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扇门，紧紧地关闭着，似乎想要把里面的世界和外面的时间，彻底地诀别开。我知道，这扇门，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打开过了，能打开它的，只有我和她。

我还是跟往常一样，站在门口，轻轻地敲了一下门，静静地等它打开。

几秒种后之后。

门打开了，一张脸出现在我面前。

我不得不承认，我的心猛烈地颤抖了一下，因为我看到的这双眼睛和这张面孔，是分别属于两个人的，却被强行拼凑在了一起。我曾经多么熟悉这双眼睛的主人，但是，他已经离我远去了，我也多么熟悉这张面孔的主人，可是现在，他却让我觉得陌生，让我毛骨悚然的陌生。

“欧阳，你…….”

欧阳没有说话，只是偏了偏头，让我进去。

安静地跟在欧阳身后，他像一具行尸走肉，不知道是要把我带进地狱，还是地狱的最底层。

房间里所有的窗帘都拉着，没有开灯，只能通过电脑屏幕发出的那一点光亮勉强认路。烟灰缸里还剩下半支香烟。轻烟渺渺，迟迟不愿散去。烟雾在房间里聚集，扭曲，似乎在展现着自己的某种力量，张狂，却卑劣地躲在昏暗的光线中，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的鬼魅，盈盈绕绕，拉着我一步步地踏进深渊。

“坐。”

欧阳背对着我，冰冷地发出这个声音。他的脊梁挺得笔直，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像一座没有生命的雕塑，等待着观赏他的人来赋予情感。可是我，却可以轻易地想象到，此时此刻，他脸上狰狞的表情。

“你很害怕。”

还没等我对他上一个命令做出反应，欧阳已经又一次用冰冷的嗓音说话了。仍然是背对着我，仍然是笔直的脊梁，仍然是我想象中狰狞的表情。

“是吗？我不觉得，这房间里就只有我们两个，又没有其他人，我为什么要害怕，开玩笑。”

我努力想发出一点笑声，但是并没有成功，甚至连脸上的一点笑容，都没有能挤出来，因为，我确实害怕。

“我们上次见面，还是在我和夏竹的婚礼上，时间真快，一晃就半年了。”

原本朋友间一句平常的寒暄，从欧阳的嘴里说出来，让我觉得更像是一种挑衅。

“是啊，半年没见，你的变化还挺大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欧阳会变得这么奇怪，我也不知道这半年的时间里，他到底又遇到了什么事。现在的欧阳，也许，已经………

房间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安静得莫名其妙，安静得如此彻底，安静得只剩下烟灰缸里，那半支香烟默默燃烧的声音。

欧阳依然背对着我，站在他的书桌前，低头摆弄着什么东西。

我小心翼翼地站在房间中央，不敢做出什么动作，怕破坏了这突如其来的安静，我不知道，这种安静一旦被打破，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我依然站在房间中央，欧阳依然低头摆弄着他的东西。

十分钟，欧阳把手里东西放进上衣口袋，转过身，面向我。

依然棱角分明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格外英气逼人，还没散尽的烟雾，隔在我和他之间，像一堵墙，又像是一扇窗，他的嘴角轻轻地上扬，有些不羁，展露的却是可以给人安全感的微笑。

一切都还是那么熟悉，除了……..

他的眼睛！

湖水一样的深邃，可以洞察一切，却从不向外界泄露任何秘密，藏着数不清的暗涌，随时可以汇聚成一个巨大的漩涡，轻易就能把人拉进湖底。

欧阳不是这双眼睛的主人。

这双眼睛的主人应该是——佟宇。

这个名字可以出现在地狱，也可以出现在天堂，甚至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唯一不能出现的地方，就是这里。

“你知道人为什么要活着吗？”

被强行拼凑在一起的五官，承载着欧阳怪异的表情，烘托出了这句让我无法回答的哲学问题。

“你当然不知道，因为你从来就没有认真地去体会过什么是生命。”

那双湖水一样的眼睛，像一把枷锁，牢牢地把我困在原地，无法逃脱，无法呼救。

“我来告诉你答案，人活着，唯一的目的，就是迎接死亡。”

