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税吏(二)
作者:奥丁般虚伪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8788

“梁孝王好营宫室苑囿之乐,作曜华之宫,筑兔园。”说的便是西汉梁孝王刘武,在开封东南边所筑的三百里梁苑,紧挨着城池,时隔两百多年,除了几处做为官府公产的园子,以及一些当地富户修建的别院,昔日华美秀丽的亭台楼阁、雅致景观都像步入迟暮的鲜花,衰败凋零了,唯留下些沁人心扉的诗赋在士子们的嘴里穿唱。

“庞伯,驿所快到了,因为沿用了昔日梁苑的一处园子,所以环境比一般的驿站要舒适许多。”

“麻烦李大人了。”管事脸上依旧挂着那种习惯性的献媚笑容,道道皱纹顺着眼角蔓延开,方才打听过,他姓庞名治,看来是从小就开始服侍庞氏的老人,连姓都随了主家,资历老受信赖,旁人都喊他为庞伯,李臣也跟着叫。

既然县令老爷发了话,说看在陈群公的面子上,要好好安顿,李臣琢磨了会,干脆将车队带到了开封驿所,既僻静,离南门也不远,换平时不是持公文的兖州官吏都不得入住。

喜得庞伯连连称谢,私底下说让人多备了份薄利,等会好酬谢李大人的车马劳顿之苦。

沿路李臣暗中观察,车队的护卫颇为精悍,世道弭乱,商队又带着大笔财货过州越府,多有护卫防身也是常理,没什么可疑之处。“虽然开封离司隶的边境不远,可我还没去过洛阳呢,不知现在东都是什么模样。”

“唉,一言难尽,路过洛阳时,老汉还在断壁残垣前很是落了几把泪,永怀河洛间,煌煌祖宗业啊,那么繁荣的几世帝都,说烧就烧了。”

“这一路好走么?”

“倒遇到过几股流民。所幸对方人不多,有惊无险。”

“准备去哪里?”

“兖州被曹公治理得太平,想着多逛逛。”

两人闲扯着。小半个时辰后。就瞧见几棵硕大地槐树。当年建梁苑时栽下地。如今长得古拙粗壮。绿荫如盖。驿所就在树后。恰巧无人入住。只有三两个驿吏在门前清扫着台阶下地积水。以前打过几次交道。都认识。看见李臣就迎上来。“李税吏。有几日没见着了。”

“辛苦了。刚才那雨真大。”随口客套了几句。李臣指着庞伯说。“县令大人地指示。让他们在驿所暂住几日。”

庞伯也是识趣。吩咐随人。“给这几位兄弟备点酒钱。”

驿吏们喜笑颜开。连连说。“客气客气。”手脚也麻利了许多。引着诸人停车下货。把马牵到马厩。

“夫人。到了。”庞伯在那辆马车前。神情卑微地躬身轻说。“总算到了。颠簸得腰痛。还不如骑马疾驶来得畅快。”那女眷地声音出乎意料地朗爽。还没等下人拿来下车垫脚用地小圆凳。自己一把推开厢门。跳了下来。身手敏捷。不像是个久居深闺。身体羸弱地大家闺秀。

满目地火红色耀花了李臣地眼。是个二十多岁地女子。乌黑地发披在肩头。只拿根头带系着。漂亮地丹凤眼。眼角呈现着上翘地弧度。显得人泼辣。眸子很亮。当望向人时。对方会觉得自己被目光刺到。

似乎她极喜欢红色。衣裳、腰带连同靴子都是娇艳的大红。民俗里红色太过喜庆张扬,又讲究含蓄为美。除了出嫁当新娘子,极少有姑娘平常时如此穿着打扮。

盯着女眷看太过失礼,李臣很快将注意力移开,正准备去和驿吏们闲扯几句,等收了谢礼就走人,才迈出几步,听到身后那女子说,“这里离扬州到底有多远?”

