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终于出院了，一回到家就开始张罗卖房子的事，陆续招呼了好几批来看房子的人。
这天晚上将近十点，又有人过来敲门。开门一看，是个陌生的年轻人，外婆问他：“先生是来看房子的？”
嘉烈怔一下，随即点点头，问：“这么晚才来，不打扰吧？”
外婆说：“没关系，年轻人白天忙着工作，当然是晚上才有时间来看房子。先生贵姓？”
“我姓齐。”
“原来是齐先生。”外婆微笑着引嘉烈进去，四下参观。
嘉烈问：“这房子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卖掉？”
外婆说：“不瞒你说，我的日子不多了，先前为了治病，把外孙女的大学学费都花光了。早知道这病治不好，我就不花那冤枉钱了。现在钱没有了，人也要去了，留下外孙女孤苦伶仃一个人，我怎么能放心呢？所以我想把这房子卖了，筹一笔钱送外孙女去读大学，好让她以后的路好走一些，我这个做外婆的走也走得安心一点。”
“那这件事她知道吗？”
“我跟她说过了，卖掉房子她就可以去学校读书了。”
“我不是说这件事，是说你的病情。”
“哦，我还没告诉她呢，”外婆愁容满面，“我怕她受不了。这孩子，身世太可怜了，从小就被爸爸遗弃了，九岁时妈妈又出意外死了，现在连我也不能陪着她了，唉——”外婆眼里泛起浑浊的水雾。
嘉烈同情而内疚地看着她。
外婆自觉失态，抹一把眼睛，又笑着说：“唉，人老了，啰嗦得很，齐先生你不要介意！”
嘉烈说：“没关系。”
“齐先生，你买房子是自己住还是出租？”外婆说回正题。
“自己住。”嘉烈随口答道。
“是一个人住吗？”
“嗯。”
“那就好了，这房子小是小了点，一个人还是很宽敞的，齐先生你说是不是？”
嘉烈点点头。
“装修方面要花点功夫，我可以在房价上给你算便宜点。齐先生你也知道我没多少时间了，要是你觉得合适的话，我们可以马上签约！”外婆说得殷切。
嘉烈爽快地说：“那你开个价吧。”
外婆没想到交易会这么顺利，立即说出一个价码，比市场价低了近一成。
嘉烈思索着，一时没有回应。
外婆以为他嫌贵，忙说：“先生你要是真想买，价钱还可以商量！”
嘉烈说：“不，这个价钱已经很低了。婆婆，我不想趁人之危，占你们的便宜。”
从来只有嫌贵的买主，何曾有买主嫌货价便宜？外婆有点发懵。
嘉烈随即也开出一个价码，与市场价持平。
外婆知道是遇上好心人了，欣然接纳，又与他商议起签约和付款的事。
正商议着，门开了，戚昔下班回来了，看到嘉烈也在，不由得错愕万分。
外婆不明就里，向她报告喜讯说：“昔昔，快过来！这位齐先生看中了我们的房子，已经决定买下来了！”
“啊？”戚昔看着嘉烈，一头雾水。
外婆看出了异样，问：“昔昔，你认识齐先生？”
戚昔小声说：“见过几次。”
外婆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前几天你说有人帮你一个大忙，那个人就是齐先生吧？”
戚昔垂首说是。
嘉烈在一旁插话道：“举手之劳而已，不是什么大忙。”
外婆却已变了脸色，说：“齐先生，我忽然有点不舒服，签约的事可不可以改天再谈？”
“当然可以。”嘉烈说，“婆婆，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
“不用了，老毛病了，休息一下就没事了。齐先生，已经很晚了，你还是先回去吧！”外婆下了逐客令。
嘉烈只好告辞，外婆和戚昔送他到门口。戚昔想送他下楼，又怕外婆生气，没敢出声。
送走了嘉烈，戚昔怯怯地问：“外婆，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外婆没回答，反过来质问她：“上次在医院，外婆叫你过几年再谈恋爱，你权当耳旁风，听过就忘了是不是？”
“我没有！”戚昔心急地辩解道，“外婆你误会了，我根本没和他谈恋爱，我总共才见了他三次而已！”
“真是这样？”
“真是这样！”
“那他对你肯定也有企图，要不然不会想也不想就要买下整座房子来讨你欢心！”外婆说，“还有，你说他帮你的那个大忙，到底是什么忙？”
“这……”戚昔很犹豫。
外婆叹息一声，说：“昔昔，你有什么话不能跟外婆说呢？”
戚昔看看她，知道瞒她不过，索性将自己去曼彻斯特一事一五一十地跟她说了。
外婆既惊讶又心痛又愤慨，说：“这么大件事，你为什么事先不跟外婆商量一下？！你要是真的嫁去曼彻斯特，嫁给了那个傻子，用他们的钱治好了外婆，你以为外婆能活下去吗？！昔昔，外婆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不是让你这样糟蹋自己的！”说着，外婆的眼泪都流出来了。
