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除霸安良
作者:常山居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7841

柳士林父女二人走了两天,就进了太行山区。为了安全,父女俩没走原来的道路,专走羊群趟出来的羊肠小道。翻了几道山,过了几道梁,离开直隶,进入山西境内。又走了两天,终于回到了五台山。为防意外,没有贸然回“兴隆客店”。他们把马和猴子暂时放在山腰巡山和尚临时住所,让和尚代为喂养。爷儿俩上了五台山,见到善仁大师和俗通住持,便将去直隶投亲之事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善仁大师说:“得罪小人,须得认真。时刻提防,不可分心。恶贯满盈,终害其身。吕方、运达你不要多虑,二人自然消灾免祸。只安心照看好你的女儿就是了!”

俗通住持说:“你们走后,管家曾来报告,那伙兵痞三番五次来店闹事,想一把火烧毁了之。我下山告诫他们,这客店乃是众僧上下山的暂时落脚之地。而且是五台山大孚寺之部分财产。谁敢造次,总督得知,严惩不贷。这伙人没敢造次。只是那‘坐地炮’放出风声来:此辱不报,誓不为人。”

善仁大师对俗通住持说:“你领父女寺外休息去吧!”

俗通住持引父女二人走出禅房,善仁大师在后念道:“灾必果,惊天祸,前世定,难躲过。”柳士林凡夫俗子不知何意,俗通不能释然。

俗通住持带领父女二人来到半山崖枫林深处的一座空宅。这里山林密布,层林叠嶂。小院远离尘埃,清幽雅静,正合柳媚之意。俗通住持让小和尚送来柴和米。便和柳士林去半山腰领猴、牵马去了。

爷儿俩每天早起练功,早膳后骑马盘山,或在半山腰奔跑,或下山遛马。只是柳媚身孕越来越显,身体笨拙。每天坚持练功。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俗通住持自听了善仁大师的自语,心中不免担心。隔三岔五亲自送来食物、蔬菜。也常常叮嘱柳士林,只在院中习武,少出头露面,有什么需求,可随时告诉当值寺僧。

柳士林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硬汉子,自知没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坐地炮”那小子打我女儿的主意,那是白日作梦。谁惹了我,我也不饶他。怕什么?俗通住持深知柳士林的倔脾气,每次劝说,他都是一脸不在乎,把小脑袋摇得如拨浪鼓。柳媚却改了过去的犟脾气,做母心切,更为护佑腹中的胎儿,劝说父亲小心别大意,千万不能出事。只要柳媚一抹泪,柳士林保险乖乖听话。

阎锡山是个虔诚的佛教弟子。每次路过五台山大孚灵鹫寺,他都去寺里捐功德、烧香、拜佛。他母亲说,梦游大孚灵鹫寺时,从寺内把他抱出来的,后来就生下他。因此,阎锡山自认不是凡人,是寺中的神灵转世。他所干的一切,都有神灵护佑。他现在就是普渡众生的救世主!他父母一生吃斋念佛。阎锡山自当了山西总督,治军有一条铁律,凡是山西境内的庙宇姑庵、凡名山古刹,一律不许侵扰、破坏。凡有违者,一律严惩不贷。

阎锡山也食人间烟火。他喜色,爱色,坚决反对强色。所以他在制定乡规民约中,凡欺男霸女,为非作歹,残害乡邻之徒,严惩不贷。这个土军阀说到做到。就根据这条军规民约,经他手就处决了两个旅长、三个团长。所以,阎家军上阵打仗,稀松平常;但在治军上却师出有方。阎锡山统治山西三十八年,没引发过大的百姓骚乱。庵寺、名山、古刹没有遭到太大的破坏。“坐地炮”没敢烧“兴隆客店”,这两条军规民约,起到了很大的震慑作用。

“坐地炮”在‘兴隆客店’被柳士林用药酒灌醉,装了麻袋,扔在深山,对受屈受辱之事耿耿于怀。此事还不敢让上峯知道,也不敢让下属知晓。所以,为报此仇,他派出知己,去四处打探柳士林一家的行踪下落。其中一人就是为他出谋划策的随从。这个随从本在定襄,又跟着他去保安团司令部。后来,这个随从探明了柳士林父女的暂时住地。“坐地炮”得到消息,不敢兴师动众去五台山。如何抓住柳士林父女俩,令他伤透了脑筋。一是柳士林父女和五台山寺僧关系密切。二是这父女二人都有一身武功。尤其是柳士林这小老儿,三五个人不是他的敌手。“坐地炮”狠了狠心,咬了咬牙借了一百块大洋请来五名武林“高手”。

这五名武林“高手”都是山西“三义教”的教徒。

山西有个“三义教”。想入“三义教”,有三个条件:必须武艺高强;必须心狠手辣;必须“六亲不認”。只有具备以上三点才有资格参加本教。“三义教”教规非常严厉:不许偷摸盗抢;不许吃喝嫖赌。任何胆敢违背本教规者,轻则被剁一只手,重则被处死。“三义教”号称有会员五百人众,散布在各州府分会。这些人平时来无影去无踪。常人很难看到他们的“真容”。“三义教”宗旨就是为人讨帐,为人消灾。只要肯出银子,他们可以根据不同价码或把仇家打个半死、或把仇家打断胳膊敲断腿、或挑断大筋、直至满门灭口!

在山西,一提起“三义教”,令人“谈教变色”。因为他们杀人如麻,神不知鬼不觉可让你倒在血泊之中!

如果谁得罪了“三义教”,他们会追到天涯海角进行报复!这些亡命之徒无人敢惹。阎锡山对“三义教”也深恶痛绝。无奈,当时军阀混战,为争权夺利,顾不上消灭“三义教”,“三义教”最终漫延开来。

九月,五台山天短夜长。枫林秋凉,正是一个月黑雾浓秋风高的夜里。“坐地炮”指挥这五个武林痞子,包抄“清风岩”。跳过花墙,上房压顶,“坐地炮”躲在院外一个老槐树下静候佳音。

柳士林爷儿俩暂住“清风岩”。只收到柳瑛从新安来的平安家书,至今没有孙运达和吕方的任何音讯,爷儿俩度日如年、坐如针毡。这一天柳媚自感身体劳累,早早安睡了。柳士林早晚练功,每晚还要打坐一个时辰。忽然他听见院中有动静,房上有人压顶。他立刻想到了仇人“坐地炮”,赶紧去里屋叫醒了柳媚。

柳媚急忙穿戴好。那身边的一对母子猴,早从窗户窜出屋子,在院里三窜两跳爬上房顶。一个猛扑,将房上的痞子抓一个满脸花。这个武林高手冷不防被抓,以为遇上了鬼,吓得连喊带叫,从房顶上滚落院中。这一吓一摔,气绝身亡。

柳士林一个“插翅虎”窜出屋子,柳媚抄起顶门杠,也走出门外。剩下四个武林高手一齐向柳士林爷俩包抄过来。老母猴一看围打主人,背着小猴上窜下跳,又抓又咬。一连抓伤了两个武林高手的眼。剩下两个武林高手害怕猴子的抓咬,设法躲避猴子的追击。柳媚这时动作迟缓,被两个武林高手围困。但她手中的顶门杠,打得二人不能靠前。柳士林虽有功夫,但年过半百,还要前敌后挡地左右护着柳媚,所以动作、招法没有了当年的刚勇,只能护着柳媚节节败退。“坐地炮”看时机已到,一个“扫地滚”,抱住柳士林的双腿,便把柳士林摔倒。“坐地炮”翻身就把柳士林压在身下。“坐地炮”身强力壮,那坐和立一样宽幅的重磅身子,压得柳士林喘不过气来。那两个被猴子抓伤的高手,爬过来就把柳士林双手捆个结结实实,被押到屋子里。

点上油灯,“坐地炮”嘿嘿一乐说:“小老儿可又看见老子了?今日就是你的末日!你还有甚话可说?”

