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折子戏 十二
作者:长安的糖      更新:2020-05-21 21:30      字数:3635

“嗯?难道公仪良不是给事中的独子?”叶木花奇道。

“闭嘴!”九青横了叶木花一眼。

叶木花挑眉:“那我的话留到最后说。”

九青没想到顾泉说的是这个,她向前踱了几步,说出自己的疑问:“你说王奉欺上瞒下,但你父亲既然能面见皇帝,相处之中皇帝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你父亲做间谍的事?若皇帝知道,那‘狡兔死,走狗烹’的不单指王家便还有皇帝!若不知道,我都要怀疑要么是王奉太过狡猾,要么是你父亲太过憨直。”

“但是……一个憨直的人怎么能做间谍呢?岂不奇怪?”九青道。

“从头到尾,我都觉得你一直维护你的父亲——如果他真的是你父亲的话……他是没有瑕疵的,善良的,淳厚的,忠心耿耿的,公仪,真的吗?”

公仪良不说话。

何苦渡转而向九青和顾泉磕头:“两位神使,不要问了!不要问了!求你们!”

她这样镇定从容的美人,如今却声声泣血,不知道哭了多久,发髻散乱,衣衫不整,仪态尽失,悲伤得这么令人动容。

九青一把搀起何苦渡:“何当家,我只知道我听了你的话觉得你有难言之隐,你若无罪,心甘情愿被公仪杀了,他就能从此了解痛苦吗?他报仇了以后,又该何去何从!枉杀无辜,他会背上多重的因果!”

何苦渡抬起那双美到让人叹息的眼睛,坚决地说:“我本就有罪!父债子偿!服毒自尽便不会让他背上因果!”

她会料理一切,不会让他的手沾上任何人的血,包括她自己!

他已经走歪了路,她就算死,也要把他拉回来!

九青一愣:“父债子偿?父母之错与你何关!错事又不是你做下的!公仪良,你当真是非不分,为了泄愤要滥杀无辜!”

公仪良依旧怔愣不语,内心似乎在激烈交战。

何苦渡疯狂摇头:“我从不无辜!事情到了这地步,不如杀了我干净!一了百了!”

九青真得动气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未明白,一个两个上来就认罪!

九青施了个安心咒,暂时按住了何苦渡,她问公仪良:“你所知道的真相并不一定是真的,何苦渡真的有害过你吗?若是有误会,何当家万一死了,你怎么办?你就能放下仇怨,了却这段因果?你不是公仪给事中的独子,又是谁?”

公仪良究竟隐瞒了什么?

顾泉静静看着公仪良:“难道要我替你说?”

公仪良遽然抬头,死死咬着嘴唇。

沉默……沉默……沉默……

公仪良惨淡一笑:“在场的也只有九青和木华不知道了。”

正神使必定知道了一切,他不说,正神使也会替他说……不如自己来说,旁人对真相多添一分,多减一分,他都难以忍受。

“死去的是我的哥哥。”

哥哥!难道公仪给事中不是只有一个儿子吗?

“其实话也没有说错,我的确是父亲的独子。”

九青一时间竟分不清公仪良是否在说谎!

“我父亲那样好的人,我不允许他有任何污点。”

他目光忽然放得很远,穿透了这间房屋,看到很远很远的以前。

他突然笑了一下,长时间的癫狂后乍然露出这样放松而风华绝代的笑来,竟令人心生怜意。

“包括我。”

“我不是公仪府的少爷,但我的确是父亲的独子。同时……”公仪良惨淡一笑,“我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我娘是一名歌姬。”

他会说的,只能是大部分,而不是全部。

他不想说,他是个怪物。

从他在他娘肚子里五个月起就知道外面的事情,他知道他父亲很疼爱他的母亲,为她赎身后就把她安置在一个别院里养胎。

当时歌姬舞姬的地位虽有提升,但仍为人所不齿,是下九流的勾当。父亲立志做文官清流,母亲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成为他的拖累,不肯让他纳进门。

她常常抚着肚子说:“娘亲很爱你,你爹爹也爱你。若你出生了,定要像爹爹,你娘很笨,不要像我……最好眼睛像他,鼻子像他,嘴巴也像他,脾气也像他……”

她摸着他的时候,他感觉很温暖,他感觉她很爱她,等他出生了,他一定要努力像他爹那样,他娘一定会高兴的。

但她偶尔又会忧愁起来:“不知道他们说得对不对……我那时候还太小了……我可能活不了了……但也好,你由夫人照顾更好,我实在是太笨了……”

他这时候听不懂,本能地害怕,本能地踢娘亲的肚子。

“哎呦!你好大的力气!好了……好了……我瞎说的……我会陪着你和你爹的……不过我不能妨碍他,我不能让他被人骂……”

他总是听到父亲叹气:“有什么要紧?别人若是知道我不把你纳进门,当做外室,流言蜚语岂不是更多?你乖一些,和我走吧,孩子又这么大了……”

他母亲摇头:“不行的,我身份太低了,不行的……”

他父亲总是和母亲很温柔地讲话,只有这时候才会愤怒起来:“众生平等,你又差什么!做什么瞧不起自己!你是……你是……”

他词穷了半天,才说:“你是很好的……”

“噗嗤……”

“别笑!我很认真的!君子以道德轻重人,你何必听小人的聒噪!”

