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节 舟娘(三)
作者:奥丁般虚伪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391

夜色渐浓,月亮似乎被云层裹就,在高远的夜空中若隐若现,连乳白清冷的光辉也变得朦胧不可捉摸,点点月色洒落下来,又被麇集的青色芦苇分割成一块块,琐碎班驳。

“咱沛县的巨野泽也有芦苇荡,依着山,大得很,连绵数百里呢,每逢立秋,眼里都是一片浩浩荡荡的黄,随着风摇晃呀……”妇人缅怀地说,已然穿好了衣裳,规规矩矩地坐在船头,大概觉得李臣和气,人也放松了,嗫喏着思乡的情怀。

不是迫不得已,没人愿意背井离乡的,外头千般好万般妙,也不及家乡的风清土美。

巨野泽便是微山湖,她嘴里的那芦苇荡在后世有个大号,叫水泊梁山,不论帝王将相,还是土匪好汉,沛国历来都是出人材的地界。

“唷,有机会得去瞧瞧。”李臣悠闲地把手放在头后,半躺在甲板上,随口回答。

“老爷是个善人,会有好报的。”妇人很感激,怯怯地垂着眼,手指甲轻轻抠着船沿的木头。

我们能看出这婆娘的性格挺柔弱,秀秀气气的,也不能指责她选择这种行当,毕竟在苦难面前,活着才是最重要。

“别谢我,就当咱突然发了癔,装道德君子,放着你这美娇娘硬不碰。”李臣自嘲,摇摇头,又瞅着月色,“酉时了吧,回岸边去,早先没用多少膳食,现在怪饿的,也不知客栈有没有宵夜卖。”

“呃,”妇人忙起身去荡桨。小舟好操使,轻巧巧地朝河畔驶去,她犹豫了下,边划边问。“要不……老爷去我家吃。离沂水不远。虽没啥好东西,可总比饥肠辘辘地走夜路要强,”似乎有些羞意,“不贵的,随便给些便成。”

“也不错。”李臣摸着下巴说,农家饭呢,如今在平原日子过得美了,吃惯了鱼肉粱米,倒有些怀念蒸麦野菜的味道。

他动了些恻隐之心,还准备趁机略多给点财货。做为一个萍水相逢的过客,也只能帮这么点小忙。

倒不是滥好人,只是身为男子,对妇孺和弱者应当有地怜悯。

“我很会做饭菜的。”妇人高兴地说,这么一来,不但能用正经买卖赚钱,还可以早些时辰回家。

待上了岸。崔启年早回来了,外褂搭在肩头,露出副排骨身材,意犹未尽,一见李臣就羡慕地低语,“乖乖,年轻后生就是猛哩。都这么久了。唉,咱老。比不得你。”

这龌龊话李臣听了笑笑,也不多解释,拍拍他,“走,先相随着去吃顿饭,你也该饿了吧。”

“你这一说,我倒真觉得饿了。”启年揉了揉肚皮。

路的确不远,逃荒的外乡人也没亲戚照应,野地林旁零零落落搭着十数个简陋棚屋,光屁股地娃娃泥猴似地在半人高地蒿草中嬉戏,发出不知愁地笑声,有老妪默默坐在门前,见人从面前走过也不张望,显得愣怔,还有个没柴墙的大棚子,里面挖着火塘,用土堆戳了个炉台,正透着暗暗的红光,大约是公用的厨房。

李臣问了下妇人,全是河畔那些舟娘的家人,虽说人爱扎堆,出外务工逃难都是乡里乡亲的一大帮子人,知根知底才好互相扶持依靠,但干这皮肉买卖不好让熟人知晓,这个临时的聚集点很少见到来自同一个地方的人,徐州各处的都有,口音也不尽相同。

“娘,你回来啦……”一栋棚屋的窟窿处——应当是没框没棂地窗子——伸出个脑袋,很快,方才的少女就“蹬蹬蹬”地迎了过来,土狗花豆追在她脚旁,一路汪汪叫唤。

临到面前,女孩刹住步子,伸着脖子瞅了会,朝后退了退,撇着嘴人也僵硬了,死盯着娘,仿佛在无声地责问母亲,“为何这个男人也跟来了?”

花豆连蹦带跳地在妇人身旁磨来蹭去,又发觉小主人没跟过来,站在几米外不动弹,摆着头左看右瞧,呜呜着扭身返了回去,趴到少女的腿边。“宝儿,回屋把锅端来,再拿碗盆箸子到河边多洗两道。”也许天暗,没察觉到闺女的神色,也可能是被生活折磨得已无暇多理睬女儿的情绪,向她去解释其中的辛酸,惟有视若无睹。妇人吩咐着,又露出为难的表情:自个居然忘了棚子里没席案,卖吃食,总不能让客人蹲地上呀。

“您瞧,这……”她窘迫地直搓手。

“没关系。”李臣大度地说,这算什么,以前在钩子村,都是随意寻个地头蹲下,几口一大满碗饭便下了肚,何况他也挺烦正儿八经地跪坐,久了膝盖骨咯着疼。

没一会,宝儿急匆匆地把锅拿了来,借着火塘的光,李臣才看清楚,这个女孩没想象中的小,看脸庞的轮廓,已经过了稚嫩的年龄,十六七岁知世情人伦的大姑娘了,容颜肤色随妈,不显黑,白得如上了釉的瓷器,光洁动人,让人惊叹,个犄角旮旯里也能出如此标致地人物。