柳士林大骂“坐地炮”。

“坐地炮”说:“老子本想和你结个亲家,不结也就罢了,却结为仇家,为甚来辱我?”

柳士林说:“你可是总督妻侄,你可知欺良家妇女受甚军法处置?”

“坐地炮”说:“老子不管那些,当一天神仙享一天乐。今日你如将你女儿献于我,咱们就恶善一齐抹平!”

柳士林说:“呸,做你娘的美梦去吧!”

“坐地炮”也不答话,走上前一个绊子将柳士林绊倒。被猴子抓伤的二人又扶起柳士林。“坐地炮”抓住柳士林用手一托,顺势一扔,把柳士林扔出有两丈远。柳士林虽双手被捆,真功在身,一个“翻身旋子”,站立起身。“坐地炮”上前猛击一拳,想把柳士林击倒。柳士林一侧身,躲过拳击。

气得“坐地炮”哇哇大叫,指着柳士林说:“我看你老家伙还能跳跶多久?”

柳士林一瞪眼说:“要杀要剐,随你便,反正是恶有恶报,时刻未到。”

“坐地炮”说:“说甚不顶用,你看——”

柳媚被那两个大汉如抓小鸡一样,被押进另一间屋里。柳士林那无名之火“腾”一下冲向脑门,一用力就想站身起来。

“坐地炮”按住柳士林说:“老子也不打你,老子也不要你答应什么。老子今天就拿你小老儿来练摔麻袋。”说罢,抓起柳士林胸襟来一个大回臂,柳士林一个“倒捲廉”轻轻落地。“坐地炮”一看又没摔着小老儿。接着,又一个大揹胯,将小老儿扔出去。柳士林一个“鹞子翻身”,又站立起来。“坐地炮”气炸了肺叶,抓住柳士林当胸猛击一拳,顺势又一脚,结果打在柳士林胸,如拳击石墙,拳头钻心痛。那一脚如踢在石头上,大脚趾踢掉了指甲盖,疼得半天直不起身。柳士林立刻被那几个人押往另一间屋。

柳媚被押在一间屋里,听见打斗声,没见父亲,她嘴里不住地叫骂。“坐地炮”再也顾不上疼痛,一瘸一拐地跑进里屋,点着麻油灯。

他高兴得眉飞色舞,一把抓住柳媚的双手,说:“盼星星,盼月亮,只盼今日这一天。来吧,小美人,让我把绳子给你解开,你也听话。”

柳媚也不答话,顺手给“坐地炮”一拳,正打在脸上。“坐地炮”顺势抓住柳媚的双手,就把柳媚压在身下。柳媚虽被“坐地炮”硕大身躯压在底下,但她那右腿膝盖却死死顶着“坐地炮”的下身。“坐地炮”虽有一身横肉,却没有习武之人的灵变身法。“坐地炮”生干火,办不成事。就想来个霸王强上弓,下死手。谁知那只母猴揹着小猴窜进屋来,一把抓伤“坐地炮”的右眼。“坐地炮”捂住眼,顾不上享受艳福,只顾呼爹喊娘地在地上打滚。

这时,从院外闯进两个人来。前边走的是提灯的小和尚,后边跟着高个子老和尚。两个被猴抓伤的“高手”正在呲牙咧嘴,立即被老和尚拧下了脑袋。两个看押柳士林的“高手”,被和尚上去就是两脚,被踢翻在地不能动弹。和尚又奔向柳媚屋里。“坐地炮”以为来了救兵,急忙跑出屋来,被和尚迎头一掌,拍得脑浆迸裂。

天刚擦黑,善仁大师对俗通住持说:“今夜二更,你务必带人去清风岩。”

俗通住持一听便知柳氏父女有难:“如何处置那些人?”

善仁大师念了声“阿弥陀佛,”说:“除恶务尽,以消后患。出之娘肚,入之狼腹。事到无赦听自便。”

俗通住持问:“父女二人去往何方?”

善仁大师捋须一指:“骑马东南,山外有川。小儿无恙,母入姑庵。异乡埋骨,一世长安。阿弥陀佛,此乃天缘!”

俗通住持随带一名贴身小和尚,提一盏风灯,直奔“清风岩”而来。正在危急之时,恰恰赶到。杀进院去,这才解救了柳氏父女二人。

俗通住持见柳氏父女身体无恙,便说:“老兄,善仁大师指路,让你二人速速离开此地,骑马往东南而行!”柳士林说:“这六条尸骸怎的处置?”

俗通住持说:“阿弥陀佛!老僧三十年没开杀戒,今日实属无奈。除恶务尽,也成正果。这些恶徒,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如今欺侮到我佛门弟子头上。是可忍,孰不可忍!此事由老僧我一人承担,与你无干。至于这六个恶徒之尸,我让他‘出之娘肚,入之狼腹’,让他们尸骨无存!你爷儿俩放心大胆地走,一路向东南。”

柳士林收拾好行装,柳眉带上猴子母女,千恩万谢和俗通道别。

“好消息,‘坐地炮’副司令失踪——”此事很快传遍忻州大街小巷。

吴氏夫人很久不见侄儿。她心里清楚,侄儿尽干伤天害理之事,十有八九被仇家害了。她偷偷地滴下几滴眼泪,马上要副官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副官不敢声张,背着阎锡山从侦缉处派三人查办此案。又从忻州保安团里抽了六个人,九人组成专案调查组,根据掌握线索分三个行动组分头行动。

第一组重点去五台山,第二组重点查处“兴隆客店”。第三组查证柳氏父女的行踪去向。第一组在五台山调查,重点集中在俗通住持身上,但无凭无据,奈何不了俗通。阎锡山历来遵奉五台佛山圣地。侦缉队不敢贸然行事。第二组在“兴隆客店”只能了解一些前因,也无印证。第三组追踪行踪。出关口守军,没有见柳氏父女出关。所以侦缉队认定,柳氏父女从没有官兵把守的小道逃出山西。后来,这九人调查组把重点放在进出山西的两条小道上。这两条小道,都通往直隶,侦缉人员认定:这父女已经进入直隶地界。如何能抓住这二人?却成了难题。因为此事不能让阎锡山知道。人逃到直隶,他们便无权在直隶抓人。更何况,二人进入直隶,要想找到他们,等于大海捞针。一看案件难办,又怕夜长梦多,副官便将侦缉处三人撤回,把案子押给保安团。保安团又把此案交给当地“三义教”办理。“三义教”五名教徒失踪,这是该教立教以来最大的失踪案。所以,教主亲自指挥侦察。……

已近深秋,满山枯黄。北风渐起,眼看寒冬就要来临。

柳士林父女二人带着猴儿母女,趁夜骑马下了五台山,一路东南。这道全是崎岖的山间小道,只有柳士林认路。山高坡陡,起伏蜿蜒,九曲十折,艰险异常。眼看远离五台县界,父女二人才找个小店休息。到了深夜,又继续赶路。又走了一夜,找个路边小店,住了一天一宿。这天,父女二人走在崇山峻岭之间,却见半山腰松林深处,有一寺院。寺院山门上写着“飞云寺”。而寺院的正南面山涧下有一处姑庵。灰墙大院,杨柳落叶,枫柏傲霜,有十几间青砖瓦房。院外就是一条小溪,绕庵而过,流水潺潺。庵里静谧,如无人之境。只有檀香袅袅,香气迎人。走进门前,门楣上写“慈云庵”三个大字。

柳媚看了姑庵,心里甚是喜欢:“爹呀,我想在庵里借斋饭如何?”

柳士林看看天色已近中午,秋风萧瑟,腹中饥饿,但一想,姑庵净地,不好打扰:“圣洁之地不去为好。你想,我男身不便,你是身孕之人,不能冲撞佛庵。还是寻路边小店买吃吧!”

