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周多的熟虑，我还是选择了向学校递交结束实习的申请。

第一次做了逃兵。

离开的时候，张老师送我出了校门。

她说，林朵，我对你有点失望，本以为你会坚持到最后的。

我说，谢谢你，张老师，我不适合教师这个行业，继续做下去的话家长会怨我。

她拍了拍我，以后的路，好好走，做老师也好，听别人的指挥也罢，要感恩，要用心。

转身的那一刹，我明白了人总该对这世间的一切温柔相待。

曾经，我厌恶导员，明里暗里地不配合她，背地里用恶毒的言语咒骂她。后来，我做了老师，我的学生不服管束，家长对我诸多不满，其他老师视我为异类。

曾经，我鄙视向家长告状的那些老师，觉得他们一无是处。后来，我做了老师，对犯错的学生无计可施，打不得骂不得，温和教育无效果，猛然发现原来找家长的做法是对的。

你看，因不善，果必不会善。

结束实习的当天，我带着礼物回到学校向导员付老师道了歉。

我的到来，她完全没有想到，但好在，她还记得我。

“林朵？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在学校实习吗？！”将门开了半截，她并没有让我进办公室。

我后退了半步，捏着礼物的一角迟疑着，道歉的话哽在喉咙里吐不出。

半晌，付老师从办公室走出。

“来找我有什么事？”

“那个……我给baby买了个三件套和一些玩具，希望你和她都能喜欢……”说完，我将礼物递到了付老师面前，飘忽着眼神，回避与她的目光接触。

“心意我领了，但这礼物我不能收。”她没接，将礼物推给了我。

我急了，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本能地又将礼物推回。

“老师，我是来给你道歉的！”

我的声音不小，付老师停住了，没再与我推辞，接过礼物，放在了手边的窗台上。

“为什么要道歉？”

“我……以前不懂事，对你不礼貌，对你的工作不配合……”

正欲说下去，被付老师打断了，“都说是‘以前’了，那就别再想了，让它过去吧。”

“老师，那我请你吃饭吧。”迫不及待地，我说。

付老师和婉地笑，“你还没有正式领工资呢，还是我请你吧。”

“不，我是来道歉的，怎么能让你请？！”被原谅，心晴了，我的话也多了。

付老师指了指礼物，“喏，这些东西就已经花了不少钱了……”

最后，拗不过我，付老师将吃饭地点选在了学校的教工食堂。

做了母亲后，付老师慈和了不少。眼神里的冷峻凌人消失了，眉眼中透着无尽的柔婉。妆变得很薄，往日的烈焰红唇换成了淡淡的唇彩，头发许久没染，黑发已经长出了很多，只留下发尾微微的黄，复杂的耳环被摘掉了，两枚银色的耳针斜斜地插在耳孔。

其实，她和s姐一样，不过是爱娇爱艳的女孩子而已，内里，都是和婉而谦卑的。

是我，因为主观上的不喜欢而将层层的黑色硬生生地涂在了她的身上。

“你和陈盼的关系怎么样了？”面对面，她问我。

“就那样吧。”我答。拿着筷子，我吃得很慢，在不熟悉的人面前，我总是习惯矜持着吃饭。正是因为这样，初识的朋友多会误将我列入淑女一列。

“我听说，你俩前段时间在一个班级工作，下学期也还在同一个班实习。”

“嗯……”我点了点头。

“还在介怀大一时的班委选举？”言毕，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又重新拿起汤勺，“你怨错人了，不怪陈盼，自始至终她都没在背后对我说过任何你的不是。”

“我知道……”

“林朵，能屈能伸才是有担当的人，今天你能和我道歉，我相信有一天你也能和陈盼道歉。向别人道歉没那么可怕，很多时候，道歉不见得是妥协，而是为了友好先行一步做出的勇敢。”

“老师，你都知道……”

付老师慈爱地一笑，“当然知道，我带了你们这么长时间，这些事能瞒得了我吗？就像咱们高中那会儿，暗恋着班上的同学，自己以为别人都不知道，其实大家都清清楚楚……”

“那……其他的事……还有，其他的话……”

“也知道，你说的好话和坏话都进到了我的耳朵……”

我凝住了笑，无地自容，也失望之极。

原来，这三年，我背地里贬损她的话，她都听到了。

传话的这个人，竟然不是陈盼，不是那个我一直猜疑怨怼的人……

心很凉，我曾视她们为朋友……

付老师觉察到了我的异样，替我续了茶，“林朵，你要学会在心里藏事，谨言慎行，有些话不要当着别人的面说出来，尤其是评价别人的话。工作后你就会发现，面和心不合的人比比皆是，她们表面上云淡风轻，与你嘻嘻哈哈，但背地里做了什么你是无从得知的。这个社会会教你做人，但有的时候，学费太高，你付出的代价也不小。”