按习俗,这年岁地女子早出嫁了,很少还有随着娘亲生活的,一想到方才在船里地情况,李臣觉得有些尴尬。

更尴尬的事还在后头。

“花豆,留在这。”她抬着装碗筷的簸箕,叮嘱土狗,似乎还残留着孩子气,认为有狗守护,大概那个男人不会再对母亲“不规矩”了吧。说罢,又对李臣龇牙怒视,露出尖尖的虎牙,似乎在警告,敢乱来的话就放狗咬你。

可惜狗还没长大,正贪玩哩,在火塘旁嗅来嗅去,被烫到了鼻子,呜呜地跑了出去。

又过来个四十来岁的汉子。驼着背,身骨单薄不像个干体力活的人,端着小半荆筐洗净的野泥蒿和山药蛋,瞧见李臣和崔启年便露出讨好的笑。腰弯地也更低了。

他放下筐子。凑到妇人那嘀咕着什么。没几句话就急了,无形中声音也扬了起来。

“一整日都没赚到钱?”

“宝儿她……”

“死闺女,白生养了,唉,也不知爹娘的苦,没钱,咱明天怎么活?”

“夫君你……你别发急,还有……有旁人在呢。”

起初李臣还以为是妇人的邻居,等听见了那对谈,顿时目瞪口呆。

原本认为这妇人失了当家的汉子。撑不起家中重担,才被迫无奈地去干舟娘,没料到,她男人活得好好地,而且还乐意戴绿帽让自个女人卖皮肉。

“做男人地,不能无赖到这地步。”就连崔启年这赖汉也震惊着嘀咕。

任何一个还长着地汉子,身体里还有点血的基本温度。都干不出这等事。

大概还是有些羞耻之情的,那男子眼神躲闪地窥了窥李臣,把嗓音压低了几分。

“喂,有肉食没?”启年恶声恶气地嚷,可能是气恼却又没由头发作,故意找茬,“都是些烂草根。哪有什么嚼头。”

“咱、咱本不是干食摊买卖的。没预备……”汉子低头哈腰。

“爷有钱,便看你赚不赚得走。”启年拍了拍缀于腰间的荷包。里面的事物“叮铛”做响,虽然都是些零钱,但瞧他摆显的模样,仿佛装着一兜金银哩。

“算了,去把山药蛋烤熟吧。”李臣拉拉崔启年,他也觉得厌恶,但瞅着妇人可怜兮兮的,不想让她再多添难堪了,吃完饭快些走人呗。

似乎悟到了客人的情绪,汉子垂着头,快步走出棚子,却又突然一拍巴掌,喜道,“呀,有肉、有肉的,新鲜得紧,火塘里多添点柴,能烤得皮脆肉鲜,就是价钱……”

“那便快点去做,吃得美意,少不了打赏你地。”启年赶蝇蚊似地挥挥手。

“咱家哪来的肉食?”妇人正在拿烧火棍扒拉着山药,闻言奇怪地问道。

“你别管,我这就去弄。”汉子四下张望着朝屋子后寻去。

没几分钟,黑暗中突然传来一阵凌厉凄惨的狗叫,妇人“啊”了声,才明白过来,急得大喊,“不能杀花豆,你不能……”

她手忙脚乱地扔下烧火棍,哭嚷着冲了出去。

为时已晚。

汉子骂咧咧地走过来,提着团血淋淋的小东西,妇人在后头边哭边追打的,连抓带踢。

“宝儿就这么个玩伴,可疼惜了,杀千刀的贼汉,不如杀了我吧。”

“养条狗有屁用,人都活不了,还管它的死活,这可是钱呀……啊,疼疼疼……”汉子瞪眼怒骂,扬起,刚抬起来,就被人紧紧握住,捏得生疼,不禁喊叫起来。

“你……”李臣想给他几拳,可有什么用呢,狠狠打一顿就能让那母女俩过上好日子?反而汤药费用还会增加她们地负担。

他无奈地想着,松开手,从荷包里摸出些银子,扔到地上,“等年景好转,回沛县家乡去吧。”又对启年说,“走呗,今儿都遇到些什么烂事啊。”

“谢老爷赏。”汉子埋头半趴着,在泥土中摸着银钱,欢喜得脸都歪斜了,“这狗肉……”

“我不要,你家留着自个吃吧。”

李臣转身欲走,却望见那位叫宝儿的姑娘,正愣愣地看着这边,本就白净的脸,此时苍白得宛若透明。

然后是碗盆摔碎的声音,以及,少女从心窝窝中发出的痛苦哀嚎。ps:嗯,有读者说我犯巧遇太多的老毛病了,接受教训,日后会避免再出现这种剧情的。

不过我倒不是单纯为了给小李子制造艳遇,玩什么母女。

按老套地说辞:这便是日后一切骚动和祸乱地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