又走了十数里,来到一处小村。在这村里找到一个烧饼店,爷儿俩这才吃了午饭。把马喂饱、饮好,爷儿俩骑马前行。没走一个时辰,就进入了官道。又走了一个时辰,天便黑了。却不见一个村落。柳氏父女怕找不到住处,打马加快前行。人虽看不清道路,马走夜路视力非凡,它能看清深山野洼一沟一壑。又走了一刻,看见了一处小村的灯火。赶到村头,急忙下马。柳媚这一天感到特别劳累,连下马的劲头都没有了。猴子接过鞭子,柳士林扶着柳媚下了马。一步一挪地挪进村。不见人影,也听不见人声。村里一片寂静。爷儿俩牵着马,顺着小街寻找有光亮的人家。

来到一处便敲门喊号,半天,才听见门里主人的脚步声:“那个?干啥的?”

柳士林在门外答:“赶路的,想找个店铺住一宿。”

里面主人不说话,过了会儿才说:“住店?找店家,我家不开店!”

柳士林着急地说:“我们从外地来投亲的,找不到店家,请老乡帮帮忙,我家女儿还有病,实在走不动了就让我们借一宿吧!谢谢啦!”

门里主人又不说话了,过了会儿说:“那,容我点上灯再说。”

过了会儿,主人端着油灯,打开半扇门,用灯照照二人,又照照两匹马,忽见马背上坐着一只大猴,大猴怀里还抱着一只小猴,主人这才放了心,喘口气,说:“二位是耍把戏的?好,那请二位进院吧!”

柳士林忙谢主人,扶着柳媚走进院,回身把两匹马牵进院。主人把两扇门上了闩。接过两匹马缰绳,把马拴到院里的牲口棚,棚里有一头黑驴正在吃干草。主人又把爷俩迎进东屋。柳士林开始打量这个老乡。他年纪不过三十岁,头上还留着半截辫子,方脸,一脸络腮胡。年纪不大,一脸松树皮纹,个头不过五尺,还算壮实。他手里端着麻油灯,另一只手不住地拉他披在身上的黑夹袄。

他说:“俺家破破烂烂,将就点吧,我让俺家里赶快给二位做点吃的。”说罢,放下油灯就去屋外了。

这是五间石头房,东西屋各两间,中间是灶台。

一会儿,主人便端上饭来。女主人年纪二十五、六岁,身板挺直,还算健康。那张脸长得很周正。但被汗水和灶台烟熏火燎变成了三花脸。这顿饭很简单,胡萝卜小米稀粥,一笸箩用野稗子面、酸枣面、玉黍面、谷糠做的四合面窝头,吃到嘴里,味还好,可走到喉咙,便咽不下去。爷儿俩走了一个下午,水米没打牙,所以吃起来还是香喷喷的。吃完饭,女主人这才来收拾碗筷。柳媚也跳下炕去帮着收拾。

女主人说:“大妹子,你身子笨,歇着吧!”

柳媚说:“大嫂,我没事。”就跟出屋外帮着洗碗。

男主人把柳士林父女安排进屋,便去院里提着灯看这两匹马。他不爱说话,就用火镰打火吧嗒吧嗒抽旱烟。一边看两匹马,一边抽烟逗猴子。这猴子不认生,除了不许动它的小猴之外,它会很友好地跟他玩。这两匹马更不认生,却碰上了黑犟驴。两匹马一进槽,就把黑犟驴挤到一边。两匹马张开大嘴茬子连吃草带抢料。这草是谷干草,这料是谷糠之类。如干重活,主人才肯加一些黑豆或高粱。今天,主人见来了客人的马,才肯放几斤黑豆。却让两匹马给抢着吃了。这黑犟驴恨透了这两匹不速之客。黑犟驴用头拱马、用后蹄踢马,这些小动作只算给马挠痒痒。

主人观赏了半天马,心里说,这可是两匹蒙古马。他又加了些草料,又提上两桶井水,这才带上猴子回到了屋。

柳士林见男主人回来就说:“只要老乡把我那两匹马喂好,明天我多给你钱就是!”

男主人也不说话,只是闷头喂小猴子。过了一袋烟工夫,才说:“你那两匹马可是蒙古马!”

柳士林一笑说:“我只知骑,可不识马,看来老乡对马有研究?”

男主人又不答话,继续逗小猴子玩。又过了一袋烟的工夫,说:“这小猴子刚生几个月?这老猴是经过行家训练的!”

柳士林想了想说:“是,小猴刚生两个多月吧?我还闹不清!这老猴子一直在外耍把戏,可通人性啦!”二人有一问无一搭地交谈。

柳媚帮女主人刷碗,二人聊得很投机。女主人性子直,和柳媚没谈几句,便如多年熟人一般。二人在屋外聊得高兴,猴子从东屋跑出来,吓得女主人大声尖叫。柳媚急忙扶住女主人说:“没事,它不伤人。”

女主人这才指着猴子说:“这不是大麻猴吗?”

柳媚哈哈大笑说:“嫂子,这可是我的好朋友。你只听说过,可没见过,这猴子可通人性了,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可仗义哪!”

女主人说:“俺就是有点怕,怕它挠人!”

柳媚说:“你不惹它,它不会挠人的。”女主人和柳媚非常投缘。

夜深了,女主人对柳媚说:“今日咱姐俩去西屋,和我弟妹、侄女睡一屋,让他们老爷们住东屋。”

柳媚高兴地说:“好。”

女主人虽是裹脚,行动却很麻利。走进东屋冲男主人说:“嗐,我说,今晚我和大妹子去西屋睡,你和大叔就住在这屋。天不早了,快舖被褥。”说完她跪在炕上,给二人舖好被褥便返身去西屋。这被褥虽旧,但拆洗得很干净。可以看出,女主人是个勤快人。

柳士林不放心,走出屋去看槽头马。看两匹马咯嘣咯嘣嚼草料。他蹲在槽头边,两眼观看四周,院子是用片石垒砌的围墙,墙高有六尺。柳士林纵身跳上墙头,墙外有一条小道,小道依山就势。小道南边,就是山涧,山间有一条小溪,日夜哗哗流淌。看了四周,心里有了谱。又轻轻跳落到院里。石槽里草料又被马吃光了,便又用筛子筛好草料,浇上水,拌上料。两匹马又抢着吃。小犟驴早被马挤出槽头,见马吃草,这才小心翼翼地伸过头来喝水。柳士林舀过一小桶水饮小驴。小驴喝足了水,躲在一边休息去了。

柳士林早知道主人一直在身后盯着他:“小老弟,牲口吃饱了,咱们也该回屋休息去了。”

“大叔,不瞒您说,最近俺们这里不太平。所以俺不放心!”柳士林一惊。

“昨日皇台镇那边有家铺子被抢了,所以人心惶惶。”

柳士林听了,和自己没关系,喘了口气。二人返回屋睡觉。主人倒头便睡了。柳士林躺在炕上,却象烙饼一样,来回翻个。

柳媚和女主人在西屋住,小声说话。同炕上还有女主人的弟妹和侄女。

这一家姓周,父母早亡,只有兄弟二人。大哥叫周显光,二弟叫周显亮。周显光的老婆就是女主人,名叫王娥娥。二人从十七岁成亲,至今已十年,王娥娥还没开怀。二弟周显亮的老婆叫肖翠翠,结婚五年,生下一个女儿,叫珍珍,今年刚三岁。三个月之前,周显亮下山去顺城府,在城里被抓了壮丁,至今生死不知。所以,弟媳肖翠翠带着女儿,又遭这场劫难,气得卧床不起。嫂子王娥娥,又得下地干活,又得买药煎药,照看弟妹和孩子。柳媚听了这伤心事,又看看躺在炕上的母女俩,她不由想起了姐姐和姐夫,姐夫也被抓了壮丁啊!同病相怜,忍不住掉下泪水。

