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赐名大国虢与秦(二)
作者:FazoR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684

四月初,江桢副手自皮岛返回宁远。

靳枫阁,年三十余,生的貌不惊人,极为质朴,很容易将其与寻常农夫混为一谈,浑身上下全无一丝军人习气。他本是宁远土著,自幼家贫,倒也算略读了几年书,识得几个字。

江桢是在极为偶然的情况下,发现此人的,结果与殷雨庭商议许久,终是决定招纳他做不在册的侦骑教习。当然,这不是说靳枫阁须得为士兵授课,他本是因了在沙后所营房中,能够迅速整理归类各种文件,才被江桢看中,要的是他的洞察力和归纳总结能力,别的便不谈了。

“江大人。”一路风尘仆仆,先不回营房,便来拜见上司。

江桢忙上前扶住,“你辛苦了。”一面小厮沏了茶端上来,却是上好的青茶雨前毛峰。京中同乡惯做茶叶生意,徽、浙、闽一带都有他家铺子,宫中贡茶也是他家的营生,今年的新茶使了快马专递到京,又专门送了二十斤到辽边,说是先将就着自用或是送人都使得。江桢已是送把上司、同僚十多斤,自己只留了不到四分之一。

寒暄片刻,待靳枫阁坐定,江桢便着急询问,“朝鲜情况如何?”

“一团糟。”靳枫阁摇头,“建奴在二月便实际上已经停止进攻,先派了刘兴祚去江华岛,原昌君整日为了凑足物品跑断了腿。朝鲜本就贫瘠,自打万历年间倭寇入侵以来,就没缓过来气。后来东江时常征收,这次又被阿敏放纵部下掠夺,王都附近简直是哀鸿遍野。”

江桢冷笑:“朝鲜也太不济,竟然一点抵挡之力都没有,也难怪阿敏瞧不起他,一面议和一面劫掠,朝鲜国主又能如何?”

“可不是这么说来着。”靳枫阁留了一脸胡子,蓬松松一团,看着甚是孔武。他弯腰自靴筒里取出一札纸笺,道:“这是今年以来朝鲜、东江各处哨卒汇报,大人请看。”

他靴子上沾满泥污,袜子倒是雪白干净。江桢留意他举止,觉着与往常也没有什么不同,心里遂接过纸笺,打开来,原来都是些大小不一材质不同的纸片,想来是各处哨卒抓着什么就用什么,沾了水渍的有之,落了点点血渍的有之,残缺不全的有之。

谍报已经是按时间先后顺序整理过了,江桢屏息细细看了,许久方道:“你一会儿将各处报上来的缺员统计一下,我会向巡抚大人请赏并抚恤之事。”靳枫阁应了,躬身退下。

江桢待他退下,闭目想了又想,忽的命江虮子过来研墨,将谍报用蝇头小楷密密抄在竹衣纸上。他写字速度一向极快,又是从小练习的一手好小楷,不过掌灯时分,也就全都抄录完毕。前后也就用了三个时辰多一点。期间只江虮子进来研墨,送茶点,其余人等一律不得入内。

洋洋洒洒二十多张竹衣纸,就算竹衣纸薄如蝉翼,折叠起来也是厚厚一叠。用不起眼牛皮信封封了,写上“宁远维周”字样,也不写收件人,使火漆封了口,盖上印戳——是早先朱琦琛送他的一枚兽纹印,滴溜溜寸许大小,古朴青铜质地,处处铜锈,听说是汉朝古物。

江虮子问道:“爷抄这个,是要送去哪里?”

江桢不答,只道:“唤马三三进来。”

少时马三三进来,道:“大人有甚么吩咐?”

“送去给四爷。”江桢简短的道:“路上小心,快去快回。”拿了二十两银子与他路上盘缠,又给了他辽东塘报急送腰牌。再三叮咛:“信一定要亲手交给四爷,腰牌更加不许丢了。事关重大,小心为上。”

马三三领命而去。

安平问道:“二叔怎的将谍报送与四爷瞧呢?万一被人参上一本,小则丢官,大则下狱,也是有的。”

江桢轻笑道:“安平你又忘记了,镇国将军很得皇上的宠信,这些又算什么呢?”朱由郴——或者不如说是朱琦琛——从来未曾教他送谍报与她看,他这完全是自作主张,心中不免忐忑,不知做的对还是不对。

“虽是宠信有加不错,但是,宗室不可参预朝政,这更是朝廷大忌。”

江桢只略想了想,便道:“陛下虽说登基数年也不曾理会朝政,可是,并不是那种完全昏庸的主上,宠信四爷,定然是别有用意的,不然的话,拿甚么与那位对抗呢?”

