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节 备与臣(三)
作者:奥丁般虚伪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567

“呐,好好的衙门不待,非得跑田头来,新置的衣衫都泥花了,回屋秀玉又得念叨呢。”崔启年满脸汗,狗似地吐着舌头,拿手当扇子不停扇着风。

时值季秋,霜降初降,叶儿枯萎凋败,零零落落地缀在树枝上,鸦雀聒噪地鸣着,落到秃枝上,扭头缩翅,窥着一群群在土地上忙碌的农夫。

田间大半月前刚播下冬麦,农谚说“小麦盖被,多蘖大穗”,庄稼人正忙着碾田,把土泥压得厚实,再铺上厩肥,既确保地力,也免得麦种过冬时被冻死。

“够肥沃,明年开春了,保管秧苗长得粗壮。”李臣捻了块田泥,凑鼻子下嗅嗅,黏稠的土腥味窜入鼻腔,呛得他打了个喷嚏。

他刚赶着入秋时,颁了道告示,让县城附近的庄户,拿茅草和军营置换粪肥,平原驻扎着公孙瓒赠送的三百胡骑,还招募了千人新兵,日夜由二哥三哥操练,军令严,吃喝拉撒的都在营内,白糟蹋了不少人畜肥料,庄稼人给小麦田“盖被”,一般是拿老泥和茅草,但效果没厩肥好,个个喜洋洋的来换,而军营得了茅草,不但马能吃,也提前给入冬后准备了取暖的燃料。

“国相老爷,还有李功曹,都是善人哩。”乡邻都夸。

“虽是小策,却急民所难,百姓得实惠,账上也不需多支钱财。”简雍对此评价很高,“此策可为郡内惯例推行。”

功曹这职务,具体来讲就是郡府掌管人事,选署功劳的官吏,但兄长缺人缺将,事务繁重,一人得兼着数人的活计,主簿简雍又去了郡国内的聊城,然后还得转向高唐,统计各县冬播的种籽,库房的存粮,小半个月都没见他能回次屋。

一提到简宪和,李臣就觉得有趣,这人实在幽默风趣,搁后世去讲单口相声绝对没问题,忙里抽闲时,两人在县衙里逗趣,满屋子差役小吏都捂着肚子笑。

说起来,玄德兄长麾下的人,都是些没架子的,就算是云长兄,接触下来也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只不过李臣有点惨,上次入军营处理公事,末了关二哥皱眉说,“佐之身子骨不错,可武艺实在差劲,连庄稼把式都不如,乱世没个防身之技如何得了,便是宪和,虽为文人,昔日也曾持剑游历数州。”

从此李臣在练字之余——他虽识得隶书,却写不得——又多了项学业,一得闲暇,便得去讨教武艺,张三哥闻得此事,也来了兴致,活活被两个天生神勇的猛人操练得动弹不得,真真可怜,让不知缘由的旁人暗掬一把同情的泪。

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李臣喘着粗气,瘫在校场旁,骨头都作痛,两个哥哥觉得没过足瘾,提刀抡矛再战个百来回,叫人看得目眩眼花。

“老子是文官智将,不干你们这打打杀杀的勾当。”李臣自嘲似地想,然后一咧嘴,腰又疼了起来。

比起幽州钩子村,李臣确实在精气神上长进了许多,也是眼界得以开阔的缘故,在村庄之中,日日接触的均是农家小事,此刻在官邸中,耳闻眼见的都是郡国之要事,天下格局,政云变幻的消息也时常传来。

他拿出当年考六级写论文的劲头,贪婪并且系统地学习着一切,肯吃苦、善学,让他成长得很快。

这段日子他痛并快乐地过得很充实,心里也渐渐将平原县,将三位兄长,真正的当成了自己的新家和亲人。

其实初初结拜时,李臣多少还存在着后世人的心理,古人重诺尊信,言语既出,千金难移,将你当了兄弟,便真情实意地对待。

后人在这方面确实有些淡薄了,也不时新一见投缘,纳头便拜,总是小心翼翼地慢慢接触,时间长了,互相了解透彻了,才能成为朋友。

“喂,说话哩,捏着个泥巴块块干什么呢。”崔启年嚷,这懒汉也得了个小官,管着数个差役,来平原没几天,就和章家的秀玉成了亲,整日穿着新衣官服,乐呵得不行,屁颠屁颠的炕头县衙两边跑。