王娥娥说:“妹呀,别难受,小心伤到你肚里的胎气。我这弟妹呀,其实就一点心病,没大碍。过几天咱姐仨到北边河里转一转,散散心,也就没事了。”

过了一天,肖翠翠果然精神好多了。王娥娥去地里干活,柳媚就帮她看珍珍、做饭。这姐仨到了晚上,就在炕上谈天说地,满屋子生气。这三个女人虽然大小不一,但也相差无几,脾气相投,说话投机。特别是王娥娥和柳媚,大有姐妹相见恨晚之意。这天一黑,两人躺在一个被窝里也不睡觉,就把各自闷在心中的悄悄话都说了出来。

天快亮时,王娥娥搂着柳媚睡着了。

柳士林原打算住两天便走,谁知柳媚不愿动身。柳士林就跟周显光去山上刨红薯。今年风调雨顺,粮食丰收。粮食收完了,只有红薯还在地里。柳士林和周显光便从山坡往家里挑红薯。

这一天,王娥娥从山地里回家,柳媚急三火四地说:“嫂子,我爹打算明日走哩!”

王娥娥一听就柳眉倒竖,说:“那可不行,你们爷俩不能走,我找大叔说去!”

晚饭时王娥娥说:“大叔哇,我劝你们不要走。一是不能回五台山了,二是一直往东南方?走哪算一站?再走就往大海里去了!其实,这就是你们的家!不要走了!”

周显光帮腔说:“对,这就是咱们的家!别走了!”

柳士林不好直说,只好把柳媚拉出来当挡箭牌:“柳媚同意,我也没说的,只是怕影响你们生活。”

王娥娥说:“有啥不方便的?咱这山不穷,咱生活也过得去。有我们吃的,就有大叔你二人吃的!大叔别的事也不要多想。俺这村是一个老祖爷传下来的一条根。几百年前,老祖宗从山西洪洞县老槐树下迁来的。全村一个姓,都姓周。咱村人心眼好,为人厚道。无论谁家走亲访友,也都是全村的亲戚朋友。一样敬待。所以大叔就住在这里,不会出啥事。”

到了晚上,王娥娥和柳媚钻一个被窝,王娥娥摸着柳媚的肚子啧啧赞叹,说:“这个宝宝,一定和你一样漂亮。”

柳媚说:“那也不一定,还可能随他爹哩。”

王娥娥叹了口气。柳媚知道她为什么叹气,就说:“我们在这里,窄房窄屋子,就是怕影响你和王大哥的生活,所以,……”

王娥娥扭过身去叹了口气,说:“你哪里知道,你大哥可是騸了的叫驴——没籽了。”

柳媚不解其意。对面躺着的肖翠翠快言快语,连比划带说:“就是,就是没有干那事的本事了!”

柳媚听了,臊红了脸。王娥娥又扭过身,冲着肖翠翠说:“就你嘴快,啥你都知道。”

肖翠翠笑喜喜地说:“怕啥嘛,你说的不就是那意思嘛?”

柳媚看着王娥娥,感觉够可怜的。王娥娥眼含热泪,闭着眼不说话。鸡叫头遍,二人才眯上了眼。再一睁眼时,天已大亮。王娥娥翻身爬起来就去灶间点火做饭。柳媚刚起身,就被王娥娥按在炕上说:“好妹子,你再躺一会儿,等我做熟了饭,再叫你不迟!”

快吃早饭时,柳士林已从山上揹回一捆谷草、周显光揹一捆红薯秧,二人给牲口揹来草料。在牲口棚,周显光往铡刀续草,柳士林按铡刀。二人给驴、马准备草料。

柳媚躺不住,穿好衣服站起身,只觉得天旋地转,“扑通”一声倒在炕上。老母猴揹着小猴在墙角坐着,一见主人跌倒,就吱吱大叫。王娥娥赶回屋子,看见柳媚和衣躺在炕上,一摸她脑门,热得烫手。

王娥娥跑出内屋说:“坏了,坏了,我妹子发烧了。”

柳士林和周显光刚进灶间屋,马上又跑到外屋说:“我去找药。”

周显光说:“大叔别急,如妹子只发烧,咱们上山涧刨点野竹根熬点汤喝就行了。”

二人扛把镢头就去刨药。

躺在炕上的肖翠翠扶着柳媚说:“嫂子,大妹子这几天上火,给她刮刮就好了。”

王娥娥拿出納鞋底的大号顶针,在大襟上擦了擦,说:“好了,你趴在炕上,别嫌疼,嫂子给你刮刮脖梗子。”然后用顶针在柳媚的脖梗子上“噌噌”刮了几下,刮出了道道黑血印。

过了有两刻工夫,柳媚头不热了,马上有了精神,说:“嫂子还有这两下子?”

肖翠翠说:“这都是老百姓专治头痛脑热的土法子!”

柳士林和周显光从山上刨了几种草药回来,见柳媚和王娥娥正有说有笑,心里就宽了一半。五人围着桌子吃早饭。王娥娥专门煮了四个鸡蛋,两个留给弟妹和小侄女,两个摆在桌上。周显光见了有点馋,伸手去拿,王娥娥用筷子一拨拉他的手,说:“那是给妹子补身子吃的,没你的份。”

周显光缩回筷子,去夹萝卜咸菜。早饭熬了半锅玉米面糊糊,一筐糠窝窝头。王娥娥吃着窝窝头说:“大叔,我看您还是别走了,我觉得您去哪儿都是这样。倒不如住在俺家。俺和妹子挺投缘,她愿意住在俺家!”

柳士林牙口不好,就愿意喝玉茭面粥。他呼噜呼噜喝得正香,听王娥娥一说,沉思半晌才说:“既然你都知道了我家的事,大叔也不再瞒你二人。如住在这里时间长了,仇家知道我们在这里,怕给你家惹事。所以不能牵连你们,我想近日就走!”

王娥娥说:“大叔不能走,一是我妹子怀了四五个月的身孕,不能再颠簸了。二是咱村大、人多,外来人想找咱,不容易。三是咱们这里半深山,来往人少。再说了,就是他们知道了,又怎样?天塌有地接着,怕他娘个球哇!”

王娥娥一席话,感动了柳士林。想不到深山里还有这样仗义之女!想起善仁大师的指点,到底到何处为止?对呀,此村也是东南方向。也许到了这个村就是东南方向的终点了。思前想后这才说:“既然侄媳妇留大叔爷儿俩,大叔可是盛情难却!客随主便就是。只是有些事还要处理,看贤侄有甚想法?”

周显光听媳妇说话斩钉截铁,心里高兴。自己想说的,媳妇给说了。又想了想,这才慢吞吞地说了话。“我思模着,若要保平安,现在要做这么两件事。一是让我妹子猫屋别露面。让大叔跟我上山干活,若别人问我,就说是我姨父。二是我必须去找村保,跟他讲明事情。让他知道此事,还要他保密。如有事,让他出头。三是这两匹马,快快卖掉。因为咱这没有人喂得起马。最重要是怕招引目标。”周显光说完,看看柳媚和王娥娥,又看看柳士林。都表示赞同他的意见,便高兴地坐在炕头一边,不说话了。

柳士林听了周显光的意见,觉得这后生表面看呆头呆脑,实际上内秀。想了想就说:“贤侄、侄媳说的都对,我想说最后一件事,就是要贤侄设法快快卖掉这两匹马。卖什么价,贤侄定,给多少,你作主吧!”