接下来的聊天，我始终心不在焉。

班上所有人的名字都在我的脑海中闪现了一遍，一个个地排除。我想知道传闲话的这个人到底是谁，她为什么这么不要脸，我把她当朋友，她却在背后捅我一刀。

后来，倦了，累了，我不再想了。

能怎样？就算知道了是谁，也不过是吵一通而已，吵过之后，各奔东西，再无交集。

回寝室的途中，我给陈盼打了电话。

我说，这三年，对不起，我总是处处与你作对，让你不快乐，真的抱歉。

她说，没事。

我说，实习的时候，你要加油，你是个合格的老师。

她说，好，如果没别的事的话，我先挂了。

我说，一起吃个饭吧。

她说，以后再说吧，都挺忙的……

我知道，她没有原谅我。

是啊，为什么要原谅呢？被人平白无故欺负了三年，每一个思虑周全的创意最终都被否决，每一次主动示好的前进都被无情地击退。宽容被视为耍心机，回应被当做挑衅，解释被看成找理由，连诚挚的关心都被误认为假慈悲……这些的这些，换做是谁都做不到一笑泯恩仇。

我自以为正义，自视为英雄的这些做法，竟是这样的无知和幼稚。

距离正式毕业还有一年的时间。但余下的这一年，彼此间想在学校见面已经很难了，实习的实习，回家的回家，备考的备考，与毕业已无分别。

一个人坐在凉亭里，看着跑道上嬉笑追赶的学生，暖暖的八月艳阳天，我却隐隐地感到了一丝凉。如谭黎超所说，离校之前，坐下来细数曾经的种种，却发现遗憾竟是这样的多。

下午，我去培训班报了名，开始为中级口译资格证的考试做准备。

培训班在c市主干道旁的一幢写字楼里。第29层和第30层的12个房间都是做口译专业的，少部分人是学习同声传译的，大多数的人和我一样，都是来备战中级口译证考试的。从事英语行业的人气场有些不同，气质傲然，笑容很少，衣着打扮大多精致，衣帽佩戴上佳，彼此间都淡淡的，即使在同一间教室学习，话也很少，能不说则不说。

座位编排以报名的先后顺序为参考，我的听课位置在靠窗第五排的右侧，离讲台稍远，同坐的是一个29岁的上海女孩，我看过档案上的照片，人很小家碧玉，笑容淡淡的。

我的授课教师是一位已经得到了加拿大绿卡的gentleman，30出头，教学成果颇丰，名字很好记，jackjones，戴着一副很复古的圆框金边眼镜，喜欢左手写字，做课件的时候习惯将笔放在耳朵上，擅长冷幽默，着装风格偏好灰和白。

听从了他的建议，我收起了钢笔，换成了清一色的按动式碳素笔。

已不写字许久，可我还是对文具店流连忘返。大概是为了方便我们这些做口译的人，写字楼的第30层开了一家文具店，百乐、凌美、三菱、斑马、辉柏嘉、罗地亚……种类繁多，价格并不美丽，包装精致，但真假难辨。碳素笔我始终钟情于无印良品，虽说样式单一，但内里做得很细致，墨足，书写顺畅，即使不小心摔在地上也不会断墨。选文具总会令我畅快，仿佛回到了高中时代，那时的我每天最喜欢逛的地方就是校外的文具店。2010年以前，外国的文具流入中国市场的还不是很多，晨光、百能、真彩依旧是文具市场的主力军，那会儿我很喜欢百能的文具，用起来很舒服，和现在的无印良品质感差不多，油墨颜色鲜亮，品质很棒，但不知怎么的，最近几年很少在文具店看到百能文具了。高二下学期是我疯狂追求周梓瑞的时期，那时候《泡沫之夏》开始流行，晨光的很多文具上都印着欧辰和尹夏沫的漫画图片，我总是两支两支地买，欧辰的买一支，尹夏沫的买一支，然后一起放入笔袋，欧辰是周梓瑞，尹夏沫是我，看着他们在笔袋里并排，我总有种莫名的安心。

选完文具时，已经快到下午三点了，惦记着与周梓瑞的约，我付了钱就匆匆跑向电梯。

幸好，赶上了。

但倏地，电梯门关上了。

就差这一步，我不禁暗自抱怨，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等来下趟电梯。

懊恼中，电梯门打开了，生怕再次错过，我一步迈入。

电梯里加上我只有两个人，另一个是戴着眼镜的瘦高男生。我在离他稍远的地方站下，余光在他身上轻扫而过，耐克的纯白t，卡其色裤子，灰色登上鞋，手拿一个纯黑色的公文包，混搭的风格半商务半随意。

第18层是做旅游的，乘电梯的人很多，不断地往里面挤，我不情愿地后退，本就狭小的空间，空气越来越稀薄，伴随着烟味和汗味，我不禁捏了捏鼻子。

好在18层以下无人下楼，电梯很快就到达一楼。

急着与周梓瑞见面，电梯门刚开，我就从人群的缝隙中穿了出去。走得太急，鞋跟一偏，脚崴了。刚开始没觉得很疼，后来越走越疼，我索性靠墙站下，轻揉着脚踝。

“要紧吗？需不需要我帮你接点热水，热敷一下？”