欧阳朝我的方向迈了一步。

“死亡，是一件无法复制的艺术品，他是上帝赐给我们每一个人最公平的天赋。没有贵贱之分，也没有高低之别。他能洗尽你无知的偏见，能升华你冲动的骄傲，是你罪恶的救赎，也是你灵魂的归属。我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他的美，这件举世无双的艺术瑰宝，不应该被任何世间的话语来玷污。可是，上帝是吝啬的，他只给了我们每个人一次创造这件艺术品的机会。很遗憾，有太多卑微的人没有好好把握这一次，唯一的一次机会，这种浪费，真是非常的无耻。”

随着欧阳的话，我的身体慢慢失去了知觉，只能这样站在原地，眼睁睁的看着他一步一步地向我逼近，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恐惧，已经随着失去知觉的神经，流遍全身。

很快，欧阳已经走到我的面前，他眼睛里暗藏的涌流，慢慢汇集，似乎想要凝成一股激荡的漩涡，吞噬掉我任他宰割的身体。

“恐惧，是对死亡最大的亵渎。你的恐惧，也许来自你的无知，也许来自你无法品味这件艺术品的美，不管怎样，你马上就能亲自去创造他了。我真是羡慕你，在你最好的年纪，就成了这样的艺术家，完成了这件艺术品。”

房间中的烟雾渐渐散去，欧阳咄咄逼人地站在我面前，昏暗的光线中，他的脸有些模糊，可以辨别的，只有那双不属于他的眼睛。他的身体离我很近，我想推开他，却没有办法举起双手。他让我想起赫尔伯特公爵三世，传说中世界上第一只吸血鬼。不知道，今天，欧阳的牙齿，会不会刺穿我的脖子。

欧阳的手，慢慢地伸进了他的上衣口袋。我不知道他刚刚摆弄的是什么东西，现在拿出来的后果是什么。难道，他真的要杀我？还有，为什么我的身体会没了知觉，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真的要死在我最好的朋友手里吗？

一个计数器，略过我的眼睛，停在我耳朵旁边。

“咔嚓”

欧阳轻轻地按动了一下。

疼痛，剧烈的疼痛瞬间袭遍全身，占据了每一个神经末梢。

“咔嚓”

计数器的数字变成了2，剧烈的疼痛再次向我涌来，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

“咔嚓”

第三声如约而至。

我的嘴里突然多了一些带着铁锈腥味的液体。

疼痛消失了，身体恢复了知觉。我慢慢低下头，看见欧阳的手里握着一把匕首，而匕首的另一端，刺进了我的胸膛。

欧阳竟然杀了我！

欧阳的脸还在我的面前，只是越来越模糊。我知道，夺取我生命的那把匕首，是他刺进我的胸膛，击碎了我的心脏，很奇怪，我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憎恨。我努力想再看一眼这个世界，眼睛里能装下的，也只有房间里昏暗的光线和欧阳已经分不清楚轮廓的身体。没有留恋，没有不舍，没有思想，我变成了一个随波逐流的影子，任凭突袭而来的一束阳光，把我消灭。

身体开始剧烈的晃动，似乎有一种力量，拉着我离开自己的皮囊。我没有反抗，甚至是努力地配合着这股力量，去完成破茧，分离，涅槃，蜕变直到死亡。

很快，身体变得没有重量，像一片羽毛，随风飘飘摇摇，又像是一缕青烟，绵绵邈邈，融入云层，融入阳光，融入空气。世界变得宁静，我仿佛置身一片原野草地，耳边萦绕的只有虫鸣鸟叫，空气中带着让人心旷神怡的香味，此时此刻，我真正体会到，死亡，的确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我贪婪的享受着这一切，远离喧嚣，霸占着只有我一个人的世界。我不知道，现在的我到底是思想汇聚成的一股灵魂，还是灵魂消散之前最后凝结的一具尸体，不管怎样，我迎接了死亡，体会了死亡，享受了死亡。也希望时间，就永远的停在这一刻，或许，时间已经对我停止了流淌。现在剩下的是宁静，只剩下宁静。