“夫人……”庞伯的声调拔高了几度,大概是觉得行商在外,随意泄露自己的目的地有些不妥。

“整整大半年了,也不知夫君被那小贱人迷成什么样子。”

“还得过豫州,夫人别急,有话回屋在慢慢细说。”

耳朵里听着,李臣却没停步,免得有偷窥旁人家事之嫌,心里有些好笑,这婆娘是个没什么心机藏不住话,又好吃醋的主,一嘴一个小贱人的叫着,大概是在骂她汉子纳的新欢吧。

不过……扬州?

听了只言片语,李臣摸了摸下巴,不停动着心思,正是他想去的地方,现下地局势,就算有足够的旅费,路上也不怎么太平,如果能跟着一支全副武装的商队走,可以避免许多麻烦,安全上总比和雉娘两人一骑来得有保障。

真是个从天而降地好机会,若能抓住,必将事倍功半。

但就算他开口,对方也不会接纳,没哪个行商的车队会随意带着外人上路,别看现在庞伯满口奉承,等出了开封管辖的范围,他个小税吏连个屁都不算。

“我在开封城当税吏,不就是为了攒去扬州的钱么?”走到拐角无人处,李臣停了下来,暗自琢磨,“如果能想个法子,混进车队,就能省许多工夫。”

谢礼是盒枣糕,足足小半斤重。这里面透着送礼的学问,不会连着几次都送贵重之物,否则活像个冤大头,还会把别人的贪心勾起来,导致壑欲难填,平白地多招惹是非,而且送这种精致吃食,显着有股温情,容易拉近关系。

那庞伯倒是个八面逢源的人精。

如这种人,不是有求于你,或者施以重恩,极难求他办点事。“我上哪给人家恩情?”李臣头疼。

天黑后关城,瞅着太阳快沉了,想着没必要再回西门,李臣提着食盒打南边入了城,路过酒铺时刚准备买点甜米酒,回家后配着枣糕享受一番口福,里间却有人在喊他。

“本家大兄弟,来喝几盏。”

李顺和那几位门卒刚收了班,正在吃酒呢,方才得了笔外财。席上的菜肴格外丰盛,连酒都开了一满坛。

“好咯。”李臣也不客气。

刚进去坐下,有人就抽着鼻头问,“唷,啥好东西,闻起来一阵甜香。”

“商队送的吃食。正好和大家一道吃了。”

“就知道吃。”李顺边责怪边给李臣倒了杯酒,又凑到他耳边,“那匹素刚卖了,一共四百钱,按先前说好地,你拿一百走,就搁在我家,随时去取。”

“嗯,难道我还信不过顺子哥。”

半斤重的糕点没小会工夫就被消灭了个干净。边说边聊,酒过三旬,汉子们脸上都漂着红晕。男人一喝醉就喜欢谈婆娘谈风流韵事,当兵吃军饷的没多少机会碰女人,一来二去话题扯到了曹州牧的身上。

“州牧大人那叫个真风流呀,我听人讲,哪怕行军打仗,他帐里都缺不了妇人。”“啧啧,这才算爷们。”

这曹孟德处事严厉公明,行事雷厉风行,千好万好。就一点,好色了些,他又是个潇洒人,不像那种道德先生,招妓都支支唔唔地说些“子曰,食色天性也”之类的话,寻欢作乐从不避嫌,遇到合心意的第二天直接装车带回家养着。

别的官吏也就是偏房多了些,他丫地直接开后宫了。

时间久了。这事连军中底层都传了遍,不过大伙儿都是羡慕和敬仰,“醉卧美人膝,醒掌杀人权”,男儿大丈夫正当如此嘛。

“听说曹纯将军要来开封军营里选拔勇士了,百里挑一,说啥要满营皆弓马娴熟的精兵,号虎豹骑,只要能进去。一日三顿肉绝不含糊。小兵地俸禄都比得上一营之长,好多人摩拳擦掌呢。”说完婆娘。又谈前程,李顺醉醺醺地关了门,神秘兮兮地讲。

“按我说,李顺大哥的武艺准能选上。”旁人起哄道。

“虎豹骑虎豹骑,名头威风,还不是得拿拼?别咱看守城门的职卑,总比冲锋陷阵来得安稳。”李顺摆摆手,“咱还想着日后学曹州牧,多娶几个婆娘呢。”

李臣正不雅地脱了上衣,露着肚皮躺榻几上醒酒,听着众人的谈笑,突然一把坐起来,人也清醒了大半,“有法子了!”