戚昔内疚万分，抱着外婆一边哭一边说：“我知道错了，外婆，以后我再也不做这样的傻事了！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祖孙俩抱头哭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外婆说：“不管怎么样，齐先生都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我们应该好好感谢人家才对，欠他的钱一定要尽快还上！”
戚昔点头称是。
“这件事就由我来解决吧，”外婆说下去，“昔昔，你以后就不要再见他了！”
“为什么？”戚昔焦急地说，“外婆你刚刚也看到了，他并不是坏人，为什么我不能再见他？”
“他是不是坏人我不清楚，但我很确定他对你有企图！”外婆说，“第一次见面就借那么多钱给你，也就只有你这种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才会相信他只是想帮你！”
“可是他说——”
“他说六十万对他来说不是很多，花几百万买套房子对他来说也不是很多，那是因为他觉得你值得他花这些钱！要是你没有这张脸，你看看他会不会拿这些对他来说不是很多的钱帮你！”
戚昔张口无言。
“昔昔，外婆活到快七十岁，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你相信外婆，外婆不会骗你的！”
“那……那我以后就不见他了。”戚昔低声说，言语中有无限怅惘。
外婆不放心，叮嘱她说：“你可千万要说到做到，别等吃了大亏才后悔！”
“我……我不会的，我一定听外婆的话，不会让自己吃亏，让外婆难过。”戚昔乖顺地说。
外婆终于笑起来，将她搂在怀里，说：“这才是我的乖宝贝嘛！”
嘉烈给外婆留了电话，第二天外婆便打过去，约他见面。嘉烈担心外婆出门既不方便也不安全，打算约在家里见。外婆不愿他再上门，最终与他约在家附近的一家茶餐厅见面。
嘉烈提前五分钟赶过来，外婆早已等在那里，先向他道谢，谢谢他接连两次帮助戚昔。
嘉烈口说不谢。
外婆又客气地说：“不过房子我不会卖给齐先生了，我知道齐先生只是想帮我们，这样的房子齐先生是不会住的。”
嘉烈不甘心，试图说服她：“就算不自己住，也可以当作一项投资，婆婆你说是不是？”
“还是算了吧！”外婆断然拒绝，“我可以再找别的买主，等房子卖出去，收到了钱，一定先把齐先生那笔债还清！”
嘉烈说：“这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婆婆你自己也说你的时间不多了。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直接把房子卖给我呢？我开出的价码并不高，这是一项很公平的交易。”
“齐先生，不怕说句得罪你的话，我这样做，就是不希望你再跟我外孙女有什么瓜葛。大家萍水相逢，齐先生就愿意这样帮我们，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外婆索性把话说开了。
嘉烈一听，急忙辩解道：“婆婆，你误会了，我这样做，并不是因为对戚昔有什么企图。”
外婆哪里肯信：“那你是为了什么？”
嘉烈沉默了片刻，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姓齐。”
“你姓齐？”外婆起初没反应过来，过了几秒钟才恍然大悟，“你、你是齐越松的儿子！”
“嗯。”
“难怪了！”外婆嘴角浮起一抹冷笑，“但是那件事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钱你们已经赔了，牢也有人代你们坐了，哪里用得着你们再这样出钱出力帮我们？”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嘉烈恳切地说，“虽然我知道不管我做什么，都没办法弥补你和戚昔失去女儿、母亲的那种痛苦。”
外婆闻言有少许心软，感喟道：“九年前你才多大，又不是你开车撞死昔昔妈妈的，要弥补也不该由你来做。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没有父债子偿这回事了。所以你不用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等我卖掉房子，还清了欠你的债，我们就再无关系了。”
“婆婆，你何必这样坚持呢？这明明是双方都受益的事！”嘉烈无奈地说。
外婆不打算再跟他纠缠下去，站起来说：“总之我说不行就不行！还有，不要再来找我外孙女，她什么也不知道，我不想她知道了那件事再受一次伤害！”
嘉烈也跟着起身，听到这话，陡然计上心头，说：“可是，婆婆，如果你不接受我的心意，我不能保证我不会再去找戚昔！”