突然，一个熟悉的男人声音出现了。

这声音汇聚成了一个名字，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名字——我的乳名。

短短两个字，我的眼泪就夺眶而出。

是我的父亲在叫我，是我已经去世多年的父亲在叫我，是我已经去世多年的父亲在叫我的乳名。

我拼命地旋转身体，让视线可以覆盖四周。用尽全力地寻找，我要找到声音的来源，我要找到已经去世多年的父亲。

能看见的是空旷的草地，像是被画家渲染过的蓝天，绿于蓝的融合，没有争吵，没有诱惑，没有斗争，也没有父亲。

声音再次响起，就在耳边，是父亲在呼唤我的乳名。

“爸爸，你在哪？”

我终于发出了声音，用歇斯底里的能量，冲破喉咙，却迅速淹没在蓝天碧草之间。

“爸爸，你在哪，快出来，这么多年了，你还要躲着我吗？我已经来找你了，不管这里是天堂还是地狱，我来了，你快出来。”

眼泪和我像陀螺一样旋转的身体，都不能被自己控制，身体旋转的力量，把一滴滴的泪珠甩离脸颊，掉在地上，摔碎，就像我已经被欧阳的匕首击碎的心脏一样，破碎得无法拼凑。

“爸爸，你出来，见我一面，就一面，求你了，出来。”

我用完残存的最后一丝力量，清楚地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像一滩烂泥，瘫倒在青青草地上，任由眼泪决堤泛滥。

“站起来。”

父亲的声音出现了，亲切却透着严厉。

“爸爸，我没力气了。”

依然看不到父亲的身影，我放弃了，就算不知道凝聚起来的灵魂什么时候会消逝。

“站起来，孩子。”

父亲的声音就在耳边。

“爸爸，我真的没力气了，我已经死了，我该休息了，我只想见你一面。你出来吧，求你了。”

我感觉到一双手搀扶着我，用力将我已经没有一丝力量的身体拉扯起来。我确定那是父亲的手，尽管用力，却没有弄疼我，也许，是因为我已经没有了感知疼痛的能力。

勉强形成了站立的姿势，那双手的力量还在，我依然没有看见父亲的样子，当然，也包括那双手，仅仅只是一股力量而已。

那双手牵着我的手，就像小时候，蹒跚学步时，在旁边保护着我的那双手一样。儿时的我不知道那双手要牵着我走向哪里，现在也同样不知道。

跟着那股力量，一步一步地移动，分不清东南西北，也不知道终点在哪里。

“爸爸，你要带我去哪里？这里到底是天堂还是地狱？”

这一次，父亲没有回答我。

走了几步，那双手突然松开了，紧接着，我被抱了起来，那股力量压迫着我的身体，把我逐渐变小，似乎要带我回到襁褓时期。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转世轮回？那我只能希望，下一世，不要再让我遇见欧阳，佟宇，还有最后杀死我的那个人，让我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

很快，我的身体已经变成了初生婴儿的尺寸。那双手的力量也逐渐变大，把我高高地举起来，让我无限接近了天空。

“爸爸，你要干什么？”

“孩子，这里不属于你，下地狱吧！”

这句话，不是我父亲的声音！

话音刚落，我被用力的抛起来，朝着天空的方向。

“你是谁？爸爸，救我！”

所有的宁静安详都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暗的天空，没有一点亮光，四周的虫鸣鸟叫被急速流窜的飓风发出的嘶吼声完全淹没。

现在，我终于明白，父亲在天堂，而我，正在去地狱的路上。

向上的力量在逐渐变小，运动的速度，也在逐渐减慢，临界点随时都会到来。四周完全的黑暗，不知道地狱是否真的有十八层，而我，会出现在哪一层。

向上的力量终于结束了，我开始下坠。地狱，就在我的下方，我很快就会到达。

我闭着眼，让四周张狂流动的空气，风干我脸颊上最后一丝泪痕。

当我正在用无尽的的悲伤体会着通往地狱之路时，凭空出现的一束光线，让我睁开眼睛。

紧接着，一张脸，出现在我眼前，一张熟悉的脸，一张熟悉的人脸。

“夏竹，怎么是你？”

我清楚地说出了这句话。

大脑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我扭头看见。

我的身旁，还有一个人。

欧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