酒味,可真是比不得他在锦蓉城喝的任何一种酒。但好歹也是酒,总归是能解解他嘴里馋虫的。

裴长卿捏起两粒花生丢进嘴里,等咽下去了,吃干净了才说道:“知道我为什么不杀那大蚺吗?”

段云凤一脸不屑,撇了撇嘴道:“还能为什么,不就是为了让人看到你的仁慈吗。你们这些人,就是喜欢做些道貌岸然的事情。”

这一口酒下肚可要比刚才舒服了一些,但那烈酒还是灼的段云凤咽喉疼痛,赶忙吃了几颗花生,这才缓解些。裴长卿看了他一眼摇头道:“果然那字据不是你自己就明白了的。”

段云凤又想饮酒,裴长卿快他一步拿起酒葫芦豪饮两口。他不喜欢喝酒,但这种酒对他来说倒不是问题,痛快喝上几口还不至于像段云凤这样被呛得两眼发红。

看他这般豪饮,段云凤收回了手又吃起来了花生,不满的嘟囔着,“你管本世子是不是自己解开的,反正本世子都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段云凤总感觉在说出这句话之后裴长卿整个人氛围都稍微有了变化。就好像很沮丧失望,像是少了些乐趣一般。

裴长卿从怀里拿出一枚银亮的坚硬鱼鳞状的玩意,只不过这鱼鳞和一般的鱼鳞可是大有不同。这片大小足有裴长卿巴掌大小,在月光映照下发出烁烁星光。

段云凤接过鳞片仔细打量,又皱眉抬眼看向裴长卿问道:“龙鳞?”

裴长卿哈哈大笑起来,“眼神不错,猜的倒是挺近了。可自大夏开国以来,天下哪里还有过龙的消息。”

又从段云凤手里拿过鳞片,指了指说道:“龙可攀云,蛟走水。这鳞片上显然是‘流水纹’,这也是当然的,毕竟这鳞片就是我从那汨江大蚺的身上抓下来的。”

段云凤不明白裴长卿想说什么,“你究竟想说什么?不就是一片蛇鳞,有什么稀奇的。在我西蜀王府的望湖阁里,现在还存有九片龙鳞!这蛇鳞实在太不入眼了!”

裴长卿有些失望,但还是笑了笑把酒葫芦递给了段云凤。段云凤接过葫芦,虽然不敢豪饮,但已然能够快饮上几口。裴长卿看他被辣的样子,只觉得有趣也不过多评价。

收起了蛇鳞说道:“龙行云,蛟走水。这大蚺已经有些鳞片由蛇鳞变了蛟鳞。大蚺已经有了四百余年的道行,早已通了人性。

常说蟒五百年化蛟,蛟千年化龙。四百余年的道行,说不定真的是到了化蛟大限,那大蚺才会这般担惊受怕吧。

它会在那汨江里兴风作浪多半是因为大雨那日电闪雷鸣,让它误以为天劫将来,这才会如此暴躁。”

段云凤把酒葫芦丢给裴长卿,正对裴长卿面门而来。裴长卿一抬手抓住葫芦,就听到段云凤的不满言语,“管他的什么天劫地劫的,我只知道,那畜生要害人就该杀!不论它是蟒是蛟,是龙是凤。只要害了人,那就是该杀的畜生!”

裴长卿看向段云凤,沉默片刻不言语。段云凤被看的发毛,挪了挪屁股距裴长卿更远了些,抱着自己的身子似乎有些怂样,“你,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啊!我,我可没有龙阳之好啊!”

段云凤的怂样加上怂言怂语让裴长卿嗤笑出声,转头看向河面,晃了晃手里的葫芦道:“我也没有那癖好,我只是觉得原来你也能说出来这种话。不错,反倒是你给我上了一课。”

段云凤一副小心翼翼的谨慎模样又靠近了一些,裴长卿把葫芦丢给段云凤,段云凤想要学他那样一把抓住葫芦。可是一个手滑,竟没接住。还是老老实实的从地上捡了起来,酒已经剩的不多,真好是段云凤现在能承受的量。他也不客气,既然正好是这个量,他就豪饮而尽。

烈酒烧的他心口火辣辣的,赶紧又吃起了花生压压酒劲。这才喝了几口,他竟然就有了些醉意。而裴长卿却还是一副面不改色的样子,平静如常。

段云凤不知道是不是这点酒劲的关系,忽然气不打一处来,“姓裴的!我问你!你是不是根本就瞧不起本世子!”

裴长卿摇头,“我不会瞧不起任何人。”

段云凤忽然吼了起来,“那你为什么要戏耍本世子!”

一把抓住裴长卿的衣领,段云凤想要拎起来裴长卿,可他发现,他并不能。

裴长卿自己站了起来,两人靠的近了,段云凤才发现裴长卿竟要比他高出个半头来,“我也没有戏耍过你。我所对你做的一切,你早晚会在这江湖上遇到比这些过分十倍百倍的事情。”

他握着衣领的手一推裴长卿,恶哼一声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紧握拳头,怒言道:“我不需要你这么做!本世子,用不到!”

裴长卿含笑点了点头,“不会了,也不必这么做了。”

他看向天上那轮明月,微微闭眼。段云凤转身,正走向裴长卿。

裴长卿忽然看向段云凤,长剑出鞘直刺而来!段云凤一下子酒就醒了,可是已经躲闪不及,只是下意识的抬手掩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