抬头，看到了和我一起乘电梯的瘦高商务男。

我朝他礼貌地笑了笑，“谢谢你，我没事，缓一缓就好了。”

“别着急，穿着高跟鞋本来就累，慢点走……”以同样的笑容作为回应，他离开了。

高跟鞋这东西真是让人又爱又恨，不穿的话，觉得不美，穿了的话，又急急地想要脱掉。鞋一穿上，跑不得、跳不得，每一步都得走得小心翼翼，生怕崴了。女人啊，总是喜欢给自己各种束缚，并且被束缚得心甘情愿、怡然自得。

今年是奥运年，第30届运动会在伦敦召开。受周梓瑞的影响，对体育项目毫无兴趣的我，守在电视机前耐心地等待着美国梦之队从开幕式的主席台前经过。田馨冉说得对，在一起越久，两个人就会越来越像对方，一开始可能因为爱情而做的刻意配合，但时间久了，这种配合会变成改不掉的习惯，并且会长长久久地保持下去。

八月，初中和高中已经开始放暑假，随着篮球馆里学生数量的增加，周梓瑞的工作量也越来越大，很少有时间能安静地坐下来吃顿午饭。在教学方面，他相当认真，本来可以像其他老师那样，将两个班级的学生合并为一个整体进行教学，可他偏不，依旧一对一地细致指导。我讽他总喜欢给自己找罪受，他无所谓地笑，说，这些孩子和我一样，都是热爱篮球的，我们志同道合，我要看到他们越来越好。

路过b中时，我特意拐进胡同买了一份小鱼饼。周梓瑞爱吃，他没说，但我知道。高中那会儿，我和晓蝶出去买饭，回校时偶尔会看到周梓瑞，连续好几次都看到了他手里拿着的小鱼饼包装袋。因为他，我知道了这家小鱼饼店，既然他喜欢，那我也应该尝一尝，于是，和他一样，我也成了这家店的常客。高中毕业后，住的地方离b中远，所以我们再没来过这，今天再来时，时光已经溜走了整整四年。

周梓瑞的学生已经认识我了，见到我，纷纷调皮地道一声“小师娘”，我笑着答应，周梓瑞也笑。于是他的学生开玩笑道，师傅只在师娘来的时候才笑，平时总是一脸冷峻地严肃着。

“喏，给你买的，夏天就是好，过了这么长时间还是热的。”趁着休息，我把小鱼饼递给了周梓瑞，拿过一个哈密瓜馅的，塞进了他的嘴。

他用两指朝齿间推了推，一口吞下，“好吃，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个？”

“掐指算出来的。”面无表情地，我说。我发现最近自己特别擅长一本正经地说瞎话。

“坦白从宽，告诉我你怎么知道的……”周梓瑞一边笑，一边靠过来挠我的痒痒肉。

我笑得停不下来，双手拍打着他的胳膊，脚胡乱地蹬着他的鞋，整个人几乎平躺在了地上。

他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小样儿，你那点小把戏，我早就看得透透的了。”

“好了好了我告诉你……”挣扎着，我从地上坐起，擦了擦眼泪，又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四年前，在b中的时候，你总买这个，我看到了，就记住了。”

“我就知道……”说着，他把我从地上抱起，放到椅子上，替我穿上了刚才被蹬掉的高跟鞋，促狭地看着我，“四年前……那不就是高二的时候？你从那会儿就开始喜欢我了啊？”

我羞红了脸，嘟着嘴别过头不看他。

“那时候我才刚转到b中，唉，不止是你，连我也经常会被自己帅到。啧啧，这世上怎么能有这么完美的人……”穿好鞋后，他拍了一下我的脚踝。

“轻点，疼。”我不禁吸了口冷气。

“崴着了？”

我点头。

“女汉子走路总是舞了嚎风的，风风火火闯九州。”周梓瑞一边说，一边轻揉着我的脚踝。

我嗔怪地瞪了他一眼，“真想一巴掌把你拍到墙上，抠都抠不下来。”

“壮士，我敬你是条汉子！”言毕，周梓瑞装模作样地朝我抱了拳。

“哦对，口译课我报完名了，在国际商务中心的写字楼，每周三节，有时候下午上课，有时候早上上课……”我将写字楼的情况、授课教师的样子和今天的所见所闻全部讲给了他。

“呦呵，那个商务男还挺暖男的啊。”听我说完，周梓瑞狡黠地朝我笑，“没留个微信啊？！”

“诶你倒是提醒我了！明天我就找他要微信去！”

“你敢！”周梓瑞装作生气地瞪了瞪双眼，扳住了我的肩，“胆儿肥了是不？还学会主动朝其他男生要微信了。”

“就要就要就要，你奈我何啊？”我摇头晃脑地气他。

接下来，我被周梓瑞抱起，一脸坏笑地朝垃圾箱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