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节 青州贼(二)
作者:奥丁般虚伪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076

稚娘过来时,甘梅正抚摸着案前的布料,琢磨着该如何下剪,以前家里没条件,以她的年龄学女红晚了些,所以得多练练,免得日后被人笑不够闺秀,丢了娘的脸面。

一见她来了,姑娘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迎了上去,满脸笑吟吟的涟漪。

不是谄媚,甘梅真心实意地觉得稚娘是个好人,起初在她心目里,官家的夫人都是端庄但挑剔的刻薄人,哪怕你再小心谨慎,也得寻点歪事来叱责,好展现出自个驭下的手腕和气派。

但她很快就被夫人给折服了,甘梅性子敏感,所以格外能察觉到旁人的冷暖,稚娘对她好,对她亲热,是出自内心的,不是虚伪。

甚至还有点母爱似的温柔,虽然比不上亲娘那么强烈,但还是让甘梅感到眷念和亲近,像丝丝泉水湿润着姑娘有点干涩的心

她喜欢稚娘温暖暖地对她笑,有次学绣花时,劲用得大了,差点刺穿手指,十指连心,疼得紧,稚娘也不嫌血味腥,拉过手就把她的指头含在嘴中,等止住血,又细心地包扎,连连追问,“还疼么?”

一下子姑娘的泪花就涌上来了,盈满眼眶,抽泣地说,“小时候,我摔倒了,擦破了皮,娘也是抱住我,在伤口处亲亲,说亲过了就不疼了,宝儿乖,不哭。”

那天她睡稚娘厢房里,两人挤在一道,叽叽喳喳说了半宿话,说起了在沛县时的日子,还提到了花豆。

“启年叔也真是的,非要吃什么肉。”稚娘抹着泪,骂道,又揉着甘梅的脑袋。“现在天冷难养小活物,开春了,我让人送只狗崽来。”

从此以后。她俩就像已相处了十来年的家人般,亲密无间了。

其实说起来,稚娘才多大,今年虚岁刚二十,两人抛开身份上的不同,正是能互相说上话的年龄。

私底下甘梅都是唤她为崔姐姐,这是稚娘坚持的,毕竟喊姨娘什么地太不顺耳,好像显得多老似的。

“四叔和你娘呢?”稚娘先没进门,有点羞涩地瞅了瞅内室。

李臣这几日明显晚起了。家里人都体贴地不多打搅,刘大还特意叮嘱过,衙门若有攒集下来的公事,都送他案头来,亲自处理,好让兄弟在温柔乡里多休息段时间。

所以稚娘怕他还没起床,撞见了人家地私隐事,可得臊死人。

“爹天微明时就去县外军营了,娘刚熬了罐木耳枸杞汤,给老夫人送去了。炉台应当还有,我去给端碗来。”说着甘梅就起身要去厨房。

“我吃过膳食了。”稚娘拉住姑娘,似乎松了口气的样子,表情一瞬既逝。又笑道,“今儿准备教你绣鞋面。贴脚的事物,所以多下隐针,不然咯得疼。”

甘梅看在眼里,心下有些奇怪。

“昨天叔父又没睡崔姐姐房里么?听爹爹说,是要商议什么要事,郡上的官员都要过去的。”姑娘寻思,她有心眼,府里大大小小的事,一点蛛丝马迹就能揣摩出真相。“否则不会不知道的。”

但……为何要流露出那般表情。仿佛崔姐姐不想见到她的爹娘。

她掩盖下疑惑,规规矩矩地跪坐到稚娘的身侧。仔细学起绣艺来。

瞅着甘梅聚精会神的脸,小媳妇儿轻轻叹息。

她清楚,自己额外对这姑娘好,是因为四叔那个冤家。

甘梅是他地闺女,把这姑娘当成自己女儿般地照料,似乎小媳妇儿能从中得到点慰藉。

就好像,甘梅是她和他一道生养下的……

稚娘不敢在朝下想了。

天际泛着丝丝鱼肚白时,校官在一堆堆军帐间奔来奔去,扯着喉咙嚷道,一辆辆架子车堆满了粮秣、木革和羽箭,因为前几日已对士卒说清楚了,要去北海协同剿黄巾,所以望着如此之多的辎重也不奇怪,两千多兵很快就提着各自的军械,在伍长的带领下朝校场赶去。

“狗日的,还睡?信不信老子踢你娘的屁股?”