别看周显光貌似呆憨,实际是个精灵过人的买卖人。别看年纪不过三十岁,他从十五岁就跟爹闯绥远、去察哈尔,贩牛贩马。不管是张北马、蒙古马、伊犁马、云南马、东洋马,他一看就知道。他一摸就知道这马的脾气:“是犟眼子”还是“顺毛驴”,是善拉还是善跑?他一看牲口就知道是几岁口,当地价位是多少。……所以邻近村里买卖牲口,都是叫他先估了价才买卖交易。后来兵慌马乱,爹又去世,世界越来越不太平,他就不去贩牛贩马了。他经常去皇台集牲口市上去当经纪人。一个集市总能赚一两块大洋。所以他提出卖掉这两匹马,因为他心里有底。

湾道山村离皇台镇只隔一道山涧,走一趟不过三里多路,皇台镇逢五是大集。这天早晨,周显光骑一匹黑马,牵着这匹枣红马去赶皇台镇大集。在这牲口市,新老经纪人都认识他,看他来卖马,以为又是从古北口贩来的。一些买牛驴的客户,看也不看地走了。这个牲口市上,有牛马驴骡,猪羊鸡鹅。还有给牲口配种、给猪羊打圈的。百姓买牲口,大多是为了拉犁、拉车、拉碾子、拉磨,专为养殖的很少。所以对善于奔跑、而且特娇气的马,没人买。周显光牵着两匹马,在市上转,有问价的,没有想买的。周显光清楚,山里百姓穷人多,但还是有富户,有人需要马的。如骑马去城里办事,骑高头大马走亲访友,嗬,那多气派!所以他不急不忙。牵着马在牲口市上游荡。

周显光早品出这两匹马的价格。这两匹马,一匹黑如缎锦,另一匹却枣红毛色。黑马个不高大,体型中等。前胸肌发达,鼻孔厚实而宽大,善奔跑。枣红马鼻上一道黑。鬃毛光亮,毛色油光,此马吃草料不挑剔,奔跑有耐力。应该有识货之人。快到晌午时,集市快散,牲口市除卖掉的,大部分牲口开始往家里牵。就在这时,来了两个年轻人。一个身穿粗布衣裳,头上罩一条羊肚手巾;一个头戴浅灰色礼帽,身穿浅蓝色缎子长袍,嘴上蓄着小贴皮胡子。二人年纪不过二十七八岁。

周显光想起来,这是皇台镇贺荣礼的两个少东家,老大叫贺家仁,老二叫贺家义。贺荣礼早年在顺城府开一家当铺。当铺字号叫“日升庄”。大儿在家收拾几亩地,老二贺家义在皇台镇开一门诊所。家境虽不首富,但在这大山里,十里八乡也是首屈一指。兄弟二人想买这两匹马,就是为了进出山方便。兄弟二人从小爱骑毛驴下山。山里狼多,毛驴一见狼就吓毛了。后来买了马,却都是劣马。不是骑上不走,就是骑到半路,躺地不动,不得不卖给“宰锅”。所以总想买匹好马。

今日有人告诉兄弟二人,说湾道山的周贩子牵来两匹好马,一黑一红,说是蒙古马,正在等买主。这二人便急忙赶过来。兄弟二人一看马,都很高兴。马上和周显光谈价。周显光便说:“兄弟出出手!”出出手是集市上的侃价行话。就是双方把手伸进一只袖子里,出手指代表价格。这样就是不让其他人知道各人出的实价。很快侃定价格,买一匹马,三十五块大洋,两匹一起买,六十块大洋。最后,二人花六十块大洋买走两匹马。

周显光把卖马钱装进钱褡裢,便回到湾道山。他今天卖了个好价钱。按他的眼光品价,这马属中等,最多每匹卖二十五块大洋。所以他很高兴。进了屋,他把钱褡裢一放,把卖马的经过简单的说了一遍,说:“大叔,今天共卖了六十块大洋,请您清点一下。”

柳士林一听卖价不低,就说:“卖多卖少你收着,这些钱,就算是大叔我爷儿俩的店钱、饭钱。”

王娥娥和柳媚一听卖了这么多钱,也很高兴。但一听柳士林说话,王娥娥就不高兴了,说:“大叔,卖马钱是你的。在俺这里吃住,可不是住店吃饭,大叔说这话就见外了。我们是小辈,论当家,还应是长辈,这钱大叔不收让谁收?”

柳媚说:“嫂子可别这样说,我们来这里,就托哥嫂的福了。这点钱,就留作吃饭用。上城、去镇买个油盐、酱、醋,还不是哥嫂去?难道还花一个要一个不成?这家就得哥嫂当,这钱就得哥嫂收!”

柳士林把钱褡裢塞给周显光说:“贤侄,大叔手里有钱,这点钱你就收下当咱们生活费用吧!”

周显光觉得挺为难。因为这些钱,对有钱人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但对山里老百姓来说,可是个大数。王娥娥看着周显光,知道一时他拿不定主意,就说:“既然大叔这么信得过咱们,咱就代为保管,你就收了吧!记住,这些钱,要有钢用在刀刃上。明年四五月份咱妹子坐月子,还要花哩,那——你就收起来吧!”

收完庄稼,交完租金赋税,周显光一计算,剩下的谷子、玉茭、红薯,省吃俭用,也熬不到明年麦收。所以趁秋末冬初风和日丽之时,周显光和柳士林爷俩就去西边深山里挖草药,然后拿到集市上去卖,换来钱可买米买粮。山里冬天来得快,大雪一封山,大人小孩都躲在家里猫冬。周显光和柳士林扛上鸟枪,带上钢丝套,上深山里打野味。每天都能打几只山鸡,套几只兔子,碰巧还能套一只狐狸。逢皇台镇集,把野味变卖,又可籴点粮米。有时顿一锅野味,全家六口半人吃。让怀孕的柳媚多吃,使孩子长得更快。一家“六口半”虽不是一姓,却亲如一家。

贺家兄弟兴冲冲骑着两匹马回到家,家里人看了看,品味品味,都说不错。二人当然高兴。这一高兴,扭头就扬鞭催马,顺着官道下了山。皇台镇到顺城府七十来里路,贺家兄弟骑马用了一个半时辰便到了。这马跑起路来又稳又快,可比那毛驴强百倍。进了顺城府,来到“日升庄”下了马,二人跑到后堂看老爹。听见两个儿子的叫声,贺荣礼就拄着拐杖走出来。拴马桩上拴着两匹高头大马,一匹枣红马,一匹黑炭马,腰身前宽后细,满身油光。这两匹马善跑。贺荣礼虽不内行,但听多了,见多了,也看出来好马劣马。贺荣礼很高兴,今后两个儿子上山下山有了好脚力,来往方便多了。

京汉路经过顺城府。这里又是皮毛、药材、布匹集散地。所以来往客商多,集市热闹。顺城府地盘不大,一道城墙周十二里,五尺条石垒墙基,垒丈许高才改为方砖砌墙。城墙高三丈,这是有名的铁固金汤之城。城内街巷楼阁十字八条。民国初,街市往城南开阔。城南外是护城河,商贾便依河建商楼店铺,一半建在护城河里,一半搭在河沿岸。在潺潺流水的护城河边建起了一座座高脚吊楼。沿岸便出现了绸缎庄、旱烟铺、春香阁、钟表店、酒馆、药店。在高脚吊楼对面,建起了戏园子、洗浴楼、大饭庄、金银店、当铺。……这条街便成为顺城府的商贾大街。每天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逢集、庙会,更是人山人海。

“日升庄”就坐落在高脚吊楼的对面。两匹马拴在拴马桩上,立即吸引了人们驻足观看。这里有行家,有爱好者,也有跟风看者。这个说这两匹马是伊犁马,那个说是蒙古马,还有说是古北马。在围观者中有两个人一直在死死盯着这两匹马。他们认为这是两匹蒙古马。所以这二人就站在一旁不动身地看。

大约过了两刻钟,贺家兄弟走出“日升庄”。老大贺家仁说:“兄弟骑马悠着点,这是生马。”

老二贺家义解开缰绳,一脚插入马镫上,说:“没事,不用跑快了,三个钟点到家。”

刚要走,这二人上前一拱手说:“两位大哥,我有事相求。”

贺家义下镫,说:“两位有啥要问?”