“一惊一乍地,莫非你也想进虎豹骑?”李顺笑道。

“不是,顺子哥,我不是有百钱在你那么?”

“怎么了?要拿现在就能去,夜快深了,也该歇息了,明儿还得起早。”

李顺摇摇摆摆地站起来,刚想招呼店家来散了酒席,李臣拉住他,低声说,“顺子哥,那钱我不要了,就求你带兄弟们帮我唱出戏。”

“唱戏?”

“我有个老叔在扬州,膝下无子无女,不久前报口信说病重缠绵于炕上,恐怕不久于人世,心里记挂着想去为他送终,但顺子哥也知道,现在满地都是劫匪盗贼,哪敢随意远行?正好听闻那商队也要路过扬州,想结伴而行,但要是直言不讳,想必对方不会答应,”李臣半真半假地解释道,“所以先得吓唬吓唬他们。”

“这点小忙,难道我还收自己兄弟钱财?”李顺拍拍胸膛,“好,咱们就吓吓这群商贩。”

雉娘守着门,夜半时分,才看见李臣脚下有些蹒跚地回了。

“和同僚饮酒了?”她踮着脚给汉子擦了擦脸,“酒多伤身,少喝点。”

“应酬,没办法。”李臣喝了几碗凉水,醒了醒神,又说,“阿雉,明天你清点好行装,好携带的家什都预备好,咱们应当能去扬州了。”

“可路费……”

“我刚想了个法子,能管用的话,最迟后天就能上路。”

他看到雉娘低着头,知道女人心里想什么,安慰道,“这家才住了几个月,别舍不得,迟早我们能安稳下来住一辈子的。”

“嗯,你去哪,我就跟着。”雉娘说。

第二天深夜,李顺带着李臣和雉娘摸黑到了城门,守城门的都是李顺地熟人。自然放行,反正许出不许进,要再进来天王老子也得等天亮了,不算坏了军规。

庞氏商队地管事庞伯年老睡浅,又念着心头间的那件大事,在炕上辗转难眠时。听到外头一阵忙碌地脚步声,老人警惕性高,连忙爬起来,披着外衣高声问,“出什么事了?”

“那日地税吏来了,说有急事要和你老商议。”

“急事?”老管事面色一沉,他以为对方是想来再讨点好处的,不由冷哼道,“区区一郡一门的小吏。如此贪婪,真当我怕了你么?”

在脑袋里转了几个念头,收敛住心情。又露出奉承地笑容,“快去请他进来。”

“庞伯,大事不妙。”李臣散着头发,显得一副刚赶了远路的焦急模样,“曹公要来开封了。”

这句话大出庞伯的意料,他不禁愣道,“可是兖州牧大人,但……这又关我商队什么事?”

“你家那位夫人,可是在外人面前露过脸?”李臣急切地说。“怎么在县衙的例会上,县令说曹公遣人前来下了令,要选些妇人去服侍他在开封时的起居,正当众人议论开封哪家有美女时,席上有人提到,驿所那边不是住着个颇为娇媚的外州女子么?”

这话简直是太贬低人了,若曹操听到,必然要拍着腿直骂娘,大怒道。“我莫非和你有仇,何苦坏我名声?”