“我在想,等太太平平的过了冬,到割秧时,大伙都能过上好日子呢。”李臣托着腮,蹲田埂上,天候已冷了,吐出来的气凝成淡淡白烟。

“事想多了,头会秃顶哩,”启年笑道,对刘备,他是不敢这么讲话的,大概是觉得和李臣熟,有点没大没小的架势,“早点回县上吧,入夜便看不清路了。”

“也好。”新上任没多久的功曹大人点点头。

……

刘备正和李臣念叨着同样的话,“这才太平了几日!”他狠狠踢了下几案,令箭签文“哗”地散得满桌都是,怒气冲冲地在军营大帐中踱来踱去。

“因私怨而燃战火,起兵锋,视朝廷天子如无物,真真逆臣行径。”关羽摇头。

鲜血和死亡,通常是战争的导火索,罗马元老院中的谋杀,萨拉热窝的两声枪响,以及在大汉初平元年秋末的一支流箭,虽时间地点各不相同,但造成的结果是一致的。

奋武将军公孙瓒的堂弟越,在数月前率千骑前往豫州,与后将军袁术结为盟约,时袁术正与刺史周昂于阳城两军相持,公孙越恰恰死于周昂军中的流矢。

而周昂乃袁家故臣,刺史一职便是由渤海太守,邟乡侯袁绍表奏的,“吾弟之死,罪魁祸首便是袁绍!”公孙瓒愤怒不已,顷刻间率军三万直入冀州,同时让青州刺史田楷起兵响应。

这也便是公孙家与袁家,河北争夺的开始。

虽然抱怨老同窗的不厚道,人微言轻的刘备,除了踢踢桌子,暗自腹诽几句外,也只能苦着脸,随刺史田楷出兵。

“咱平原国总得留人守着,”刘备和二弟三弟在帐中商议,“还是让简雍暂行国相事,管好后方,至于四弟,嗯,先跟着宪和历练罢。”

“狗日的乱臣贼子。”他大声叹息着,不知是骂公孙瓒袁绍,还是在责备不得不同流合污的自个。

※※※

雉娘近日过得极悲苦,心里也凉凉的,没丝暖意。

倒不是夫君在物质上对她有所苛刻,而是冷冷的态度,自从来到平原,住进刘府,整整两月,除了第一日来她房里看了看,就再也没踏入门槛过,不是留宿在官邸,就是去军营和叔叔们操练新兵,纵谈国事。

她知道分寸的,男儿大丈夫,哪能沉迷于妇人闺房,也不祈盼夫君有多体贴,如果能多来几趟,陪着说说体己的话,她心头也好受些。

这儿不比钩子村的老家,出了堂屋就能隔着篱笆,和左邻右舍聊聊天,谈谈乡间琐事,她除了每日到婆婆单独住的别院问安,大部分时间只无处可去。

又不是个会享福的性子,一被人伺候就浑身不舒畅,只能把仆佣遣了出去,一个人坐到窗边,绣绣帕子,或者望着墙壁发呆似地虚度光阴。

“夫人有些傻愣愣的。”有回几个婢女在墙跟那私下嗤笑,她路过时听到了,也没生气,又怕吓到她们,不是苦出身谁会卖给别家当下人呢,闹出事来怪可怜的,于是蹑手蹑脚地顺原路退了回去。

偶尔怪人,不,是四叔了,要是寻着县衙忙完了公事,天色还早,会来府上看望干娘,顺便拐来自个这边,陪她闲扯些有的没的,讲讲最近县上乡下发生的趣闻。

她听着,微笑着,神情也活泛了些,仿佛又回到了在钩子村时的情景。

不知不觉,她开始盼着他来了。

雉娘不识字,也不懂得拿文人的话来形容自己的这种感受。

如果我们学着用诗人似的妙语美章来表述,那便是:

“对她而言,这是冷夜中仅有的暖光。”

※※※

ps:衙门在汉时应为牙门,为避免给诸君增加阅读成本,还是沿用衙门一词。

ps1:演义中公孙瓒从弟公孙越,死于冀州,被袁绍派人冒充董卓家将杀死,三国志中则是与袁术孙坚合兵,攻打豫州阳城,被流箭所杀。

ps3:刘备率军随田楷助公孙瓒讨袁绍,为笔者虚构,史无可考,但以当时之形式,刘备作为公孙瓒小弟的小弟,即便不出兵,也是会出点人力,或者口头上表示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