这两人不过二十二三岁,一身短打扮,身材中等,两眼透着机灵,一口山西腔。这两个山西后生说:“请问大哥,这两匹马可是刚刚买到?”

贺家义想,问此话何意?便说:“买两个多月了。”

后生翻翻眼皮看看贺家义说:“不对吧?”

贺家义说:“那能错得了吗?”

后生说:“好,我们花大钱,是否可让与我们?”

贺家义说:“花大价?我们也不卖,我们是用来做脚力的!”

后生说:“是这样,我兄弟二人奉东家之命,想买几匹好马,听说直隶有好马,所以就来直隶寻买。”

贺家义说:“买好马可去察哈尔、古北口,来这里怎能买到好马?这里人有几个骑马?”

后生说:“听说离此地不远有个集市,常有好马出售?”

贺家仁说:“买好马,我告诉你,在俺家那儿有个牲口市,俺们就是在那儿集上买的。那儿有个牲口贩子姓周,他专门贩卖察哈尔、绥远蒙古马,有时也贩到伊犁马。你可去那里买。”

后生问:“在何地?”

贺家仁说:“往西七十里,皇台镇。”

两个后生谢过,便走了。

贺家义埋怨贺家仁不该告诉两个山西人打问买马之事,现在人心不古,虚实难测。想起自己坐下马,怀疑是不是盗来的马?二人一想,盗不盗,和自己没干系,于是,两兄弟骑马返回皇台镇。

打听买马的两个山西后生正是“三义教”派来的探子。他们顺着小道一路追踪,得知柳士林爷儿俩骑着一黑一红两匹马来到直隶顺城府。他们便追到顺城府。得知皇台镇有牲口市就追到皇台镇,又打听清楚牲口贩子的准确住地,这才返回山西。离过年还有七八天,贺家义又骑马去顺城,这次是向父亲报喜。贺家仁、贺家义二人先后成家,贺家仁家连生两个女儿,贺家义家却毫无动静。这次贺家义家有喜,而且已呱呱坠地,是一个“大胖小子”,怎不叫人高兴!贺家义向贺荣礼报了喜,立即返回皇台镇。这次返回,身后却跟了两个不速之客。贺家义哪里知道,这二人正是山西“三义教”派来的杀手!

这年冬天,山里连下三场大雪。周显光和柳士林便整日顶风踏雪进深山里打猎。打来的野味,去集市上变卖。爷儿俩回到家来,焖上几口小酒,倒在炕上一问一答,连聊带逗,天南海北扯风景、讲故事。柳士林本来就是个爱热闹人,有时还高兴地哼上几句山西梆子。

柳媚和王娥娥更是亲如姐妹。睡觉一齐睡,起炕一齐起。上茅房也要搭伴去。湾道山村在山区是个大村,二百户人家。全村同姓,辈份分明。知根知底,谁家有个三亲六故,谁也瞒不了谁。柳士林爷儿俩住在周显光家,全村早就知道。柳士林人性和善,特和人。那柳媚长的俊气,又会说话,乡亲们都喜欢这爷儿俩。村保已告知各户,对外人,把这爷儿俩当成咱村的亲戚。柳士林爷儿俩住在这个村,打心眼里高兴、放心。现在已经是腊月二十一了,周显光两口想接肖翠翠娘儿俩回家过年。今年多了“两口半”人,热闹。收成过得去,过年钱、物都不缺,就缺二弟一个人。一听自己的男人被抓了壮丁,把肖翠翠气得半死,生了两个多月的病。病刚好,便回娘家去了。在农村有个风俗,嫁出去的姑娘不能在娘家过年。

这一天,周显光去本家堂弟周显成家牵一头骡子,再赶上自己的小毛驴准备去接弟妹和侄女。

柳士林说:“你二人去,不如我跟着去接,今年雪大、路滑;你们去接回来,就变成四人,三个女的,万一有啥事,你无法招架。”

周显光说:“大叔说得对,柳媚妹看家就行了。”

柳媚说:“嫂子不能去!”

王娥娥说:“要不这样,我陪妹妹在家,你爷儿俩去接。”

周显光一拍脖子说:“可,可我是大伯子,怎么接弟媳妇呀?”

王娥娥说:“怕啥哩?不是还有大叔吗?”

周显光看着柳士林笑了说:“对,有大叔在我就放心了——那咱爷俩走吧?”

周显光骑上骡子,柳士林骑上毛驴,顺着山道出了村。山沟山岭山涧一片雪白。刮起阵阵寒风,吹起一片片雪花。

接着弟媳和侄女便往回返。肖翠翠抱着女儿骑在骡子上,柳士林骑毛驴,周显光在后跟着走。走到皇台镇十字路口,迎面走过来两个年轻人,这二人身穿黑色对襟棉袄,头上罩着白羊肚手巾,脚踏一双老头棉鞋,两张娃娃脸,年纪不过二十岁。两眼却闪着凶光。走出皇台镇,周显光故意走羊肠小道。这两个小子也跟过来。柳士林看这两个小子不善,心里一惊。

这两个小子跑上前拦住周显光,一抱拳说:“请问大哥,那边村是否叫湾道山?”

周显光只看了看二人,也不开口。二人又问道:“这个皇台镇是否有个牲口市?”周显光一句话也不说。

二人又问:“这个镇逢几是大集?”

周显光伸出手比划一个五。一看周显光还不开口,猛跑几步,拦住柳士林骑的小毛驴,说:“请问大叔,牲口市逢几?”

柳士林想,我听出你的山西口音。所以也不答话,只打一个手势,伸出五个指头。

骑在骡子上的肖翠翠见有人问,就停在前边,又见都不答话,心里说,平时说话当当地,今天这二人怎的都成哑巴啦?“喂,那个村叫湾道山!皇台镇逢五是大集!”

说罢就吆喝一声,赶着骡子往前走。周显光推了一下驴屁股,小毛驴便嘚嘚地往前跑。

走出里把远,柳士林跳下毛驴说:“侄子,你骑毛驴快回村,我看那两个小子不地道。”

周显光说:“大叔还是你骑驴回村,我看着他们。”

柳士林说:“你快回家,我估计今天有麻烦!”

周显光骑上驴,急忙追赶前边的骡子。看着周显光拐弯走远了,柳士林这才把棉袍抖了抖,然后又捲起来掖在腰带上。顺手从兜里掏出铁弹子握在手里,两眼用余光反看背后。柳士林自小和师父学会暗器“甩子功”。所谓“甩子功”就是双方交手之前把铁砂子握在手里,打到白热化程度甩出弹子打向对手。平时练就了几种招法,二指弹、腕子甩、直手砸,练得时间久了,练到了家。不论弹、甩、砸,只要出手,弹无虚发,专打对手的面门。只要中弹,不死即伤。这就是暗器“甩子功”。“甩子功”不可乱用,只有在你死我活的打斗中才能使用。……

保安团把案子交给“三义教”后,吴氏夫人急忙派副官给“三义教”送去五百块大洋。“三义教”接了钱,马上往直隶派出两拨侦探。第一拨去了石门,无功而返。第二拨沿山间小路追赶,最后在顺城府遇见那两匹马,一直跟到皇台镇。偵查清楚,返回山西覆命。过了几天又派出第三拨。就是今天这两人打探柳氏父女的具体住地,谁知不期而遇。这兄弟二人可高兴懵了。这两个后生,是“三义教”的有名杀手。兄弟二人三岁练功,六岁习武。访遍名师,学多家拳术,功夫练的出类拔萃。两个后生,乳毛未干,心狠手辣。死在这二人手下的冤魂不计其数。在“三义教”中人称“双刀小阎王”。

柳士林虽不认识“小阎王”,但早有耳闻。他不紧不慢地在前边走,两耳却听后边声响。练武之人练就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功夫。而且细察秋毫。这两个后生见柳士林下了驴在前慢行,就猜测到柳士林已发现他们的企图。在山西早知五台山下有个“神拳柳”,个头不高,骨瘦如柴,如猿猴一样灵活,打斗起来却如金钱豹一样凶猛。眼前这个小个老头儿,正是被追踪之人。

这两个后生心里窃喜,三步两步追上柳士林,一挡路说:“敢问前辈,可是五台山人士?”