但说回来,这腥臊勾当曹操还真干得出来。

庞氏乃商贾之家,各地知名官吏地喜好兴趣多少也有些收集,以便讨好贿赂,曹黑子当初也在司隶洛阳混过不少年头,他的这点儿癖好,庞伯也从主人那里略有耳闻。

如果是别人,比如有人跑来报信。说养浩然气的孔融孔小夫子见色起意。看上你家夫人了,那庞伯决然不信地。立马唤家仆来将骗子乱棍撵走,但换了曹操那狗日的好色之徒……

服侍日常起居?骗小孩子呢。

先入为主的情绪下,庞伯一时也乱了阵脚,骇道,“夫人性子慷慨,好动不好静,早晨是有官员入住过驿站,与夫人打过照面,没想到……这该如何是好啊。”

他却是不知晓,那所谓的官员,是李顺找人扮的,驿所小吏也是自己人,故意将庞家夫人引来,两人在院中碰了一面,好让李臣的谎言更为可信。

任凭你老江湖,也斗不过地头蛇。

“曹公一时半刻也来不了,县令还说暂且不急,不如你们连夜动身,能逃过一劫。”

“多谢李大人仗义,我……”庞伯叫道,“快去准备一千钱,以答谢大恩。”

“难道我大好前程,就是为了钱么?”李臣气得一拍桌子,“我李某虽不才,平时在小节上多有孟浪,但也知道大义,曹公沉迷美色,非明主也,我正欲舍了官职,远走它乡,念叨着当日在城门时,你礼仪颇重,又替我在县令前隐瞒收取谢礼地恩情,所以才折转来报信。”

要是在以前,庞伯听了这话,不禁会暗自讥笑,“你个不入流的小吏,也配说什么非明主也?”

但现在,看他肩头挂着行囊,的确是辞去了官吏之身,再怎么是小吏,也比重当平头百姓要强啊,心中仅存地怀疑也烟消云散。

“我见大人还有家眷在外,难以疾行,如不嫌弃,可先随我车队一同走。”

“如此也好。”李臣点点头,暗中舒了口气。

日上三竿之时,连奔了大半天的商队,在河畔扎营休息。过了会,一骑顺着沿途的记号跟了上来,人马皆是大汗淋漓,见到老管事就说,“天亮时却是有打着曹字旗号的大队人马到了开封城,我怕被当成细作,不敢久看,急忙回来禀报。”

那曹字旗号却是前来募兵的曹纯,庞伯无从得知,揉着酸痛的膝盖说,“看来那税吏所言非虚,唉,真险些坏了主人托付的大事,没将夫人送还给奉先公。”

“哼,姓曹的意图对我无礼,迟早,我男人要替我抱这大仇。”那夫人插着腰怒骂,又说,“我并州女儿从不欠人恩德,这就是感谢那位李家郎君。”

她真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话音未落,人就揭开帐幕冲了出去,急得庞伯在身后直叫,“夫人,人心善变,不可不防,千万别泄露了身份。”

李臣正在吃商队送过来地饭食,眼前一花,看到那个穿大红衣裳地妇人猛地冲到了自己面前,差点被哽到。

“今日之事,我记住阁下的恩情了。”对方如男子般抱拳躬身说,“你为我失了官职,等见到我男人,必十倍相偿。”

说完后,突然又愣了愣,语气变得哀婉,“有那小贱人在,也不知他还听不听我地话了,当初情急,宁可带小贱人先走,也不愿等等我……”

叹了几口气,她的情绪变得落寞,“我姓严,总之,我会报答你的。”

直到那严夫人走了,李臣还没回过神来,心里想着,“到底这婆娘在说啥呢?”

小小一个城门税吏弃官出走之事,在开封城衙门里,只是被众人偶尔拿来当话题谈谈,并没引起多大动静。

时间久了,他们连小吏的姓氏都忘了,只是说,“那家伙发瘟哟,有官不当。”

唯一还记得李臣的,也只有李顺等寥寥几人了。

“顺子哥,最近手头紧,那李臣不是还放着一百钱在您家么?不如……”

“不如啥?什么李臣,没个分寸的,叫臣大哥,”李顺吼道,“咱当兵拿饷地,多少得懂得义理,哪怕过个十年,这钱也得原封不动的还给人家。”

骂完人,他又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本家大兄弟真把我当外人,有事憋着藏着,明明是不想当官了,走就走,说那通探病的鬼话,骗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