“……但是小人难防啊……况且你家中已经有德儿了,你如何和他说?”

“……夫人会说的。”

“夫人也为难的,夫人是好人,我不能叫她为难……”

他听不懂这些话。

听懂了都是后来的事了。

他娘的预感成真了,生他的时候血崩难产。

那天夜里下着暴雨,雷打得轰隆响,外面风雨飘摇,里面产妇喊得声嘶力竭。

生不出来,怎么都生不出来。

他那时候听到雷声了,怕得要命,闭着眼睛糊里糊涂的,只觉得有什么在撕扯着他和他的母亲。

他声音宛若莺啼的母亲声声泣血,喉咙嘶哑。

最后,他母亲取了刀剖开了自己的肚子,是他自己爬出来的。

这样孱弱胆小的女人,为了自己孩子,竟然有胆子取刀剖腹!

这吓坏了所有的产婆和奴婢。

“救……救命!救救救救命啊!!!剖自己的肚子,孩子自己爬出来……都是……怪物!怪物啊啊啊啊!!!”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听到的第一句话。

他的母亲已经死了,紧紧闭着眼睛。

他坐在她旁边大哭起来。

他一句话都没和她说过,她就永远离开他了。

最后是一位夫人闯了进来,看到这样的惨况,她面色惨白,立刻就上前剪断了他的脐带,抱起浑身是血的他用外衣裹起来。

夫人站起来扇了瑟瑟发抖的产婆一巴掌:“好好说话!是做娘亲的救了自己的孩子,再说一句怪物我就拔了你的舌头!”

产婆瘫软在地:“是是,夫人。”

“你们接产不力,导致产妇难产而死,其罪难恕!”

满屋子都在磕头:“饶命,饶命……”

“知道怎么说话吗?”

“知道……知道了!夫人!”

她洗干净了他,把他抱到母亲身边:“你再看她一眼,你的命是她换来的,知道吗?”

她自言自语:“我早听过你,原来你长这样,真得很美,公仪有眼光。”

“没想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竟然是这样的。”

“怎么办?等公仪回来了,我要怎么和他说?”

他很快就睡着了,他很痛很困很累,一直在昏迷。

偶尔睁眼的时候总是一个男人抱着他,坐在树下不说话。

是他的父亲。

他知道。

他这样沧桑,这样憔悴,这样衰老。

快一年的时候,他能醒得久一点了。

夫人说:“公仪,你这样不行,带他回府吧,孩子也需要一个正式的名分。”

父亲摇头:“不行,他娘在这儿,她胆子这么小,我们走了,她会害怕。”

夫人说:“外面已经起了流言,你的官也不做了吗?!”

父亲摇头:“我哪里都不去。”

夫人气急,扇了父亲一巴掌:“公仪!别让我瞧不起你!”

他哇哇大哭起来。

夫人夺过他轻轻拍着:“别哭,别哭……”

她失望地看着父亲:“你曾经风华正茂,有鸿鹄之志,现在的朝廷已经乱成这样,你还是无所作为!你就算坐死在这里!老死在这里!她也不会回来了!她死了!她死了!她为了你,常年蜗居在这里连门都不出,公仪府一步都不踏入!你却这样浪费她的苦心,让她失望!”

父亲沉默了很久,抬起头的时候像一个孩子一样哭了:“我让她失望了?我让她失望了?她总是这么傻,笨得要死,我和良儿走了,她怎么办……”

夫人叹了口气,蹲下来和父亲平视:“我再叫你一声公仪弟弟,当初他死了,我也原以为我完了,我和肚子里的德儿一定会死的,我家不会饶过我的。我当时恨他恨得要死,恨他为什么失约为什么死了……他也是为了我才去前线拼命的,若不是你救了我,我真的已经死了……”

父亲缓缓摇头:“我们三人是从小长大的情分,是生死之交,我不会坐视不理,让你送死。”

夫人轻轻说:“旁人知道了都只会说我水性杨花,未婚先孕,你读了这么多书,能这样看我,我很感激。你要是怪,就必须怪我,怪他,要不是他不死,要不是你掩人耳目娶了我,如今你和她可能都不会落入今天的地步。”

父亲还是摇头:“我也赞同他上前线,是我要求娶你,要怪也要怪我自己。”

夫人说:“所以你看,这一切都怪不了谁,如今这个结局是所有的一切共同造成的,因果之论,不必我说,要细论起来,都没法过了。我离开他也会活下去,因为我有德儿;你离开她也会活下去,因为你有良儿。”

夫人把他递给父亲:“回去罢。”

父亲紧紧抱着他,很久以后才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