“跑快点,误了时辰,张将军的鞭子可不饶人。”

脚步声、叫喊声、武器和皮革间的碰撞声,顿时一片喧哗,惊飞了营地附近秃树丛子里的一窝老鸦。

刘备半蹲着,拿手指头在土地上划着道道,正拔营出发地关口,一时找不到筹具,他拿幽州乡下的土法子算着沿途军耗的大概数字,虽然简雍早拟好了章程,但他总忍不住反复再核算几次,这也是刘备解除紧张感的方法。

毕竟平原这趟连家底都搬出来了,几年来劳心劳力,牙缝里节省下来地家当,一旦有意外,他刘备就得被打回原形。

“四弟,那文举公以两万精兵伐贼寇,已然绰绰有余,咱有必要赶得这么紧么?”刘备拍了拍手掌上的灰土,“而且冬季出征,必定是呈兵于边界,防备流寇缺过寒地衣粮,大肆入境掠夺,只要堵住了,等到开春地化,以壮兵攻疲寇,顷刻间便能扫荡一净。”

他久用兵,说起来头头是道。

“我担忧的不是胶东一地的乱民。”李臣回答,即便是印象里,孔融此次剿匪,也差点落得城毁人亡的下场。

时局也符合他的猜想。

青州农事荒废以久,早年公孙蓟侯势大时,还能照料一二,幽冀两州的军备米粮赶着送来,支撑着田楷尚能与袁家一战,但现在,他公孙瓒即要防着袁绍,又得应付幽州牧刘虞在政治上的压力,自顾不暇,哪里还有余力来给田楷擦屁股打援手?

贼寇也是越来越多,剿之不绝啊,官府也没钱没粮招安,只能眼睁睁地瞅着贼人的队伍越来越壮大。以至于其成了整个黄河流域的祸乱之源。

各处地官吏,一听闻青州流民四个字,便都头大如斗,盼着这群如蝗虫般四处讨食地祸害,千万别来。

徐州以开阳太守臧霸为主将,重兵布境,严防死守;冀州公孙瓒在的时候,杀败过入境抢粮地青州贼,现如今袁家接了手,也是毫不妥协地驱逐。

此时几十万流民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只能在青州这个穷窝里互相抢,冤魂痛于幽冥,疮痍被于草棘,饿殍毙于荒郊,全州的局势糜烂至斯。

在另个时空,刘备宁可舍了经营多年的平原基业,也要投靠素未谋面的陶谦,何尝不是觉得这烂摊子已是人力不能扭转的了。

日后流民在本地就算抢也抢不到吃食,被迫入兖州找活路,被曹操先剿后收,既成就了魏武的一番事业,也终于还了荒芜千里的青州一个太平。

刘备跺了跺脚,“愚兄倒希望贤弟别一语成谶,北海再乱,青州就真没处安宁地界了。”

他大概觉得这话题太沉重,和缓气氛似地说,“才纳妾没多久,也不多陪陪婆娘,早生个大胖小子,虽不是嫡长子,但终究是开枝散叶了,别学我,忙得连寻妾的空闲都无,到现在都抱不上崽娃。”

刘大的话里很明显地表露出他和稚娘间的冷漠生疏,李臣装着没听明白的样子,咳嗽了声,“兄长说啥呢,嫂子说不准往后能给我一口气生几个小侄儿,嗯,名字要取得响亮,长子名封,次子名禅。”

“封禅封禅……”刘备以为是在安慰自己,笑着念叨了两遍,连连摆手,“太逾越了。”

正说道间,关二驭骑而至,翻身下马,抱拳道,“兄长,平原各县的粮秣库存大约都已调来,不愿离乡的地方乡勇均以安置。”

又望向李臣,“四弟,怎地不呆在府上,新纳得美妾,多休息阵也是应当,军事自有我和老三来操持。”

刘备大笑,“果然是兄弟同心,说的话都是一样的,佐之啊,全部准备妥善,还得两日,你就听兄长们的话,去歇歇呗。”

“我也想,就是闲不住,”李臣蹲下来,摸了把泥巴,在掌心里捏捏,“虽然心里明白,平原难做基业之地,但真要离开,还挺舍不得,毕竟,这两年来,已经把它当成家了。”

闻言,刘备也沉默了下来,一屁股坐下,轻拍着身下的土地,良久,只是小声说,“仓房的库存,我都留了些,到时分发下去,好歹让百姓过个肥冬,往后我刘玄德,再也庇护不住这方水土,这父老乡邻了。”

甘梅咬着唇,将稚娘留给自己做参考的几张鞋样,在手里翻来覆去,陷入了沉思。

“宝儿,这针线活慢慢练,别熬伤了眼水。”季兰在堂屋外喊。

“喔,我知晓的。”她回答了声,想起了什么,一哧溜站起来,埋头在炕下翻找着,将爹穿旧的靴子寻了出来,对比着尺码,然后,她惊讶地张大了嘴。

戏水的鸳鸯、围着红花飞舞的彩蝶、藤蔓爪蒂……各种各样繁缛华丽的纹样,在甘梅眼前晃荡,几欲让姑娘无法呼吸。

“不会吧,大概叔父的脚,也是这般大。”她似乎发现了某件极为可怕的事,呢喃地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