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槐魅
作者:薄荷青柠      更新:2020-05-09 22:54      字数:3413

夜深,槐然半挂在梧桐树上,晃荡着一双腿,看着源尘煮酒。

鼻尖偶有清凉,抬头,却是下了雪。

“我说今夜要下雪,你还偏说那雪能挨到明日。你策无遗算,倒算错了下雪的时辰。”槐然舔掉一片落在唇边的雪花。

“不过下雪罢了,费得着我去测算。”源尘瞥一眼槐然,“每每策算,总要费些心力,我不若你,浑身有使不完的蛮力。”

槐然看着温热的泉水冒出袅袅烟雾:“我晓得,所以往后,就莫要为了我,做那么多的策算,你还不是神仙,窥探天意,是会损功德的。”

源尘不应,掀开酒壶盖,空手一捏,酒壶中,就多了几朵梅花。

“清修几千年,行善事,种善因,功德满满。”槐然抬手,指尖一朵槐花起起伏伏,“为了我,不值得。”

“槐然,你为了他,做那么多傻事,值得吗?”源尘的手指,探入那翻滚的热水之中,她是妖,可指尖也微微泛了红。

“你与我不一样。”

酒壶轻轻跳动,酒沸了。

“有何不一样?你为了他,我为了你,从没有什么不一样。”源尘斟酒一杯,“这酒煮的厉害,怕是不好喝了。”

槐然接过那杯酒,雪花落在酒盏了,马上便化了开来:“有些涩,但别有风味。”

“这一下雪,便冷的紧。”莨攸裹着狐裘从屋子里出来。

“百绿他们都睡了?”槐然问道。

莨攸点头:“闹了一小会儿就睡了。”

“平日里乖的很,难得出来玩,都露了本性了。”源尘为莨攸倒了一杯酒,“甚冷,喝杯酒,暖暖身子。”

“多谢。”源尘总是一派清冷,面对她,莨攸总有些心虚,双手接过酒盏,轻轻抿一口。

“是槐花酒,宴席上见你没喝过,这回煮了,你也少喝些。”槐然说着,自己却是一口饮尽。

槐然瞧莨攸拘谨,不免好笑:“源尘时常去妖学授课,身上总有一股子书生气,瞧着冷冷的,心里却也是暖呼呼的。我总是懒些,除了打架,山里头的其他事,我一概不管,难为源尘,将整个山林,管的井井有条。”

“这院子,不会有人来,你们,便随意些。”莨攸捧着温热的酒盏,笑道。

“一直随意着。”槐然折一支树枝,咬在嘴里,轻轻哼着调。

一首槐魅,只有曲,没有词。

“这首曲子,你们没有想过,填词吗?”莨攸忽然开口道。

源尘一愣,抬起头来瞧着他,他眉眼深刻,与那人并不相同,可这一瞬,她却好似瞧见了那人。

槐花飞扬,依旧是源尘煮酒,槐然随意找了棵树躺着,妩吀不知道躲在那个树头偷看。

槐然哼着调,他写的调。

“这首曲子,你们没有想过,填词吗?”

源尘一愣,错开眼,不去看莨攸:“有些曲子,就是曲子,填了词,倒不好听了。”

“你们填过词?”莨攸眼睛一亮。

槐然将空了的酒盏递给源尘:“填过,后来源尘觉着不美,就再没有填过词。”

源尘不说话,给自己烫了个杯子,倒了些酒,一点一点细细的喝着。

“你们的山上,是与我们这里一样热闹嘛?”莨攸想起宴席上那些孩子吵闹的模样,问道。

“这些年都是热闹的。”槐然的指腹,顺着瓷杯轻轻摩擦,“每年都会有一两个小萝卜头被雷劫劈成人形,然后满山林的吵嚷着,虽然热闹,但有时候也吵得很。”

“这些年?那以往呢?”

源尘垂着眸子,听到莨攸这样问,便淡淡的开口:“最早,那一整片的山林,只有槐然。”

倏然安静。

直到槐然轻笑一声:“那片山林本有十几里的槐花树,最后叫一把天火烧了个干干净净,活下来的,只有我一个,一片焦土,很寂寞。那时候,我也只是小妖精,小胳膊小腿,连只兔子也能欺负我。”

“只有你?”莨攸不免诧异。

槐然却很是淡然:“嗯,只有我。我一个人在那山头许多年,等到我随便一伸手就能抓来好几只兔子陪我聊天得时候,源尘渡了劫,成了人形。”

“妖的形态,是随着修为渐渐长大的,修为涨一分,形态酒涨一分。那时的长清山,不若现在,处处有人看守,我们窝在山洞了,时常被兽妖袭击。可能是因为危险常在,那个时候的我们往往只要几百年,就能从幼童形态逐渐修炼成少年形态。”源尘轻笑,“我与槐然不过差了一千岁,可等我幻化人形的时候,她已经是大人模样了,随便伸个手,就能将我抱起来。”