安平喏喏。

江桢又道:“我也只在你跟前说说,这都是猜测罢了,做不得准,若是传了出去,才真是笑话。”

辽东巡抚袁崇焕多日来连续召见各处部属,泰半是为着建奴进攻朝鲜一事烦忧。

袁崇焕与殷雨庭如此说道:“我之所以不肯出兵援助东江镇,一半是因为朝鲜已经必败,再发兵与事无补,何况建奴尚有重兵在前线,我又怎么可能贸然派出军队,分薄了宁远的防御?另一半也是为了,大小凌河一带尚未修葺完备,不若趁这个机会,建奴无暇顾及,正好加紧修筑工事为上。”

殷雨庭自然要连声称是,云“大人英明”。并道:“建奴此番攻打朝鲜,顺道摸了一下东江实力,只怕也有想看看宁远与东江是否互相呼应的意思。如今大人对东江求援不予理会,黄台吉大概会以为,大人您同毛总兵不合,怕不是他会得蠢蠢欲动,生出什么想法来了。”

袁崇焕一笑:“毛文龙此人,性情狡黠,做事圆滑,有事未免……”哼了一声,颇有不屑,“若说我有意与东江镇互为呼应,倒也是实情,师相大人当日也正是如此安排的。怕只怕,毛文龙他压根不从调度,反而更添掣肘。”

“大人所言极是。”

二人正说着,门外忽报:“杜先生回来了。”

袁崇焕不禁耸眉,道:“快请进来。”

杜明忠匆匆进来,先与袁崇焕揖了一礼,道:“袁大人,这是建奴汗王的回书。”双手奉上一封信函。袁崇焕接过看了,不由冷笑数声,将信函递与殷雨庭。

“这黄台吉,这是在使话激我么?”

殷雨庭已是一目十行,也冷笑,念道:“‘朝鲜自尊轻我,纳我叛亡,我迟之数年,彼不知悔,是以兴讨。天诱其衷,我军克捷。今已和矣,而尔诡言修好,仍遣哨卒侦视,修葺城堡。我国将帅,实以此致疑。’这侦视大家都心知肚明,我们这边抓的建奴细作还少了不成?难得他这样大方的提出来,可不是笑话么?”

杜明忠道:“话是如此,他说的冠冕堂皇,一腔委屈,我等确实也无话可说。”

“无妨,装作没看见这句话便成了。”

杜明忠短促的笑了笑,不语。

袁崇焕笑道:“底下这句更是欲加之罪了,难不成我在我们大明地盘上修个城墙,还要报与他建奴知晓?这是甚么混账道理!”

“还有这句,‘夫讲信修睦,必藉物以成礼,我岂贪而利此,使尔国力不支?可减其半。岁时馈答,当如前议,则两国之福也’。他到底是想不想要银子呢?”

“这是在讥讽我天朝国力空虚吧。”

“银子要,丝帛也要,米面也要,总之,没有甚么是他们不想要的罢!”

“区区东珠十粒、人参一千斤、貂皮五百张,便要换金一万两、银十万两、缎十万疋、梭布三十万疋,好似我天朝君臣不识数呢。”

“不过是借口,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而已。”

下午,殷雨庭亲手抄录金国新汗的信件,使人急送沙后所送与江桢。袁崇焕见如此麻烦,便道:“忒地麻烦了,还是依照以前规矩,一旬在宁远,一旬在沙后所,如此更替,还便宜些。”

殷雨庭应道:“本是应该照旧的,可不正是最近朝鲜与东江那边来往人等嘈杂,还是在沙后所隐蔽些。大人既然这样吩咐了,还命江守备依旧往来便是。”

“说起来,镇国将军这回子,也该消气了罢?”

“不好说。”殷雨庭轻轻摇头。

“也没什么了不得的。江桢此人素来谨慎,想来不过是一时冒失,惹到了贵人。镇国将军年纪轻,或许脾气大了些,偶尔使使小性子,也是有的。”语气中并没有什么尊敬之意,但也没有讥诮的意思。

“应该是的。”殷雨庭自己也是摸不着头脑,他当然明白,前次造访宁远的所谓镇国将军,实乃真身是辰溪郡王府的洛宁县主。要说一般宗室女子,甚至公主,多数要到临到出嫁之前,方下旨册封封号与封地,朱琦琛却是在十四岁上就得了封号,且并不是为着出嫁风光好看才册封的。

他也一向知道,当今皇帝与其弟信王,都对这孪生兄妹俩宠信有加……隐隐觉着,此次江桢得罪了京中贵人,只怕另有隐情,也未可知。信王从不插手朝政,是个闲散亲王,却偏偏与朱琦琛关系亲密;朱由郴身体虚弱,他从未见过这位真正的朱四爷,可疼爱妹妹,无人能出其右……或许,是江桢已经觉察到洛宁县主是女儿身?

殷雨庭不由惊出一身冷汗:那天夜里,自己慌乱来求江桢出去寻琦琛,二人是并骑回来的,难道……难不成……

心里又是酸楚,又是迷惘,又是心碎,更加多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