“你说什么？！”外婆恼了，“当年你父亲害死了昔昔妈妈还不算，现在你又要来害昔昔？我告诉你，你要是对昔昔有什么不轨，我绝不会放过你！”
茶餐厅这会儿客人很少，那为数不多的客人听到异响，都朝这边望过来。
嘉烈赶紧压低声音说：“婆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真心希望你能接受我这份心意。你放心，从头到尾，我对戚昔都只有歉疚，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只要婆婆接受了我的心意，我会立即从你们眼前消失，再也不会来打扰你们的生活！”
“你保证？”
“我保证！”
“既然这样，我答应你了。”外婆终于松了口。
房屋买卖的手续颇为复杂，嘉烈委托律师全权处理此事。等一切事宜办妥后，嘉烈亲自将相关文件送去给外婆。
在门口敲了半天门也不见有人来开门，嘉烈心知不妙，正要向隔壁打听消息，就见隔壁的房门开了，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探出头来，是蔻子妈。她问：“你找谁？”
嘉烈说：“我来找这家的婆婆，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我买了她的房子，手续都办好了，拿过来给她！”
蔻子妈看看他手里的文件袋，说：“婆婆刚刚晕倒了，我老公帮忙送她去医院抢救了！”
嘉烈心一沉，急问：“哪家医院？”
“仁济医院！”
嘉烈飞奔下楼，风驰电掣般开车赶到医院。
外婆还在抢救，戚昔和蔻子爸焦急地等在外面。
嘉烈问戚昔：“婆婆的情况怎么样？”
戚昔茫然道：“我不知道。”她的脸白得像覆了一层霜，身体不住地发抖。
嘉烈握住她的手，感觉像握着一块冰。他心里一阵发疼，轻声宽慰她说：“别怕，有我在呢。”
戚昔凝视着他，眼泪大颗大颗滴落下来。
嘉烈情不自禁地将她拥在怀里，轻轻摩挲着她的后背。
不多时，有医生出来叫他们进去，说病人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让他们有什么话抓紧时间说。
戚昔闻言双腿一软，险些瘫在地上，幸而被嘉烈扶住了。
嘉烈扶她进去，外婆见到这一幕，心里着急，“啊啊”叫起来。
嘉烈扶戚昔坐在病床边，然后附到外婆耳边低声道：“婆婆，我只是来给你送文件的。手续我已经办好了，稍后我会把钱转到戚昔的户头上。你不用担心，答应你的事，我不会反悔的。”
外婆稍微放了心，转而用沙哑而低沉的声音对戚昔说：“昔昔，外婆已经把房子卖给齐先生了，等你拿到钱就回学校读书。答应外婆，你一定要读到大学毕业，找份好工作，找个好老公，生几个健康的孩子……”
听到她俨然在交代自己的遗言，戚昔忍不住崩溃地大叫起来：“不，外婆你说过要看着我结婚生子，要帮我带大孩子，你说过的话都不算数，我也不要答应你！”
“昔昔，”外婆挣扎着摸到她的手，以近乎乞求的语气说，“这是外婆最后的要求，你一定要答应外婆，一定要答应……”
戚昔的眼泪泫然坠落，却固执着一个字都不肯说。
嘉烈轻轻按住她的肩，劝道：“别这样，别让婆婆走也走得不安心。”
戚昔的眼泪落得更急，终于呜咽道：“好，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好孩子……好孩子……”外婆拼着仅余的一点力气，慢慢抬起手，想摸摸她的面颊，无奈始终差了一点点。
戚昔连忙捧起她的手紧贴到自己脸上，那只手粗糙而温暖，在她脸上轻轻摩擦着。
外婆温柔地看着她，瞬间仿佛回到十几年前，柔声对她说：“昔昔宝贝，你困不困？外婆唱支歌哄你睡觉好不好？”
戚昔已经泣不成声，勉强自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好……”
外婆轻轻唱起来：“月光光照地堂……”
唱到后来，歌声越来越轻，越来越轻，终于听不到了，贴在脸上的手也一点一点冷却下去。戚昔惊恐至极，用双手不停地揉搓外婆的手，试图帮她重新积聚起一点温度。可是没有用，没有用，刚刚暖热了一点点，又很快冷下去，捧着外婆的手，就像捧着一块僵冷的枯木。
“外婆，外婆……”戚昔惶然呼唤着，没有回应，没有回应……她不能置信，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戚昔，戚昔……”耳畔传来嘉烈的声音。
她痴痴地捧住外婆的手，问嘉烈：“外婆怎么了？”
嘉烈看看她，又看看外婆，说：“外婆睡着了，你要不要也睡一下？”
她点点头，真是疲倦极了，转眼间就伏在床边睡着了。
嘉烈叹口气，小心抱起她，静静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