“源尘的幼童模样很可爱。像个男孩子,英气可爱,可谁晓得,渐渐地,那五官越来越漂亮,越来越漂亮,几百年的光景,她就长成了一个很漂亮的女儿家。”槐然笑着,似是回想起那时源尘的模样。

源尘微微挑眉:“槐然的幼童模样倒是难看的紧。”

“哦?如何模样?”莨攸好奇。

“一头长发随意披着,穿着红色的肚兜和裤子,光着脚丫子,漫山遍野的追着兔子狐狸,若是遇到厉害些的家伙,就会被追的漫山遍野的跑。”源尘说着就笑起来,“她的性子,真真是随意的。”

莨攸想着那副场景,再看看槐然现在这幅慵懒模样,也不由笑出声来:“与她现在,倒是相差甚大。”

“那时你还不曾瞧见她发疯的样子。”源尘将杯盏里的酒一饮而尽,轻轻笑着。

莨攸看看源尘,再看看槐然,忽然感慨:“这样的你们,到底,有什么可怕的?”

槐然和源尘皆是一愣,半晌,槐然坐起身:“妖,是会杀人的。”

“你的前世,八世之前,你就是被妖杀死的。”源尘轻轻说道。

莨攸一怔,愣愣的看着源尘。

“那一世,你善良的出奇,为了一个妖精,被另一个妖精割断了喉咙。”槐然目光艰涩,许久,开口道,“人有善恶,妖也有。习恶的妖,杀人杀妖,吃人吃妖,人有元气,妖有妖元,这些东西,对他们来说,都是修为的大补之物。”

“他们为的什么?”

“渡劫啊!”源尘冷哼一声,“妖艰苦修行,为的不过是渡劫,清修的妖,渡九次劫,便能成仙,习恶的妖,渡九次劫,便能成魔。”

莨攸只是凡人,源尘说的轻巧,而他听着,却是惊愕。

“古时,妖有妖帝,有妖国,与仙魔制衡,不想成仙,亦不想成魔的妖,依旧能做一个比普通妖精厉害些的妖,依旧活着。六界总有大战,妖受挫,退避山林,我们这些散妖,自然,就寻不到那妖国。”源尘的手搭在大腿上,轻扣食指。

“不过是传说罢了。”槐然轻笑,“源尘喜欢研究妖史,时常去些道馆窃书,再留下一些金银财宝。”

“传说,总不是凭空捏造的。”莨攸敛下眼,“若真有妖国,想必也是繁荣昌盛的样子。”

“夜深,回吧!”源尘看一眼莨攸,站起身,轻轻拂袖,面前的酒壶酒盏就消失不见。

槐然自树上跃下,率先向屋子走去,经过莨攸身边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早些休息吧!”

槐然踱步离开,慢悠悠的推开客房门,在这静谧的夜里,木门吱呀的声音格外清晰。

“我本不愿来,可阿然说,你与他甚似,我便来看看。”源尘缓缓走着,脚踩在雪地里,沙沙的响,“我既盼着,你是他,又盼着你不是他。”

“为什么?”

源尘已走至莨攸身边,她缓缓回首:“阿然为着他,几乎疯魔,痴痴傻傻,与她以往并不相同,而他的转世,又一世又一世的伤她,以我与阿然的情谊,我总该拦着阿然,我总该恨着他。可偏偏,他是个我没有办法憎恨得人。”

“那你觉着,我与他,像吗?”莨攸轻声问道。

“你本就是他,他本就是你,你说,你与他,像吗?”源尘轻笑一声,抬步离开。

她与槐然住一间屋子,雕花门将将推开,源尘便回过头来,雪花落在她的额间,她的发束,服饰,渐渐发生变化,直到她变回原来那副女儿装扮:“封莨攸,你莫要伤她。”

莨攸一怔,看着源尘缓缓关上门,只觉得脑仁疼的厉害,似乎从远处传来一道声音。

“郁召茗,你莫要伤她。”

脑海中偶有人影,嬉戏喧闹。

似是春天,繁花似锦,一女子穿着纯白的长裙,长发随意束起,坐在山泉便的青石上弹曲,莨攸瞧不见她的相貌,但听到的她的声音,清冷明亮。

“这曲子,填了词,就没了那种味道。”

“阿然只会哼取,若真让她唱,大抵会唱的不成曲调。”

“阿然是舞的漂亮,可她的舞哪里来的章法?一首曲子,她可以舞出许多步子来,皆随她高兴来着。”

“她本就是这样的性子,随性。”

“不晓得你从哪里来,也不晓得,你要到哪里去,只是,不论如何,你都不能拘着她,她最是随意的。”

“她说,你叫郁召茗。”

“名字不大好听。”

“郁召茗,阿然辛苦,你莫要伤她。”

脑仁剧痛,莨攸抱着头缓缓蹲下,直到这一阵剧痛缓过去,才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猛地抬头,面颊上却有两道清泪。

莨攸摸一把眼角的泪水,不知道,这到底是谁的泪。

是他封莨攸,还是,郁召茗。

莨攸扶着石桌慢慢站起来,雪在他的肩头积了厚厚的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