柳士林漫不经心地说:“咱们可是老乡!”

两个后生又问:“这么说,那吴司令可是被你‘作了’?”

柳士林一摆手说:“谈不上,是他撞在我刀口上了。”

这两个后生一声冷笑说:“可知杀人偿命,欠账还钱的道理?”

柳士林一声冷笑说:“老儿比你后生多长几年,岂有不知之理?”

一人突然亮出九节鞭说:“既然知道,也该知此事怎地处理?”

柳士林也不夹他们一眼,说:“如果没猜错,你们两个后生可是“三义教”的双刀小阎王?”

两个后生说:“既然知道,就知道此事怎地办!”

柳士林说:“胎毛犯潮,,乳臭未干,敢在你爷面前说大话,有甚本事就使出来吧!”

这两后生,一前一后夹住柳士林说:“后生有言在先,咱们前世无仇,今世无冤,我们只认一个字,钱!明年的今日就是前辈的忌日!看傢伙吧!”

柳士林不慌不忙站在二人中间问:“咱们是单打独斗还是以多胜少?”

一个后生说:“我们‘双刀小阎王’齐上,那是以多欺少,今天就来个单打独斗,也好领略前辈的功夫!”说罢,这小子扔下九节鞭,来了一个“猛虎掏心”势。

柳士林一闪身,这“猛虎掏心”是假的,见柳士林闪身,立即变招,一个“螳螂双臂”直钩小老儿脖子。小老儿一缩脖,用了一个矮子功,接着一个“扫堂腿”,便将这后生扫倒在地。眼看就要倒地,这后生“单提腿”又立起身来。柳士林一看,这后生功夫果然不错,不能久战,必须速战速决。看来阎王不请,小鬼来。绝不能留下活口。想到此,柳士林暗暗运气,要用奇招打败这两个后生。

后生看小老儿年纪一大把,功夫真是老到,令他心里发怵,所以一招一式不敢大意。二人站在山间小路上你一拳我一脚地打斗。这小路上还有厚厚的积雪,小路左边是高山,右边就是三丈深的山沟。只要滑一脚,就让你跌得粉身碎骨。在一边看打斗的后生看得真切,眼看哥哥一时难以取胜,只想在关键时刻助哥哥一臂之力。他暗暗把腰中的傢伙取出来,随时准备开黑枪。柳士林何等人物?他早就看见那后生准备了傢伙。这傢伙是只小手枪。这是一只比利时“赫斯塔尔”兵工厂生产的“勃朗宁”。柳士林当年见过、还玩过哪。柳士林和那后生打斗了十个回合,不分胜负。柳士林本想用奇招打败后生,一看那旁边的后生取出小手枪,马上改变了主意。要出其不意把拿手枪的后生打倒,才能取得这场胜利。柳士林在迎那后生一拳时,故意仰面摔倒在地,后生一看柳士林倒地,马上来了一招“饿虎扑食”,谁知柳士林使了一招“双腿倒勾”,借其力一脚将这后生踢出二丈远。柳士林就在倒地的一刹那,右手的铁弹子弹出,打在那拿手枪后生的面门上,又被飞来的人体砸着。这哥俩一倒地,顺坡轱轆摔下山沟,连摔带砸,估计摔不死,也摔个半瘫。柳士林紧跟跳到山沟,一摸二人的鼻息,只有出气,已无进气。将手枪拣起掖在腰间,顺山沟找一个缓坡走上小道,检起九节鞭围到腰里。抬头一看,却见周显光端着鸟枪,迎面走来。

周显光骑驴把肖翠翠娘儿俩送回家,提着鸟枪就跑回来,怕柳士林遇到麻烦。却正看见柳士林和那后生打斗。于是他便趴在路边的一块山石后,把鸟枪瞄准那后生。他看见柳士林拳脚精到、动作麻利,三拳两脚就将这二人踢下山沟。他看见了这惊险的一幕,高兴得想拍手叫好,但他憋住了。

柳士林见周显光过来,说:“刚才的事你都看见了?”

周显光点点头说:“大叔放心,侄儿嘴严,连娥娥也不让知道。”

柳士林说:“好,这俩后生摔死了,这是他们咎由自取,不能怨我。可这两条尸体如何处理?”

周显光看了看远近山头,说:“大叔,你放心。大雪封山,没有人出门,无人看见。咱这地方狼多,用不了两个时辰,就被吃个精光。”又看看天说:“若不然先用雪土盖上!”

柳士林说:“这两个后生,是我们那里有名的杀手,外号叫‘双刀阎王’,这哥俩专替有钱人杀仇家。别看年纪不大,可杀人如麻。这哥俩有真功夫,这俩小子会气功,闭气功,会装死。如假死逃过这一劫,那咱们可是后患无穷!”

说罢,柳士林轻舒双臂,施展轻功,一个“金鹏浮云”跳下沟底。他走进这两具尸体旁,仔细验看二人伤势。一个后生的头已被一块尖石扎烂,白花花的脑浆流了一地。另一个头没有开花,但头已被摔扁。面门处一个铁沙子眼,这是夺命一击。柳士林用脚踢了踢二人的身体,已冻得僵硬。便捧雪土将两具尸体掩盖。这才放了心。一纵身跳上小路。此时天暗云低,眼看又要下雪。二人这才沿路快步回家。

肖翠翠比柳媚大一岁。她带着女儿骑骡子回了家,马上就对柳媚说:“不好了,大叔可能碰上难缠事了!”

王娥娥便斥责她说:“看你嘴快的,有啥咋呼劲?柳大叔在这里两眼一抹黑,能有啥难缠事?”

柳媚心里明白,八成是五台山有人追杀过来。三个女人正七嘴八舌地叨叨这件事,柳士林和周显光回来了。

肖翠翠说:“我没说错吧?还嫌我嘴快!看哪,他大爷还扛鸟抢去了呢!半路上遇见两个小伙子,你问他们,你问他们?啊?是不是?”

王娥娥气不打一处来,就说:“行了,别人没把你当哑巴卖了。”转身对柳士林说:“大叔,外边风太大,快上炕烤烤火盆。”

柳士林、周显光和没事人一样,坐在炕头上拉闲篇。柳媚这才放心了。

周显光两口子把柳士林当父辈孝敬,把柳媚当自己的亲姊妹看待。肖翠翠更是心直口快,肚子里盛不下半两下水。柳媚张口闭口叫大嫂二嫂,她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因为两个嫂子不让柳媚做重活,柳媚把二嫂的小妮子当成玩物逗着玩。不是抱着她,就是领着她在院子里跑跑跳跳。老猴母女也特别喜欢这个梳着独角辫的小妮子。晚上猴子母女就睡在小妮子旁边。还有两天就过年。蒸年糕、蒸馍馍、买猪头、炖猪肉。剁肉、洗菜,王娥娥妯娌俩最忙活。柳士林和周显光爷儿俩就坐在炕头拉闲篇。

柳士林从褥子底下取出那只勃郎宁手枪说:“侄子,别看年关已到,可那仇家未必就不出门。为防不测,你把这支枪收下,到时可使用!”

周显光最喜欢枪,握在手里说:“这可是支洋枪,俺不会使。”

柳士林说:“这好办,大叔教你使用。”

五台山没有派来杀手。一家老少“六口半”人,过了一个安安生生太平年。

转眼冰消雪化,春暖花开。柳士林和周显光除上深山打猎,就是上山翻地保墒,送粪施底肥。到了谷雨,种上了玉茭、谷子、红薯。这期间的农活就是间苗、除草、翻薯秧。柳媚身子越来越笨,两个嫂子看着她,让她就坐在窗户底下纳鞋底。二嫂肖翠翠的妮子叫珍珍,整日和两只猴子在一起玩,不离柳媚半步。过了年,一家人又恢复了苦日子。蒸几个馍馍,专给柳媚和柳士林吃。养十几只鸡,开春下蛋,舍不得变卖,都攒着给柳媚坐月子吃。蒸的馍馍连珍珍也不给吃,猴子就蹬高从吊着的篮子里偷出馍馍,一个馍馍掰两半,一半给小猴,一半给珍珍。柳媚的预产期还有一个月就到了,王娥娥和肖翠翠妯娌俩早准备好了小被子、小衣服、褯子;红糖、鸡蛋、小米。天天盼,日日想,快快生下小宝宝吧!桃花谢了,梨花白了,枣树拱芽,没有动静。妯娌俩趴在柳媚肚子上听胎音,咕咚咕咚跳得山响,可就是没有出来的意思。

肖翠翠说:“妹呀,你‘懒月’了,俺生珍珍时说生就生了,痛快着哪!”

肖翠翠告诉柳媚,这时候不能光坐着,要活动,跳跳高,蹲蹲窝。到生时就少受罪。五月初,柳媚肚子疼,又是疼得厉害。柳士林在窗外听见叫声,又心疼又着急。一想到外孙,比喝了蜜*汁还甜。周显光一听柳媚的喊叫,心里就特喜,快了快了,就要见到小宝宝了!这时,王娥娥和肖翠翠除了做饭,什么事也顾不上了。一切都要以柳媚为中心。只要柳媚一吭声,这二人便飞也似地跑上前,问这问那。端午节寅时,柳媚满头大汗,下身已出羊水,王娥娥抱着柳媚,肖翠翠扭着小脚黑灯瞎火地去请接生婆。接生婆一到,随着哇哇的哭叫声,一个胖乎乎的小小子降生人间。一出娘胎,黑茸茸的头发,白粉嘟脸,睁开双眼看世界,会咧小嘴逗娘亲笑。把收生婆惊得说:“俺在这十里八乡接过这么多孩子,没见过这样的孩子!”

在窗外听见孩子哭声的柳士林和周显光,柳士林高兴得哭起来,周显光高兴得直薅自己的胡子。

贺荣礼在顺城府开了一辈子当铺,“至诚守信”是他开当铺的经营之道。最近却添了麻烦。如今,在东三省有小鬼子的驻军,在平、津也有小鬼子军队。就是在顺城府这个弹丸小城,也冒出来个当铺,而且是小鬼子开的。就开在贺荣礼的隔壁。常言说,同行是冤家。两家收、当出现价格偏差,双方买卖都不好做,这是一个原因。更大原因是小鬼子相中“日升庄”这个字号。日本开的当铺叫“永生庄”,他要收购贺荣礼的“日升庄”。如被收购,小鬼子开的当铺就可以横行这条街了。贺荣礼却不买小鬼子的账,你喜欢“日升庄”吗?“日升庄”当铺不喜欢你,你小鬼子就是给个金山银垛,我老贺家不稀罕!小鬼子派人出面、托中国人搓和,都打动不了贺荣礼的决心。这可把小鬼子的鼻子气歪了。看来贺荣礼是专门和日本人唱对台戏,不让收购?咱们骑毛驴看唱本——走着瞧!所以近一时期,日本浪人经常去骚扰“日升庄”当铺。一会儿派人当一块手表。一会儿又让人当一把手抢,而且里面装满子弹,这枪谁敢接当?那不是犯法吗?一会儿又派人当一把军刀。这分明是警告贺荣礼!你不是不把‘日升庄’卖给大日本帝国吗?我就天天给你捣乱,让你贺老爷子天天胆战心惊!

当贺家义来到时,贺荣礼一宿没睡。想关了当铺,当个主户。贺家义说:“当铺关了,我来这里开个药店。”贺荣礼说:“小鬼子对中药也是精通,他们也要捣乱。”

贺家义说:“我不怕,真惹急我,非收拾几个小鬼子不可!”

贺荣礼瞪了儿子一眼,说:“那你还不是找事?他们能放过你吗?”

贺家义说:“他们跑到中国来,为非作歹,他们才是找事呢!”

贺老爷子开当铺从不坑人害人。因为来当物,都是“磨扇子”压住手,急等钱用的。等人家缓过劲来,再赎回原物,中间只挣个保管费用。所以,贺荣礼关张当铺令朋友们惋惜。

贺荣礼当真关了当铺。贺家义的“洛阳堂”药店便开张了。贺家义几年前毕业于直隶高等中医专科学校。毕业后就回家乡开一诊所,专为平民坐堂行医。小鬼子买不了“日升庄”,却逼得“日升庄”歇业。小鬼子高兴得偷偷乐。谁知又冒出来个“洛阳堂”,把“日升”变成“洛阳”这分明和大日本帝国唱对台戏。小鬼子挖空心思又想一计。有一天,一个浪人故意用刀割伤手指,奔到“洛阳堂”要求治疗。贺家义一看是个日本人,本着大同人道之义,给他用跌打药治伤,两天就会好。这个日本人返回去,便把所上药用污水冲净,然后涂抹上狗尿,过了一天伤口就肿胀起来,又去“洛阳堂”医治。贺家义说:“昨日之药被你洗掉,所以发炎。我再给你上药,如果再洗掉不治,那可是你之事。”第三天这个浪人又来,说越治越厉害。贺家义说:“我知道,你这是找茬子。我今天还给你上药,如明天还洗掉,你的这个手指就要锯掉。你走吧!”这个日本人一听,没敢再洗药。过了几天,伤口愈合,外伤就好了。小日本鬼子暂时不来闹事了。

自从“洛阳堂”开张,气坏了小鬼子。开张没三天,“洛阳堂”那块牌子便被打的粉碎,扔进了护城河里。贺家义也不急,又用一块马粪纸重写了一块,而且把“洛阳堂”三个字写得更大。过一夜,又让人给扔到护城河里。其实,贺家义已让家乡石匠刻好石字。过了两天,来了一帮石匠,把“洛阳堂”刻成三个青石单字,而且用沙子洋灰和泥,镶嵌在门楣过梁之上。这一天还宴请宾客,鞭炮齐鸣,锣鼓喧天。气的小鬼子干瞪眼。

贺家义每天照样给病人号脉诊病。小鬼子隔窗相望,看见贺家义气定神然,气得咬牙切齿。小鬼子决不死心,总要找茬子捣乱。一天,来了两个小鬼子找贺家义看病。贺家义忙给他们把诊脉,说:“你的脉我号不准,一会儿有一会儿无,也不知是死还是活。好吧,请二位去找该看你们病的地方去看!”

“是先生不会看病,还是先生有病?”

贺家义说:“我只会给中国人看病,却不会给外国人看病。”

“你看我们是外国人吗?”

贺家义说:“我看你们是中国种,外国人。”

“先生说话要客气!”

贺家义说:“我说话够客气了。秦始皇当年派遣五百童男五百童女跨海寻找长生不老药,遇暴风雨,流落在一个孤岛上,一代代繁衍,就成了一个国家。我说你是中国种、外国人,我说错了吗?现在来中国是认祖归宗,还是来祸害这个国家哪?难道你们心里不清楚吗?”

在这里看病就医的人们听后哄堂大笑。两个小鬼子被讥笑得面红耳赤,只好悻悻地走了。